城市螞蟻

李立

街邊修鞋匠

城市的道路平坦筆直，仿佛

平靜平緩的河流，深處

常常隱藏著看不見的暗礁

在街頭一個不顯眼的墻角下

修鞋匠用三張小板凳擺開了他的地盤

我把一只被歲月的礁石磨損的小船

?？吭谒拇a頭上

剪料，磨擦，抹膠，粘貼，搽油，拋光

微笑像秋天的陽光般溫暖

動作如行云流水，轉(zhuǎn)眼間

把我那漏風滲水的小日子

收拾得風光體面

皮膚褐黑，滿手厚繭，鄉(xiāng)音不改

敦厚的鄉(xiāng)村兄弟

以他粗糙的雙手，扶持著

城里人的生活

妻子的秘密

茶余飯后，她神閑氣靜

對著鏡子，揮舞堅定不移的夾子

誓把銀發(fā)統(tǒng)統(tǒng)消滅干凈，可往往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每根銀發(fā)都抱著青絲同歸于盡

她不愿去發(fā)廊造假

她說造假十天半月就會露出馬腳

時間會以更刻薄的方式報復

所以要斬草除根

她說她把老公培養(yǎng)成了親人

把兒子培養(yǎng)成了情人

眼下最大的心愿是：

養(yǎng)精蓄銳，隨時隨地

收拾她唯一的敵人

她執(zhí)著地要把歲月的信使斬盡殺絕

歲月不饒人

她也不饒歲月

城市螞蟻

從30層窗戶向下望去

一群螞蟻，踏著晨曦，魚貫而入

走進洞穴

這些來自鄉(xiāng)村的卑微兄弟

城市的地面上沒有他們的空間

他們便向城市的地下拓展

他們精于流汗，揮鋤，掏土，打洞

他們在黑暗中構筑地下城堡

他們從密實的泥土里掏出空間

給擁擠的城市掏出寬敞，便利，速度

掏出自己的價值，兒女的學費和溫飽

他們把洞穴挖得四通八達

他們眼看著城市人被洞穴吃進腹內(nèi)

然后從洞口一個一個被吐出來

會心一笑：真像鄉(xiāng)下黑壓壓的螞蟻

來來去去匆匆忙忙

盲人按摩

他們的眼睛長在手指上

能透視皮下經(jīng)絡和骨骼的走向

城市人的經(jīng)絡日漸擁堵

腰椎盤像樓盤，越長越高

盲人的眼光深入到疼痛的縫隙

招安那些被壓迫的神經(jīng)

捏，搓，揉，推，敲

驅(qū)趕盤踞體內(nèi)已久的疲憊

他們用手指

讓城市的醫(yī)療系統(tǒng)直起了腰

蜘蛛人

青春行走在一條繩索上

他們攜帶水槍，刮刀，拖布，洗潔精

還有膽魄，勇氣和毅力

腳，并不踏實地

他們踩著金色的朝霞，桔紅的夕陽

還有離家時父母的叮嚀和祝福

在百米高空舞蹈，手腳并舉

不斷挑戰(zhàn)動作的高度和難度

沖洗歲月積淀的霧霾，尾氣和塵埃

一揮一拭之間

我在想，純凈的陽光

也一定會灑透他們敞亮的心靈

與靈魂交談的人

不管眾人哭得多么嚎天喊地

或者死去活來

他都鐵石心腸，不為所動

他鐵青著臉，把爐膛的火

燒得嗞嗞地響

火焰像張開血盆大口的獅子

吐著帶倒刺的舌頭，啃噬著

親人的骨肉，和他們的喜怒哀樂

那個讓親人瞬間化作一縷青煙的地方

我都不愿提及它，但那個縱火的人

顯得那么淡定，那么鎮(zhèn)定自若

他用眼神與靈魂交談

他把人一輩子的酸甜苦辣和功名利祿

濃縮成一捧不再疼痛的灰燼

（選自《芒種》2018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