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棣
在路上……
留給明月的是一抹背影。故園的冷暖消黯于透窗的燈光。
我們知道路在腳下,一步步走去,生命的高低起伏終將冷寂于一抔黃土。
征途近,歸程遠(yuǎn)。一個院落,一個童年的村莊,一轉(zhuǎn)身的年深月久,讓行走的步履沉重。在路上,我們用身心冷暖掮起愛與痛的目光。
我們把燈盞亮在心上,不論霧霾還是暗夜,身向遠(yuǎn)途,心念故園,那里有父母和童年,有河流與田地,更有資深的陽光與長眠黃土的親人。
我們把自己交給陌生的遠(yuǎn)方,家園就是一棵刺槐,搖醒夢中的憶念。
離開?;剡€。光陰磨鈍的是觸角。
我們把手上的老繭攤給陌路的微笑,抹一把汗水,在心底喊一聲母親,向著家園的方向深深一揖。
崗上的紅柳花開出晚春的迷離。
季節(jié)輪回,在身影的孤孑中,溫潤思念的是一場漉盡煙塵的雨,讓紅磚藍(lán)瓦的院落輕輕把童年抱起。
家園,生命的悖論
誰都能夠在黑暗中從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昨日,但是,誰又能夠在黑暗中從鏡子里看見昨日的自己?
星斗隕落。曠野岑寂。我們把路斷開,回到冷兵器的冷,以一刃雪色,映出滿臉的胡茬。
家園背后,麥地、河流、墳塋都高高在上,等待虔誠的膜拜。我們選擇離開,走上一條背離的征途,不是叛逆,而是為了更好的繼承。
玉質(zhì)的情愫,在暗夜,僅存石的冰冷。我們在路上,懷瑾握瑜,放逐自己。三十年的榮辱交給背后的村莊與麥田。
清越的柳笛聲已隨河水走遠(yuǎn),如路上的我們。記憶中的柳樹此時應(yīng)該又一度青綠,可是,即便光著腳丫也已經(jīng)爬不上柳笛聲聲的歲月。年復(fù)一年,在陽光鍍色的過程中,強(qiáng)壯了筋骨卻也僵直了韌帶。
飛過頭頂?shù)囊傍B,必是失群的孤者,如我們,自愿或者被迫,放棄已經(jīng)擁有的歡樂與疼痛,為自己選擇一個沒有終點的旅程。
在家園的對岸,我們挑起征討的大纛,只為在回歸之前找到自己曾經(jīng)的棲所。在遠(yuǎn)距離的回望中,時光隔開的家園已小到難以目視,我們只能借記憶的火把照亮隔岸的歲月。
遠(yuǎn)方,偶爾有閃爍的光,是螢、磷或者星火,如這個時節(jié)把我們棄置河邊的渡船,熄滅所有的幻想與期待。比遠(yuǎn)方更遠(yuǎn)的是家園,掩映于草木蔥蘢,在守望的時光里遺忘。
回望家園
在中途轉(zhuǎn)身,煙塵背后的家園,依稀還有鄉(xiāng)韻流轉(zhuǎn)。
三十年光景,童年時那些慈祥的面孔都已在光陰的流轉(zhuǎn)中消散。
村子里原有的土墻、荒園、石臼、碾盤、磙子都已不知去向。老叔家門前那半桶字跡模糊的殘碑也已作為墻基埋進(jìn)歲月深處。
回不去的童年在記憶里醒著,站成歲月煙塵中守望的老樹。那是祖輩的村莊,父輩的村莊,也是我童年的村莊。
在夢中,我迎風(fēng)飄落,成一片歸向童年的葉子。
童年在左,時光向右。我落在水中,在水的漩渦里浮沉。
村莊就在岸上,田地也在岸上。熟悉的院落,在炊煙的下方;熟悉的麥田,在暮靄的懷里。而我在水的懷抱中,水的名字叫文巖渠。
泅渡時光的流水,讓彼岸成為故園的專列。
故園,把胎記種下,如一輪月亮,在時光的海中,冉冉升起。
故園有宅,宅中有黃歷,是老父母用時光煲的蜜汁蓮子,后味透著苦苦的思念。
故園有田,田中有麥子,是厚重的黃土地孕育的生命情懷,把根永遠(yuǎn)留下。
故園有河,河中可以沒水,只要橋在,夢走到村口就能認(rèn)出堤下的院落。
麥子黃了
麥子黃了。白花花的陽光下,麥子站在黃土地上,挺直干凈的黃,微笑著等待。
生與寂,經(jīng)歷無數(shù)次風(fēng)雨后的透脫,和風(fēng)雨的來去再無任何瓜葛。黃梢的麥子,以自身的高度,呈現(xiàn)出黃土地的力與美。
霜雪雨露,秋冬春夏,完整的季節(jié)更替。雖沒有輪回,卻都在生命的歷程中相遇,中原大地的麥子,該是作物中最幸福的了。
一株麥子,生根,發(fā)芽,分蘗,拔節(jié),抽穗,揚花,灌漿,成熟,生命的過往多彩而豐富,如一個人在塵世間走過。
六月,生命音符的尾聲里保持著直立的姿態(tài)。變與不變相互衍系的左右,是生命完美的起承轉(zhuǎn)合,如一首絕句,含蘊(yùn)無盡。
麥子黃了,在風(fēng)中,鋪展開生命的純粹。六月的岸上,流水渺遠(yuǎn)的足音帶著大地的沉默,和陽光一起,向麥子致敬。
麥黃時節(jié)
麥黃時節(jié),我已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失去了耕耘者的身份和資格。
麥穗黃了,在麥穗的豐盈與飽滿中,我揣一顆空落落的心在別人的麥田間穿行。
收獲的季節(jié),收獲的是空與痛。雖然,我熟悉的技術(shù)已被遺棄于時代的背影中,但一個失去了土地的人,在麥黃時節(jié),更渴望收獲屬于自己的麥子,哪怕用鐮刀就著汗水在火辣辣的陽光下勞作。
麥子秸稈香醇的氣味依然令人陶醉。而此刻,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看收割機(jī)轟隆隆駛過,看秸稈飄落滿地,看麥粒向著袋子嘩嘩傾落……
一個從土地中走出而又被土地遺棄的人,對土地的深情和痛是無以言說的,如同一個游子,在節(jié)日的氛圍里卻找不到自己熟悉的院落。
黃梢的麥子不是我的,腳下的土地更不是我的。在無根的漂泊中,我自己也像一株黃梢的麥子,等待著有人來欣然收割。
在塵世,我是一株麥子
在塵世,我是一株麥子,一株在收獲季節(jié)卻回不了家的麥子。
聽一聲布谷,腳下的土地就潤澤了。
布谷聲里的芒種在六月推開黃土的門戶,白發(fā)的爹娘又開始播撒谷種了。而我仍在風(fēng)里流浪。
我是黃土地的棄子,帶著野心、執(zhí)念和鐮刀劃破的傷口在某個風(fēng)雨之夜悄然離去。
放逐或者背棄,流浪或者叛逃,走在夜的路口,我依然是黃土地的兒子,頭頂神圣的金色鋒芒。
作為黃土地的兒子,我永遠(yuǎn)屬于黃土地。
在歌聲與燈影里,我選擇沉默,帶刺的沉默。走出黃土地,走出夜的茫然,我是自己的王。
一株流浪的麥子,大地上四處討伐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