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后的標簽，不是我的標簽

撰文_ 張根巨

90 后是如此豐富的一個群體，有的人因為經(jīng)常跳槽而被老板吐槽，但更多的是像先輩一樣愛崗敬業(yè)從而失去了新聞價值；有的人會逃離北上廣，但更多的也會在人潮洶涌的地鐵上憧憬著未來；有的人會執(zhí)著詩和遠方，但更多的是對平凡真實的感動；有的人會為了國富民強歌功頌德，也有的人會用銳利的目光審視其中的問題……

我對“90后”這個身份實在是沒有什么認同感，以至于當人問我“你知道你們90后有什么共同特點嗎”，我只能恍惚地回答：“共同點，唔，他們都是在1990到1999年之間出生的？”

嚴格來說，這個回答不能說錯。只是90后有著太多的標簽，90后是“自我”“叛逆”“缺少社會責任感”“迷?！?，是垮掉的一代呢，還是“朝氣蓬勃”“視野開闊”“獨立自主”，是有追求的一代呢？我要是只說正面的標簽，總有些害羞，但要是只說負面的標簽，又對不起自己。

可是，上面所提到那些標簽，只是一種年輕所造成的群體假象，不屬于90后，而是屬于整個青少年群體。換而言之，90后之所以和那些標簽相聯(lián)系，只是因為那些標簽是掌握話語權(quán)的大人們給一群孩子貼的。

因為“缺乏擔當”“特立獨行”這些標簽同樣被貼給了20世紀初，互聯(lián)網(wǎng)剛剛興起時，尚且年輕的80后，“自我”“叛逆”“迷?！币餐瑯淤N給了20世紀90年代初穿喇叭褲、燙染頭發(fā)尚且年輕的70后。因為在任何國家，任何時代，青少年亞文化的主要特征就是對來自父母和社會的各種“權(quán)威”進行儀式性抵抗?，F(xiàn)在人們驚訝于90后已然變得佛系，這只不過是隨著90后的成長，“喜歡跳槽”和“個性張揚”遇到生活壓力和社會責任，才慢慢地與這個世界和解。

有篇廣為流傳的文章說90后的典型特征，里面有很多可笑的描述。比如“90后不問問題，只查百度和谷歌”，可是，查百度和谷歌不也是問問題嗎？還有“90后電腦里面一定有聊天工具”，可是，這不就是聊天工具發(fā)明的意義嗎？甚至還有“90后覺得別人不可能了解自己”，可是，地球上的每一個人不都是這樣的嗎，90后就不是人嗎？偶爾也有我喜歡的描述，有一條說“90后喜歡制定周密的個人計劃，然后不執(zhí)行”，這條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因為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夸贊90后的個人計劃是周密的。

這些特征之所以流傳，一方面利用了人的心理誤區(qū)，比如著名的巴納姆效應(yīng)（Barnum effect），人們把這些評價當作量身定做，而這些描述往往十分模糊及普遍，以致能夠適用于很多人；另一方面則是滿足了大眾對90后群體的期待，加深了大眾對90后“另類叛逆”的固有印象，像星座一樣，以至于專門用一套話語來描述90后。

這些描述還只是隔靴搔癢，但有些標簽就不再那么中立。身為90后，我最討厭的一個標簽就是“吃不了苦”。曾經(jīng)因為應(yīng)酬和一個年長的先生吃飯，這位先生喜歡講自己年輕時經(jīng)歷的種種磨難，比如家里窮，一塊肉互相都要讓半天，得了病連藥都不舍得買，和妻子結(jié)婚的時候，家里就床板是新的……就像一個老軍人挺直腰板展示著自己的勛章，我不由得生起敬佩之情?？墒撬v完這些后，臉色凝重地開始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獨生子女，一點苦吃不了，不會有出息。

他說這話的時候雖然沒有意味深長地看著我，我坐在邊上卻有種理所當然的尷尬。我自然沒有反駁，因為我的反駁很可能會坐實他自己對年輕人的看法，他很可能覺得：這大實話都受不了，還能說自己吃得了苦？

老一輩人對苦的定義有著時代的投影：大概挖野菜，吃樹皮才叫吃苦，熬夜加班就不叫，上山下鄉(xiāng)就叫吃苦，背著房貸養(yǎng)家糊口就不叫，結(jié)婚時只有床板是新的才叫吃苦，沒有房不能結(jié)婚就不叫。我想，如果苦難是如此定義，成功是如此簡單的話，茹毛飲血的原始人應(yīng)該是最能吃苦的人，也應(yīng)該是最有出息的人。

相較于前幾輩人，年輕人的生活環(huán)境自然更為優(yōu)渥，資源更為豐富，當然，也失去了餓肚子的機會，對此我深表遺憾，只是我覺得，我們不是吃不了苦，是不再需要吃這種苦。如果人生真的是場百米賽跑，我不介意給自己買雙好鞋。

正因為90后這個身份用卸妝水也洗不下去，自然而然，就會討厭其他的90后跑著來代表我。代表我的人要是太過優(yōu)秀，就會像父母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內(nèi)心總感覺隱隱不安，畢竟自己給90后拖了后腿；代表我的人要是太過糟糕，就好像拿著身份證上的照片去相親，看到對方轉(zhuǎn)身離去，又難免憤憤不平。造成此種局面實屬無奈，畢竟很多時候，代表你的不是你選出來的。

前兩年有個很火的90后CEO，把口無遮攔當作個性，把言而無信當作魅力，時時刻刻通過強調(diào)自己90后的身份來標榜自己的年輕。甚至在一次與行業(yè)前輩的交鋒中，被前輩指責任性，他就說，那是因為自己是90后。90后的身份成了此類人心中的籌碼，受到贊揚的時候掏出來，來證明自己的年輕有為，受到批評的時候也掏出來，來說明這其實是一群人的毛病，這實在是很穩(wěn)當?shù)馁I賣。

當人們說討厭貼標簽的時候，其實是在討厭被貼上負面的標簽。但我擔心的并不是整個90后群體為一些入戲太深的戲精們的個人行為買單，而是想說，當人們把“什么樣的標簽才最適合90后”“什么是90后的專屬標簽”看作一個嚴肅的問題的時候，已經(jīng)默認了一個群體可以被幾個形容詞很好地概括。社會心理學有個概念叫作“圈外人同質(zhì)效應(yīng)”（Outgroup homogeneity effect），人們傾向于把圈外群體看作特質(zhì)上極其類似的人，就更容易把刻板印象套用在某個群體上。相反的，我們也傾向于把圈內(nèi)群體成員當作比圈外群體成員復雜得多的個體。

比如，一項研究（Park&Ryan,1992）發(fā)現(xiàn)，商科的學生和工程專業(yè)的學生列舉對方的特質(zhì)，商科生對自己的群體做出更詳細的分類，“一心只想賺錢的商科生”“執(zhí)迷于理論價值的商科生”“熟練使用計算機的商科生”，如此，他們能夠列舉出各自群體的細小差別，但是對對方的群體并不能做出什么詳細的區(qū)分。

一個非常有力的證據(jù)來自，犯罪現(xiàn)場的目擊證人在辨認與他們同屬一個群體的人時，會更加準確。此種情境的流程都是，黑人和白人會先看一些人的圖片，然后呈現(xiàn)隨機插入的照片，讓他們判斷哪些是剛才看過的。所有的此類測試都發(fā)現(xiàn)，白人在辨認黑人面孔時的錯誤率要比辨認白人面孔的錯誤率更高，黑人的反應(yīng)正好相反。

我們往往會高估圈外群體的相似度，這實際上是對現(xiàn)實的扭曲，部分來源于對群體的無知和對自身自尊的維護。如果我們對一個群體有著頻繁的接觸，我們會更容易記住與其相關(guān)的更多東西。如果說別人給你貼標簽，是不熟悉你導致的，那么自己給自己貼標簽，就是愚蠢和自大了。90后是如此豐富的一個群體，有的人因為經(jīng)常跳槽而被老板吐槽，但更多的是像先輩一樣愛崗敬業(yè)從而失去了新聞價值；有的人會逃離北上廣，但更多的也會在人潮洶涌的地鐵上憧憬著未來；有的人會執(zhí)著詩和遠方，但更多的是對平凡真實的感動；有的人會為了國富民強歌功頌德，也有的人會用銳利的目光審視其中的問題。

讓我們回到開頭的那個問題，90后的唯一共同點到底是什么，我現(xiàn)在想，那是唯一正確的回答。

時光流逝，標簽的變化記載了90后的成長。大概時代的接力棒已經(jīng)遞到我們的手里，可是要我說什么“我們一定不會讓你們失望的”這類話，總有些難為情，畢竟在這樣一個話語空間里，我都不關(guān)心他們希望我做什么。我只想擁抱另一種自信，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幸運：他們沒走過的路，我們有幸替他們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