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雪罕達蓋

蘇鋒

一

雪還在下。

風(fēng)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裹挾著雪花漫天飛舞。地上的雪也被風(fēng)吹了起來，像一條條白色的龍四下里亂竄。風(fēng)雪中站著一高一矮兩個男人。他們的狗皮帽子上、軍大衣的領(lǐng)子上，都掛滿了厚厚的白霜。

“喂，他們可是出來四天了，我記得沒錯的話。我在供銷社門口還看見他們了，那個開車的小伙子還跟我打招呼了呢，我說他們還可能活著嗎？”小個子男人問。

“他們，他們一定是，在兜圈子，你看……”大個子在卡車前面踢著那些浮雪回頭說道。兩條深深的車轍在大個子腳下露了出來。他又走到不遠處繼續(xù)踢踩著那些雪，又找到一處印跡，“我猜他們一定是，找不到路了，在這里，兜圈子?！币苍S是風(fēng)太大了，大個子轉(zhuǎn)過頭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好像呼吸都是件困難的事兒。

“他們燒了輪胎想讓人們注意到。”

“沒用的，這天，誰會走這條路，一定是，車子壞了，倆人困在了這里，沒辦法了?！?/p>

“可他們?nèi)ツ膬毫?？?/p>

“他們，一定是迷路啦，繞了一大圈兒回到車這里，最后沒了體力和精氣神兒，又想起燒輪胎，沒用，就又走，鬼才知道他們向哪個方向走的呢，這雪，太大了，什么也看不見！”

“我們該怎么辦？我們是不是要走回去？”小個子問。

一陣急風(fēng)吹過來。大個子急忙轉(zhuǎn)過身把后背讓出來。他抬眼看著風(fēng)雪，沒有說話。他走到卡車底下，用斧子不斷地砸著那條防滑鏈的鎖。鎖被砸開了。他依次解下兩條防滑鏈，把它們扛在肩上，傾斜著身子向停在不遠處的另一輛大卡車走去。

“你還真有兩下子，我怎么沒想到？”小個子緊跟在后面說。

“離這里，最近的就是，諾爾諾干防火站，沒有這白毛風(fēng)的天也要走兩三個小時，他們早就迷了路，要不也不至于放火燒輪胎，我看沒用了！”大個子頭也不回地說。

“我說，你也是老司機了，怎么也會把車開到雪坑里去？是不是我們也要像那兩個老客一樣困在這兒？喂，你說這倆鏈子能救咱們嗎？我問你，咱們出來的時候怎么沒想起也帶上兩條？”

“……”

“你倒是回句話呀，說句話能死嗎？你這么年輕，就這么壞的脾氣，要么沒有姑娘看上你！”小個子一口氣說這么多話，不停地喘著粗氣。

兩個人來到卡車前。

八九個初中生模樣的孩子從車窗里看著他們，露出焦慮的神情。

大個子把防滑鏈扔在雪地里，艱難地爬上后車廂，扔下來兩把鐵鍬。兩個人一邊一個挖著車輪下的積雪。雪被清掉，大個子趴在雪地上，一陣陣風(fēng)卷著雪龍不斷地向他襲來。他抓著防滑鏈一圈圈地纏繞在輪胎上，又用斧頭背面使勁地向里面砸，防滑鏈和輪胎咬合得更緊了。

“這是他媽的什么鬼天氣！”小個子咒罵著。

“你別把所有的力氣都用在嘮叨上，要是真的走回去，你沒了勁兒，別說我不管你這個副局長?！贝髠€子喊道。

說完大個子爬上車，把車子發(fā)動。發(fā)動機像一只怪獸，發(fā)出嗚嗚的悲鳴。防滑鏈起作用了，“咯噔咯噔”地響著。他把車悶住，盡可能地不讓車輪轉(zhuǎn)速太快。猛地，車子一下子沖出了雪坑。駕駛室里的孩子們歡呼著。

大卡車顛簸幾下后終于停穩(wěn)了。

小個子跑到卡車前面伸手攔住車喊著：“喂，我們掉頭吧，不能再去罕達蓋了，太危險了?！?/p>

大個子搖下車窗探出頭來問：“那這些孩子們怎么辦？不是你非得要搭這趟車的嗎？怎么變卦啦？”

“我哪知道你會把車開到溝里去，我說，現(xiàn)在咱們就掉頭回去，讓孩子們住到招待所，等罕達蓋那邊的車來接。”

“不是說罕達蓋林場派了兩次車都沒有走過來嗎？”

“那就等開春，反正我不想走了?！毙€子說。

大個子回頭看著那幾個孩子，孩子們沉默不語。坐在副駕駛的那個女孩子咬著下嘴唇，眼睛里浸著淚水，“那她怎么辦！”你想讓她媽媽臨死前都看不上女兒一眼嗎？”

小個子忽地就不說話了。

“你，到底跟不跟我們走，我告訴你，要回去你就自己走回去?！闭f著大個子搖起車窗。

小個子拉開駕駛室的后門，對那兩個和女孩子們擠在一起的男生說，“你們兩個臭小子給我下來，我們還回到車廂上面去，你們給我記著，是男人就要像個男人樣兒?！?/p>

兩個男生順從地從后排跳下來，跟著小個子上了后車廂。小個子把棉布帳篷整理好，讓兩個男孩子鉆進去，然后他拍了拍車頂大聲沖著前面喊：“我告訴你武金河，你要是把我凍死在這片草原上，就別再想拿工資了。”

大個子按了兩聲車喇叭，車子一起一伏地再次駛進風(fēng)雪中。

當車子走到一個岔口，大個子看見兩排大車的輪胎印向右側(cè)伸了過去，隱沒在遠遠的山林間?？礃幼觿傔^去不久。

“該死！真他媽地該死?！贝髠€子罵著，孩子們害怕得不敢出聲。

“這是誰膽子這么大！不要命了嗎？活該！媽的，怎么讓我看見了，混蛋！”大個子繼續(xù)罵著，并且放慢了速度。

“看，場部到了，我看到五星紅旗了！我們到家啦！”一個孩子突然喊道。就在大卡車的前方，罕達蓋林場場部上面的五星紅旗隨風(fēng)飄揚。

二

這一幕像演電影一樣在武金河的腦海里再次重播。

1983年年底的那場雪太大了！即使今天，躺在病床上的武金河回想起那場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仍心有余悸。紅花爾基鎮(zhèn)幾乎被雪淹沒。三天大雪過后老天爺仍沒放過這里。天始終陰著，鎮(zhèn)子上空是厚厚的鉛色的云層，給人一種要窒息的感覺。即使不下雪，也刮著沒完沒了的白毛風(fēng)。附近牧民的牛棚羊圈好多都被暴雪壓垮，羊又趕不出去，就有人開始賤賣。外地的老客們雇車來買羊，一時間在這暴風(fēng)雪籠罩的小鎮(zhèn)，著實熱鬧了個把月。

人們每天出來清雪，家家戶戶的院子、公路小路的兩邊，堆起一道道雪墻，人們出行像走在雪的迷宮里一樣。那年以后，如今68歲的他再也沒見過那么大的雪。

現(xiàn)在的草原越來越干旱，夏季不見多少雨，冬季也不見多少雪。持續(xù)的干旱讓草原退化嚴重。春秋一刮風(fēng)，漫天黃沙。河水開始斷流，井水干枯，大功率的水泵跟不上地下水下降的速度。

這可能都是老天爺?shù)膽土P。1983年那陣子，他們放倒了大片大片的樟子松林。而現(xiàn)在，草原的生態(tài)也遭到嚴重的破壞。早晚有一天老天爺會把這里變成沙漠的。

這是他第四次化療了。有時候他想，這也算是一種報應(yīng)吧。他沒開大車那會兒，一把油鋸，多少棵粗大的樟子松被他放倒。如今得了這個病，全都是年輕時作孽的結(jié)果。

他實在是不想做化療了，太遭罪。但是，女兒不讓。給老爸看病，女兒花錢沒猶豫過，可是武金河卻怕自己的身體支撐不下去。要不是自己年輕時候積攢下的身體素質(zhì)，恐怕再好的進口藥也救不了他。

午飯吃過老伴兒出去了，說是去逛街，再會會她的學(xué)生們。武金河沒問是去會誰。他知道自己沒有文化，知道老伴兒好舞文弄墨。他從不干預(yù)。他能猜出老伴兒去會誰了，極有可能是跟她聊得火熱的那個家伙。畢竟，在紅花爾基那個小鎮(zhèn)，誰在哈爾濱養(yǎng)老，誰在北京過年，這些都是公開的秘密。不到兩三萬人的小鎮(zhèn)，什么事都是瞞不住人的。

說好的女兒和女婿今天來看他，又臨時有事兒說不來了。武金河理解，這可是大城市，不是小城。現(xiàn)在的人多不容易，尤其是年輕人。

武金河閉上眼睛。那一天的場景再次閃現(xiàn)。

他記得那天是臘月二十六，他去局里值班，路過局長辦公室的時候里面?zhèn)鱽韼讉€孩子嘰嘰喳喳的聲音，還有局長在跟什么人說著話。

大車隊辦公室里的幾個年輕司機在那里摔著撲克。

電爐子的阻絲燒得通紅，屋里暖洋洋的。這與外面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武金河取來暖壺，沏了杯濃茶。

正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局長走進來，笑瞇瞇地看著他。幾個年輕人一下子把撲克收了，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手足無措。武金河知道局長這是有事要求他。果然，局長坐到他對面，放在桌上一盒鐵蓋包裝的滇紅。武金河沒吱聲，等著局長的下文。

“金河，知道叔有事兒求你了？”局長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心里掂量著，一定不是什么簡單的事兒。

“咱們車隊里你的駕駛技術(shù)最好，這方圓八百里的草原山路，你哪兒沒走過，對吧？”

他點點頭。

“叔求你個事兒，你去趟罕達蓋吧！”局長鄭重地說。

他打了個激靈。像有什么東西猛地敲了一下他的后腦勺。

“這天讓我去罕達蓋？”他問。

“對！這不只是叔求你，還有那些孩子的家屬，眼看著就要過年了，學(xué)校那些孩子們還回不去家。還有，有個叫高娃的孩子，媽媽快不行了，就等著看女兒最后一眼呢！”局長嘆了口氣。

可是，想要去罕達蓋，這一百多公里的路，大部分是自然路。途中還要經(jīng)過諾干諾爾防火站和巴爾圖林場。這三個地方哪一個是好走的？他不想冒這個險。

局長說：“金河，下邊的林場已經(jīng)派了兩次車都沒走過來，一次卡在罕達蓋到巴爾圖中間的路口了，說那里的雪太厚了，根本開不過來。而另外一條自然路，大家都不熟悉，兩個司機迷了路，要不是遇到找羊的牧民，人就扔雪地上了。現(xiàn)在沒人敢來了，求我們把孩子們送回去?！?/p>

他沒吭聲，喝了一大口熱茶，眼睛瞄了一眼窗外，天還陰著。醞釀著一場大雪。要是到了森林附近，說不定正風(fēng)雪連天呢。他沒想好。但他知道，從諾干諾爾防火站到罕達蓋是有條自然路的，可以繞過巴爾圖，要多走出一半的路程?？赡菞l路，在這樣的雪天里，是很不容易找到的。一旦迷路，在雪地里兜圈子或者陷進雪坑里出不來，大家伙就都得凍死在荒原上。

局長說：“金河，給你時間考慮考慮，那邊實在是沒人敢來，所有人都指望你了?！闭f著局長把那盒茶葉一推，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就出了屋子。

從局機關(guān)大樓就能看見不遠處的小學(xué)。學(xué)校院內(nèi)的國旗還迎風(fēng)招展。武金河點了根煙，披上軍大衣走出辦公室。一抬眼，就看見個女孩子站在過道里。孩子沒說話，眼圈紅紅的。他從孩子身邊走過，感覺到那孩子的目光一直扎在他的后背上。

從廁所出來回二樓，孩子站在樓梯口在等他。

“叔叔，你送我回去吧，我求你了，我媽媽要病死了，我要回去看她，我求求你了。”孩子哭著說。哭聲在走廊里蔓延開來，所有的人都走出來看著他們。

今天想來，他是被那孩子的眼淚感動的。他知道當局長告訴他那孩子要看母親最后一眼的時候，他已經(jīng)動了心。所有的猶豫只是做做樣子罷了。要是沒有那個孩子，無論如何他也不會同意的。如今，那個孩子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了，在巴彥托海上班。每到年節(jié)，他都會收到她們夫婦捎來的禮物。

孩子們被平安地送到罕達蓋林場的場部。一路上，他們走了將近六個小時。兩次陷到雪坑里，一次沒有找到正確的路。但幸好，憑他多年的駕駛經(jīng)驗，他領(lǐng)著孩子們走了出來。

值班醫(yī)生來查房，一個個地詢問著，護士做著記錄。

走到他的床邊時，醫(yī)生問他：“這幾天吃肉了嗎？”

他笑著搖搖頭：“一塊肉都沒敢吃！”

護士給他量體溫，略高。醫(yī)生說：“大叔，你這個病啊，是極有可能好轉(zhuǎn)的?！?/p>

“那樣就太好啦?！彼f?？尚睦镏?，這或許就是安慰他。

醫(yī)生們走了，幾個病人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

這里的人，要么不能吃肉，要么就是吃不下去肉。他可是一頓都離不開肉的人啊。吃肉多香啊。一想到吃肉，他又想起了罕達蓋的那天風(fēng)雪夜。

三

手把肉冒著熱氣，放在盤里的血腸顫顫悠悠。韭菜花那濃烈的山野味道直沖鼻子。幾杯高度酒下肚，武金河整個人都懶洋洋的，再加上緊張后的松弛，讓他這個34歲的漢子像煮熟的面條一樣軟下來。

搭便車的朝魯副局長和幾個來迎接他們的林場領(lǐng)導(dǎo)不停地喝著酒。可是武金河卻想要睡覺。他算了下時間，睡上半個鐘頭就足夠了。他要趁著雪還沒把他來時的路完全蓋住就趕回去?？礃幼咏裢磉€會來一場雪，架勢不小呢。明早估計什么痕跡都不會留下。

武金河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突然被夢見的什么嚇醒了。他呆呆地坐了一會兒。幾條醉了的漢子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打著響鼾，火炕熱乎乎地烤著人的屁股。

武金河悄悄地起身，沒有驚動其他人。臨出屋的時候，他把桌子上喝剩下的酒倒進自己的酒壺里。車子發(fā)動，天卻有點暗下來。

開出場部半個鐘頭，武金河看見三匹狼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車前跑過去。在這風(fēng)雪的日子里，難道它們嗅到什么了嗎？武金河立即打起精神來，看著狼消失的方向。越過這座山，正是來時路過的罕達蓋去巴爾圖林場的那個路口。

武金河自言自語?！拔业娜蝿?wù)已經(jīng)完成了，那可不干我的事兒，我不應(yīng)該去管閑事兒。”

“可我，畢竟看見了?！?/p>

“他們是出不去的……”

“他們到底走那條路了！”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除了他來時碾壓出的路上還有別的車走過的痕跡。他真的希望那輛車折回來。可是，他們好像沒有這么做。

他停下車子，雙手按著方向盤，腦袋頂在方向盤上不停地撞擊著，似乎不這樣，就無法得到正確的選擇。

“我是不是要回去？”

“要是你們這幫家伙沒事兒，我可是要好好地教訓(xùn)你們一頓。”武金河跟自己說著話。猛地，他一打方向盤，向巴爾圖的方向開過去。

也許是酒勁兒上來了，他感覺自己的腳下發(fā)軟，或許是車子在深雪里開不動，他總感覺這速度怎么也提不起來。

“不行！我得快一點，要是真的出了事兒，恐怕來不及了?！?/p>

他使勁兒地踩著油門。車子顛簸著直沖向罕達蓋通往巴爾圖的路口。

他知道那段路。左右兩邊都是樟子松林。一條公路只夠兩臺大車經(jīng)過。這還要手法好的司機才做得到。雪開始大起來，前擋風(fēng)玻璃上都是水流兒，像一條條蚯蚓在爬。雪花在風(fēng)里打著旋兒，樟子松的枝條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好幾次他都覺得他們也許根本就沒走這條路?？墒蔷驮谒麘岩勺约旱呐袛鄷r，他總是能看見被樹擋住且背風(fēng)的路上那兩條車轍。從胎印上可看出，它根本就沒有配備防滑鏈。

終于，武金河把車停下了。在他前面，雪把路堵得死死的。他們?nèi)ツ膬毫?？武金河失去了線索。忽地，他發(fā)現(xiàn)右邊的林子是被砍伐過的，閃出了一輛大卡車的距離。隱隱的，還沒有來得及被雪蓋住的兩條車轍伸向了密林深處。

“是上山砍伐木材的路，他們一定是想從這里繞過去！”武金河明白了。他們是知道有這樣一條路的。這條路是上山的路，也許在山坡上還有一條從另一側(cè)上山的路。兩條路匯合在一起，正好可以繞過這個口。武金河倒了下車，拐進林子里。天一下子暗下來。

大車的燈光一起一伏，山勢越來越陡峭，雪也越來越厚。他有點擔心自己到底能不能走出這條路。十幾分種后，面前突然閃出個岔口。岔口向左斜過去，很像是要下山的路?？墒?，他卻越看這條路越不像是從那邊公路延伸過來的。但是，很顯然，他們就選擇了這條路。

武金河只得隨著他們的路線走。林子卻越走越窄，這是一片天然林。天徹底黑了。有時為了躲避過窄的空間，他不得不做著高難度的轉(zhuǎn)彎。武金河知道，他們選錯了路。他只希望自己擔心的事情不要發(fā)生。

然而，他還是看見了。

這是一個讓人很容易就判斷失誤的坡。幸好他有防滑鏈條才沒有滑下去。

就眼前，坡下，一輛大卡車卡在兩棵樹中間。發(fā)動機轟鳴地響著，車燈好像是撞碎了一個，只有一束光憤怒地射向坡下的雪地里。

“看來還有人活著呀！”武金河從車里跳下來。雪一下子沒及了他的小腿。他小心地，一步步地向坡下探。一邊探著一邊大喊：“喂，有人在嗎？”那一聲喊，在叢林里回響，樹枝上的浮雪被撲簌簌震了下來?？墒菦]有人回應(yīng)他。

一個不小心他順著坡滾到大車前。他起身爬上卡車，用手電筒照著駕駛樓里，沒看見一個人。

“該死！都好好地在這兒等著多好?！彼碌嚼锩娴娜艘欢ㄊ菞壾?，決定步行走出這片森林。他下了車，發(fā)現(xiàn)卡車周圍有一圈雜亂的腳印，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

“有人受傷了！”他想?？墒?，他們到底去哪兒了呢？

武金河照著周圍，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三串深淺不一的足跡。

“媽的，這是被撞暈了吧！”武金河注意到他們選錯了方向。

“沒人會救你們的?！彼麌Z叨著。

在這個雪夜誰還會往這大山里跑，誰不愿意待在家里烤著火爐喝著小酒。武金河咬了咬牙，爬回自己的駕駛室里，拎著斧頭、揣著手電筒就順著他們留下腳印的方向走去。

林子里漆黑一片。即使是在陽光燦爛的白晝，樟子松林里也要暗很多。武金河擰開手電筒，一束光柱筆直地射向雪地，反射出炫目的光暈，依舊可以看到雪花不斷地飄落著?；ū患毭艿乃芍Υ虺闪阈堑乃槠?，在光束中亂舞。

積雪太厚了，只走十幾分鐘，他的頭上就冒汗了。狗皮帽子上開始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白霜。他能感覺到軍大衣里的自己，后背已經(jīng)開始潮濕。每一次腳踏下去，都像踩進泥濘的沼澤地里。而每一次抬腳又都像從泥潭里拔出來一般吃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于看見了一個人，坐在雪地里一動也不動。他興奮地喊：“喂，你他媽的怎么回事兒！”話還沒有說完，他愣住了。

那個人一動也沒動，在手電筒的照射下，分明就是一個雪人。

武金河慢慢地靠近他。是個瘦弱的年輕人。他的額頭用一條毛巾包裹著。毛巾上滲出暗紅色的血早已經(jīng)凍成了冰。年輕人的臉色慘白卻掛著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好像久別的人看到了家里溫暖的燈光一般。

武金河用手電晃著他的眼睛?？墒?，一點回應(yīng)也沒有。他把手伸進他的胸膛，那里像一塊冰。

“混蛋，不老實呆在車里跑出來干什么？”他抽出手大聲地質(zhì)問著這個再也不能回答他的年輕人。

這個年輕人雙腿深深地插進雪里，他死了！

一定是他們把這個受傷的年輕人留在駕駛樓里等待。畢竟車子是暖的。他們?nèi)フ揖仍芫脹]回來，這個年輕人決定去找他們。他沒想到自己流了那么多血，根本就走不了多遠。也許待在車里更讓他感到恐懼。

武金河茫然地看著黑暗中的森林，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繼續(xù)向前走還是折回去。他的車子就在身后。他沒有熄火，這么冷的天氣，只要個把鐘頭，車子就再也別想啟動了。

他一會兒看看身后，一會兒看看前方。林子里靜極了，他聽見風(fēng)中的樹枝發(fā)出吱吱的聲音，好像不堪重負隨時要折斷一般。還有，就是他那顆狂跳不已的心。他那顆心臟依舊充滿著活力。

“我必須要找到其他的人，也許還有能救下來的?！蔽浣鸷庸膭钪约?，像那另外兩串足跡的方向邁開大步。

可是，足跡又變得凌亂了。好像他們遇到了什么事情。一個人朝著左邊的山坡跑了，另一個人向另一邊的山坡跑了。從他們雜亂的細碎的甚至是手足并用的痕跡來看，他們很慌亂。

就在他猶豫向哪個方向追的時候，他忽地感覺到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恐懼。就像他小時候一個人回家，總會覺得后面有什么東西跟著他一樣。

他沒有動，空氣也像是被凍僵了。細微的風(fēng)聲穿過林子的上空“嗚嗚”地響著，就在這聲音之中，他聽見什么東西在悄悄地喘息著。

他猛地回過頭……

四

病房外忽地跑過一波人。一個家屬拼命地喊：“大夫，快來，我爸不行了?！本o接著，從醫(yī)生辦公室的方向跑過好幾個白大褂。頓時走廊里亂成一片。這一陣小小騷亂打斷了武金河的回憶。病房里的人也都醒了。武金河抬眼看了看表，已經(jīng)五點半了，看來老伴兒是不準備回來了。

其他三位病人的家屬陸續(xù)拿著吃食進了屋，他們坐在一起小聲地聊天。生怕影響其他人。武金河慢慢地坐起來，躺了一個下午，人都要僵了。他活動了一下身子骨，感覺還不錯。這四個化療的病人里，他的身子骨是最結(jié)實的。他發(fā)現(xiàn)一個常年干體力活兒的人，到底還是有底氣的。最靠里面的那個老男人，只吃了幾口豆腐腦就吐了出來。他知道那個人的食道里長了個瘤子，快把他吃飯的通道堵死了。

老伴兒來電話問他：“妞妞來了嗎？”

武金河說：“來過了，給我?guī)Я撕贸缘摹！?/p>

老伴兒興奮地說：“我聯(lián)系上我的學(xué)生們了，他們要請我吃頓飯行嗎？”

武金河笑著說：“行啊，你做什么我都是高興呢！”他頓了一下又想問句什么，卻閉了嘴，他覺得一個男人不應(yīng)該這樣懷疑自己的老婆。尤其是到了這個年紀。

“那我，可是要喝一點酒的，回去可能會晚一點，我跟他們說了就這一次，他們還要來看你，說吃過你做的飯，那味道他們現(xiàn)在還記得呢。”

“那你就多喝點！”他喜歡老伴兒喝得微醉的樣子，總是躺在他懷里跟他嘮嘮叨叨的。

“你可是同意了的，那我就掛了啊?！崩习閮河终f，“我相信你的病會好起來的，別太介意，你越是介意越不好?！?/p>

“知道了。”他說。

老伴兒的電話剛掛斷，女兒的電話打進來。

“我媽呢？她電話怎么占線呢？”女兒急問他。

“我用你媽媽電話呢，想聯(lián)系一個老朋友，走之前去看看他。”

女兒“哦”了一句，又說道：“我媽給你吃啥了？”

武金河看了看對面床上的人正在吃的食物，就一一說給女兒聽。

女兒笑了說：“我媽越來越疼你了??！真行。她在你身邊嗎？”

武金河說：“去洗碗了，然后要出去鍛煉，你知道你媽媽要是不鍛煉血糖就會高?！?/p>

女兒說：“那不帶電話嗎？”

武金河笑著說：“帶電話她也聽不見，你還不知道，你就忙你的吧，不是說上面來領(lǐng)導(dǎo)了嗎，就好好陪著吧?！?/p>

女兒不放心地說：“對了，主任跟我說了，他說你胰腺上的瘤子越來越小了，也許都不用做手術(shù)呢?！?/p>

武金河說：“知道啦，爸死不了的，爸還想看著小石頭考大學(xué)呢?！?/p>

掛了電話，對床病友的女兒問他：“叔叔，我給您打飯去吧！”

武金河搖了搖頭說：“閨女，說真的，叔叔吃不下，想空空肚子?！?/p>

那孩子點了點頭，又說：“抽屜里有吃的吧?！?/p>

武金河拉開抽屜讓她看，說：“這么多，我都吃不過來了?！?/p>

病房外傳來了哭聲。武金河知道剛才那個人沒有了。這個世界上每天都要走很多人，也要來很多人。他慢慢地躺下，盡可能地舒展自己的身體。

“我想到哪兒來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性越來越糟糕。

“對，我看見了兩匹狼?！?/p>

五

武金河一轉(zhuǎn)身，就看見身后的林子里射出四道幽藍的光。

他迅速地用手電筒照著它們，是兩匹狼站在那里。它們的嘴是紅的，鮮紅的雪塊粘住它們嘴上的毛。忽然，其中的一個動了，它跑向另一邊。這樣，他們一左一右地夾著武金河。

武金河手里緊握著斧柄，在這零下三十幾度的夜晚，什么都是冷的，可他的手，居然冒著汗。

“來吧，小兔崽子們?！彼睦锪R著，慢慢地將斧頭舉起來，另一只手直直地握著手電筒，一會兒照這匹，一會兒照那匹。每當有一匹狼稍有動作時，他就會準確地照到它。他知道，只有讓它們看不見東西的時候，他才有機會。

就這么僵持著。忽地，又一聲狼嚎從遠處傳了過來。這兩匹狼循聲轉(zhuǎn)頭，忽地就跑開了。

“不好！那邊一定還有情況?！蔽浣鸷訆^力地向另一方向跑去?？墒茄┨盍?。他撲倒在雪地上，但馬上爬起來。幾次之后他絕望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看不見了。沒有腳印，沒爪印，只有自己身后的那一串艱難的足跡。他不知道自己該向哪個方向走。

他跪在雪地上，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深自責。

他太累了。體力嚴重透支。他想坐在雪地里睡一會兒。就睡一小會兒。他的腿不聽使喚了，像是踩在棉花一樣的云里。一股從腳下涌上來的暖流直沖上頭頂。他感覺到眼皮越來越沉重。同時，身子越來越暖，像泡在溫水的澡堂里，又像躺在秋天被陽光曬得暖暖的麥秸垛上……

他記得師傅跟他說過，當你感到無比舒服的時候，就是你要被凍死了，這時候你一定要振作起來。

他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忽地，他感覺眼前一亮。

那林子，居然閃出一片空地。大地亮如白晝。而就在他眼前，他看見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姑娘站在他觸手可及的樹下。

他拼盡全身的力氣站了起來。眼前重回黑暗，那只不過是幻覺。

他發(fā)現(xiàn)斧頭已經(jīng)掉進雪地里。手電筒也插進雪里。他的右手指幾乎不能伸直。他迅速地脫掉另一支手套，抓起一把雪，兩只手互相搓著。猶如千萬根針扎在手心里。但是，他的手漸漸有了知覺。疼痛是好事兒，只有鮮活的東西才能感受到疼痛。他把濕了的手伸進衣服里，緊帖著肚皮。這種冰涼的感覺讓他越來越清醒。

清醒后的他無比恐懼。就在剛才，他差一點丟了性命。那到底是幻覺還是老天爺?shù)闹敢?。他把手抽出來，不斷地伸縮著手指，還好，徹底緩過來了。他又把斧頭拾起來，拿起手電筒，看著眼前這片黑森林。

“就這么走，無論對錯，就這一回?！彼Я艘а?。

鉆進這片林子，前方卻是茂密的灌木叢。人是不可能過去的。他轉(zhuǎn)過身來，四處照著。忽地，他就看見了一個穿著紅棉襖的女人站在雪地里一動也不動，她手里緊緊地抱著一段樹枝。

武金河慢慢地靠近她。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是否還活著。他來到她的近前。

“喂，你還活著嗎？”他小聲地問她。

沒有回音。她依舊緊緊地抱著那段樹枝，眼睛一直看著遠處，皮帽子下藏不住的頭發(fā)、眼睫毛上都是冰碴兒。武金河脫下手套，用手電筒晃著她的眼睛。那姑娘的眼睛動了一下，鼻子冒出細微的，不易覺察的白色的水汽。

“你還活著！你還活著！”武金河一把將她摟在懷里?？墒撬l(fā)現(xiàn)這姑娘就像一段木頭，直直地倒在他的懷里。她凍僵了。

“喂，你不能死！我來了你就不能死?！彼焓秩ッ哪?，又去握她的手。

“還好，你要挺住，你還有救?！?/p>

他脫下軍大衣，他把姑娘緊緊地裹在軍大衣里，解下姑娘的毛線長圍巾系在她的腳踝上，拖著姑娘一步步地往回走。

手電筒的光越來越暗了，不知道什么時候它就會像燈一樣熄滅。他必須在它沒電之前回到他的卡車里去。

來到坡底時他感覺自己快虛脫了。毛衣濕透了，上面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像一副冰冷的鎧甲。他每邁出一步，都像是拖著千斤重的鐵球。這一小段坡，他居然摔倒了三次。每一次站起來，他都要發(fā)出一聲巨吼。似乎不這樣，他就無法抵達那近在眼前的目的地。

終于，他爬上了坡。還好，卡車還著著火。這讓他看到了希望。當他把姑娘抱上車才發(fā)現(xiàn)，車子已經(jīng)深陷到雪地里。無論如何他都不能把它開出來。

“我得生一堆火?！?/p>

他喝了一大口酒，跳下駕駛樓，找到鐵鍬，鏟出一片空地。多年積累的松針露了出來。他把它們聚成一小堆。又用斧頭砍下一堆樹皮放在上面，又在附近拾了些枯樹枝。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搭起了一個小型的柴禾堆。他把酒灑在松枝上，顫抖地拿出火柴。

他把火柴點燃扔進柴堆里。藍色的火苗“呼”地一下升起，瞬間點燃了松樹枝。他聽到了那干枯的樹枝噼噼啪啪地響了起來。他笑了，頭一次他笑了。有火就有了希望。他把雙手伸向火堆，一股溫暖傳遍了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他爬上了車廂把棉帳篷拉了下來，在火堆處鋪開。又回到駕駛樓里把姑娘拉下來。姑娘還是僵著的。他把她平放在棉帳篷上，姑娘的臉被這堆火映成了琥珀色。

他小心地脫下姑娘的靴子，捂著姑娘的腳，然后才把襪子給退下來。他用雪不斷地揉搓著姑娘的腳。一點點地，那慘白的皮膚變紅了。腳變得柔軟起來。這時候，她才聽到姑娘哼了一聲。

她活過來了。武金河一咧嘴。又去搓姑娘的手?；鸸饫锏墓媚镆恢倍⒅?，卻無法說話?；鹈绨氯チ?。

“你再堅持堅持，我去找樹枝。”他大聲地對姑娘說。

姑娘沒有回復(fù)他，但他看見了姑娘的眼睛隨著他動。

他跑到最近的一棵樹下，用斧頭勾住樹枝，一用力，整個樹枝就被拉了下來。他用斧頭將多余的樹枝砍掉，只留下一個樹杈。又把樹杈砍短，做成一個倒勾。他用這根做好的“鉤子”，把這一圈能夠到的樹枝全部勾下來。

火越來越大。姑娘開始不停地打著冷戰(zhàn)。她想說什么，可是不停地咬著牙，一句完整話也說不出來，這是個關(guān)鍵時刻，他必須幫助她渡過難關(guān)。

“沒別辦法了，你要是想活就得聽我的?！?/p>

武金河坐下去，把自己的衣服脫掉，光著上身。又把姑娘的毛衣脫了下來。姑娘白皙富有彈性的乳房一下子裸露出來。他將衣服掛在離火近的樹枝上，然后把姑娘摟在懷里，用棉帳篷緊緊裹住。

他就像摟著一塊冰。兩個人都開始打顫。牙齒不自覺地“咯咯”地碰到一起。

那堆火也不斷地透過棉布向他們源源不斷地輸送著熱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不再打顫了，漸漸地，困意向他襲來。

他夢見了自己躺在星光下。滿天的星星都在眨著眼睛，它們像是要掉下來一般，或者只要他伸手就能夠著它們。他夢見母親在遠方向他招手。他正要伸出手的時候，他聽見有人說：“好疼！”。

他一下子醒了。感覺到懷里的人正在蠕動。

她能說話了。她說：“我好疼?！?/p>

武金河問：“哪兒疼？”

“全身像針扎的一樣！”姑娘顫顫地說道。

“你終于緩過來了?！蔽浣鸷右环硖匠鲱^來。酒壺被火烤得正好。他擰開壺蓋，自己猛地灌了一口，然后把棉帳篷掀開一角，對姑娘說：“來，喝下一大口，你就沒事兒了！”。

姑娘很聽話地伸出白嫩的胳膊抓住酒壺，只喝了一口就嗆了起來。但緊接著，她又喝了一口。姑娘伸出頭來時，武金河看到兩朵玫瑰色的云生在了姑娘的臉頰上。

“我得再添些柴禾?！彼@出帳篷。扔在火堆邊的衣服已經(jīng)被烤干了，穿在身上暖烘烘的。他又找了一大堆樹枝添在火堆里。火苗跳躍著，像舞蹈著的精靈。他一回頭，就看見姑娘蜷縮在棉布里正深深地看著他。

“我們還得走！”武金河一邊說著一邊把衣服塞進帳篷里。

“我說，你把衣服穿好了，我們這就下山，誰也不能在這里待一個晚上，沒人會來找我們，我們必須回到罕達蓋?！?/p>

“那，他們呢？”姑娘問道。

武金河看著黑黝黝的林子說：“他們都死了！”

姑娘默默地穿好衣服，掙扎著坐起來說：“我不信，我要去找他們！”

他什么也沒說，蹲下去把她放倒。姑娘反抗著，但是太微弱了。

他找來繩子，像捆粽子一樣把她包在棉帳里，然后扛起一頭拖著她，順著來時的方向走。

兩個小時后，在罕達蓋的方向，他看見了幾支火把在暗夜的風(fēng)雪中閃著動人的火光。

六

老伴兒躡手躡腳地走進來。他一下子就聞到了淡淡的酒味。

他有一年沒喝過酒了，心里直癢癢。他抬眼看了看掛在墻上的石英鐘，已經(jīng)九點半了，但他沒有絲毫的埋怨。護士挨個屋里送陪護的床。

老伴兒小聲地說：“你吃過了嗎？”

武金河點點頭。

老伴兒坐在床尾看著他說道：“不想起來嗎？”

“我累了，真的不想動?！蔽浣鸷诱f。

“快好了，你的病沒問題的，我都問了他們幾個?！?/p>

“哪幾個？”

“我的學(xué)生們唄，你知道金鎖嗎？人家已經(jīng)是二院的心內(nèi)科專家啦，他幫我問過了，說你能堅持六次化療，瘤子變小了就可以手術(shù)啦，成功率很大的哦。”老伴兒調(diào)皮地說。

“你真的是跟他們吃的飯嗎？”

“那我還能跟誰？他們哪天要來看你呢?！?/p>

“看我干嘛，我是個大老粗?！?/p>

“你才不是呢，你是個真正的男人?！崩习閮赫f。

“你怎么不去鋪床？”

“我……”老伴兒瞇著眼睛說，“我能跟你擠一個晚上嗎？”

武金河笑了笑，把身子向里靠了靠。

老伴兒換上睡衣，貓一樣地躺在他身邊。

“我說，你可是喝了不少酒呢！”

“都是你慣著我。

“怎么會是我?！?/p>

“哼，那晚，是我第一次喝酒，我一輩子都忘不了?！?/p>

武金河摸著老伴兒的頭說：“好喝嗎？”

老伴兒一翻身，摟著武金河說：“不好喝？不好喝我能喝第二口嗎？”

病房熄燈了，走廊里依舊燈火通明。

老伴兒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醒著。

他聽見老伴兒說：“喂，下輩子我還做你的老婆，行嗎？”

責任編輯 烏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