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綽號“穿山甲”的爵爺把腳下的雪踩得咯吱響,圍著衣衫單薄的娃小轉(zhuǎn)著圈兒,皮笑肉不笑的。
娃小把牙咬緊,等著爵爺發(fā)號施令。在這方圓百里的帽兒山,爵爺是占山為王的土匪頭子。想入伙,全要由他過目把關(guān),況且眼下正是戰(zhàn)局最亂的時候。
知道入幫的規(guī)矩吧?爵爺掏出一把駁殼槍,撩了一下眼皮,輕輕吹了吹槍口。
娃小把瘦弱的身子往前挺了挺,回答說知道。
爵爺滿意地點點頭,沖一邊站著的幾個幫員揮了下手。于是,娃小被帶至百步之外,有人把帶著火焰的蠟燭放至他頭頂,回應爵爺說好了,等著爵爺射擊。
在東北,土匪幫俗稱綹幫,入幫者要經(jīng)歷“射燭留頭”的考驗,即由幫主親自拿槍射滅蠟燭火焰,入伙者如面不改色,考驗即過。如槍響后人有躲閃,或嚇得癱在地上,則不予入幫。爵爺在帽兒山稱霸多年,少見到能從容應對的。他時有失望和期待。
爵爺舉槍瞄準,同時壓低聲音問娃小今年多大了,為何要入幫。娃小抖動了一下身體,回答說十四了,入幫是想為父報仇,日本人殺了他無辜的父親,此仇不報枉為男人。話音未落,爵爺手中的槍卻響了。
娃小顯然沒有心理上的準備,下意識地低頭,子彈從頭頂飛過。土匪們笑出聲,爵爺鐵青著臉說,就你這膽兒,也能叫男人?
接下來的程序就簡單了,娃小被轟走。如賴著不走,說不定腦袋會掉。娃小一臉淚水,嘴唇咬出了鮮血,一言不發(fā)就下山去了,身后傳來壓抑不住的笑聲。
可惜綹幫的人笑早了,不久后的一天,娃小又一次站在他們面前,依然要求入幫。爵爺驚詫,還真是小瞧你的膽量了!再說一次由頭。
娃小凜然,我要為父母報仇,日本人把我的母親也奸殺了。我成孤兒了。我現(xiàn)在就剩一條命了,殺剮去留,聽天由命。
爵爺背對著娃小,聞之身體微微顫動了一下,半天無語。許久,他吩咐手下給娃小拿吃的,言明他不想欺負落魄之人,何況還是個孩子。
娃小也不客氣,坐地上風卷殘云。眾幫員看著他狼吞虎咽。然后喝水,可能太渴了,娃小端著水瓢就是猛灌,咕咚個沒完,直把個肚子喝得滾圓,才不舍地讓人拿走,解渴地抹下嘴巴。他自認身體有熱量了,有力氣站好了,于是找好了地兒,等著爵爺那把槍的檢驗。
爵爺這才轉(zhuǎn)過身來,盯著娃小許久,讓人把蠟燭在娃小頭頂擺好,慢慢抬手,瞄準,似乎給足娃小準備的時間,然后才輕扣扳機。
這一槍可謂溫柔,可是,娃小的眼睛還是下意識眨動了。蠟燭滅了,娃小的身體也隨之頹軟下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爵爺默默走到他跟前,笑了笑,回家去吧,你的心不夠狠,不夠硬,這輩子都做不了土匪,不要再談什么報仇了!
娃小沒費話,知道再解釋也沒用,沮喪一會兒后轉(zhuǎn)身下山。這次身后沒有笑聲,大家都目送他??粗莻€小小身影走遠,有土匪說,這小子太瘦了,連抓雞的力氣也沒有哇!
然而,沒有抓雞之力的娃小卻做出驚天舉動,月余后再上山,再要求入幫。很多土匪都勸他,僵持之下干脆把他綁上了山。
爵爺也不樂意了,說你以為這是小孩兒過家家呀,想怎么胡鬧都行?前兩次給你留著面子呢,這次再孬種,小心我打斷你一條腿!
蠟燭在頭頂擺好了,娃小也在百米外站定了,爵爺提著槍,在陽光下瞇眼,走向自己該站的區(qū)域。他把子彈推上膛,似乎有意讓娃小聽見,然后問,這次來又有啥說道?
娃小快意一笑,我昨晚毒死了三個日本人,其中一個就是奸殺我母親的人。我回不去家了,沒有退路了,就想入幫混口飯吃。
幫員們笑指娃小大白天說夢話。爵爺狐疑地看了娃小半天,然后舉槍,瞄準,槍響。大家看到娃小眼睛下意識地閉上了。
爵爺最終沒有懲罰他,給了一點兒銀票,讓他隱姓埋名,自尋出路。娃小懊恨得把拳頭砸在土墻上,一拳又一拳,含淚下山了。
不久,綹幫即獲得準確消息,娃小毒死三個日本人是真,他也被日本人抓到活剝了皮,懸掛在城門外示眾。爵爺當即掀翻了桌子,帶領(lǐng)眾幫員打下山去。
自此,帽兒山上多了一個牌位,就供奉在爵爺龍椅左上首,議事前每個幫員都要行跪拜之禮。
選自《小說月刊》2017.8
(段明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