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歌苓：我是在安徽的小巷里長大的姑娘

王江月

嚴歌苓與安徽有很多的緣分。

1958年，嚴歌苓出生在上海，其父為作家蕭馬，后舉家遷往安徽，嚴歌苓便是在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的大院里長大的。嚴歌苓成長在充滿藝術氛圍的環(huán)境中，三四歲時，母親每天把她抱在身旁，念《莎士比亞》劇本里的臺詞;父親常常在家中畫畫，拉小提琴……父親的書柜里擺滿世界名著，嚴歌苓想看什么，父親從不阻攔。小小年紀的嚴歌苓看完故事就去學校講給同學們聽，記不清楚的部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編一段。她的創(chuàng)作才華，那時便埋下了種子;而對于人性的思考，也是從那時開始的……

本期選擇兩篇作品，組合成“芳華”嚴歌苓的安徽記憶。

嚴歌苓說，她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有一丁點兒她自己。

她出生在上海，成長于安徽、四川，之后輾轉于美國、尼日利亞、中國臺北、德國柏林，是一個典型的寄居者?！凹木印钡臓顟B(tài)就是處處無家、處處家。如今，這個從安徽小巷里走出去的姑娘寫盡《芳華》，兜兜轉轉，重新回到故事的原點，不僅“找”到了女兒，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家”。

在安徽的小巷子里長大的姑娘

嚴歌苓的父親和爺爺都是作家，母親是演員。她的童年是在安徽作家協(xié)會的大院里度過的。12歲時，嚴歌苓成為成都軍區(qū)文工團的舞蹈演員，一直跳到25歲。

“那個年代大街小巷的人們都在舞蹈、唱歌，但是像我這樣真正專業(yè)學舞蹈的人不多，也許我有這方面的天賦，到現(xiàn)在我都特別喜歡舞蹈。”

嚴歌苓還感覺到舞蹈對她日后寫作的幫助?！拔璧钢v究節(jié)奏感，這些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的作品，寫東西如果抓不到敘事的節(jié)奏，就沒了章法……”

她甚至沒覺得舞蹈的苦。“我是一個挺能吃苦的人。開始，有人覺得寫作、學英文挺苦的，我都沒覺得怎么樣。我覺得吃苦才能顯示出生命的強勁，沒有一點苦吃，好像什么都提不起勁兒來，好像是一個賤骨頭?！?/p>

“很多東西都如此，比如吃辣椒、喝烈酒，品味的同時也要付出代價，最甜的東西不一定就是感覺最好的?！?/p>

這段軍隊的生活，在她的作品中有很多反映，如《一個女人的史詩》。小說講述了女文工團團員田蘇菲在1947年到1980年的漫長歲月中苦心經(jīng)營愛情和婚姻的故事。

有人問田蘇菲有她的影子嗎，嚴歌苓意味深長地說：“我作品中的每一位女主人公都有一丁點兒我自己的影子。我父母都是從文工團出來的，我經(jīng)常聽他們講年輕時候的故事，還有我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嚴歌苓不否認自己的早熟，她的初戀，是15歲，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

她不愿過多講述其中的細節(jié)，只淡淡地說：“當時部隊對這方面的事特別敏感，其實很多人都在戀愛，只是我落在了白紙黑字上，我們經(jīng)常寫信，就暴露了。當時爸爸是一個被打倒的作家，這樣的家庭背景，挺異類的，所以對我的處理非常嚴重。這件事，給我留下了一個很大的創(chuàng)傷，也是一種恥辱，以致影響到我之后的人生。”

“我這個人是不記仇的。我當時的感覺仿佛一個犯了錯誤的大雁，被群雁拋棄在隊列外，這只孤獨的雁也許一兩天之內(nèi)就會死掉了……有好幾年，我被整個集體排斥，無論我多么努力地練功，都跳不上主角……”

“據(jù)說遺傳基因?qū)σ粋€人的影響占70%，但那時我不信這一點，因為我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作家，家里人也都沒有這樣的預計。我從小愛唱愛跳，父母認為我不是一個可以做筆頭工作的人。但是到了19歲，我突然就開始搞創(chuàng)作了，一直寫到今天。”

“我媽媽是一個比較愛綻放的人，她在部隊文工團唱歌劇……我不想像媽媽那么奔放，我覺得自己更喜歡安靜，不適合做演員，所以越來越覺得舞臺上的我很痛苦，就感覺自己不知道哪里不對……忽然有一天發(fā)現(xiàn)我適合寫作，好像是剎那間意識到的。從此就變成了一種能夠藏起來的人?！?/p>

1983年，25歲的嚴歌苓從成都軍區(qū)文工團調(diào)到鐵道兵政治部創(chuàng)作組任創(chuàng)作員。

“我覺得父母之間的不幸福是會影響孩子的。一個孩子感覺到不安全的時候，會向內(nèi)心發(fā)展，就是比較早熟，比較復雜……”

在父母婚姻出現(xiàn)問題后，嚴歌苓也經(jīng)歷了自己的第一場婚姻。

嚴歌苓的丈夫是著名作家李準的兒子李克威。雖然這段婚姻無疾而終，但她和前夫一家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并對他們一家給予自己的溫暖心存感激。

“我的人生是不能回避前夫的，雖然不乏傷心的印記，但畢竟我們一段時間的成長是交織在一起的，不想人為地割裂。況且雙方的愛人都不覺得受威脅，既然做不了終生的伴侶，做永遠的朋友也是可以的。特別是我父母離異后，媽媽在南京，爸爸在北京，這時前夫給了我一個很完整的家，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這是一個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家，在這里生活那么多年，我感悟到：有鄉(xiāng)土氣息、有中國傳統(tǒng)的家才是真正的家。”

與外交官先生的寄居者生活

嚴歌苓說：“在成都經(jīng)歷了這些感情波折后，我想我不可能再戀愛了，還有我覺得自己不會留在這個地方，會走得很遠……”1988年，嚴歌苓應美國新聞總署之邀訪美，后進入哥倫比亞藝術學院文學寫作系就讀，獲得藝術碩士學位，并獲寫作最高MFA學位。

初闖美國，30歲的嚴歌苓從零開始學英語，并通過寫作半工半讀?！爱敃r我去海外求學，跟我個人感情上的變遷有直接的關系——我渴望開始一段新生活。既然樓已經(jīng)空了，人也不必在了，就人去樓空好了。校園是一個可以讓任何事情重新開始的地方?！?/p>

“我覺得每一次成熟都伴隨著對人生觀的重新認識。也可以說是‘夢醒幻滅?！比欢?，美國的生活并非嚴歌苓之前想象的那般理想和順理成章。但也正是這段在美國的不同城市之間輾轉的生活，讓嚴歌苓遇到了情感的至愛——外交官勞倫斯。這段感情開始之初，因為勞倫斯的外交官身份，加之嚴歌苓當過13年兵，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屢次對她進行盤查，甚至讓她接受測謊。最后，勞倫斯在事業(yè)蒸蒸日上之時，放棄了前途無量的外交官生涯，選擇與嚴歌苓結婚。

勞倫斯的中國名字叫王樂仁。他辭職后，在德美商會以及風險投資公司分別工作過一段時間，后來又有了機會，重新做外交官?！耙驗樗麜?種語言，只有做外交官才能用得著這種才能?！庇纱耍瑖栏柢吲c先生開始了世界各地的寄居生活。“我覺得做外交官很好，能有機會到全世界各地走走，這是一種很特別的閱歷?！?/p>

嚴歌苓的先生對她的英文創(chuàng)作幫助很大。有一次，嚴歌苓正在寫一篇英文小說，因為還沒有想得特別周全，就先打了一段。這時候先生回來了，看過以后覺得嚴歌苓寫的這段英文很地道、完美，忍不住問她：“你是在練英文打字嗎？”那天恰好是圣誕節(jié)，之前，先生還在問嚴歌苓要送他什么禮物，現(xiàn)在，先生指著電腦屏幕上這段未完成的英文手稿，說道：“這個禮物就足夠好了！”

這無疑對嚴歌苓的英文創(chuàng)作是一個很大的褒獎?！拔业挠⑽膶懽麟x不開他，他是我的第一編輯，有一些語法錯誤他都會幫我糾正過來。他知道我要講什么，可以用更加母語化的語言來表述?！?/p>

除了寫作中的默契，嚴歌苓與先生在生活中也是有商有量有情有調(diào)。

“有時候我在家寫作，顧不上梳洗，穿著睡衣就寫了一天。但逐漸我覺得這樣不好，對美國人來說，即使是最親近的人，也要在衣著上表現(xiàn)得很得體。要不然，你的先生會想：‘哦，外面的人看你都是很光鮮的，我就看你這個樣子！還有，我覺得女人打扮也是為自己，優(yōu)雅漂亮的形象，會給自己一個很好的心理暗示。我們家那么多大鏡子，走來走去看見自己蓬頭垢面的樣子，心理暗示會很糟糕的?！闭f這番話時的嚴歌苓，舉手投足間，就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

嚴歌苓的心理暗示，還包括環(huán)境和氣氛。家里收拾得整潔、干凈，有許多鮮花盛放，有一個寧靜的空間，嚴歌苓覺得這些都利于寫作。“我先生總結我是一個不能一邊走路一邊吃口香糖的人。完全的一心不可二用，這可能也是一種缺陷吧?！?h3>未知的下一站，定格的三口之家

嚴歌苓與先生“寄居”的第一站是非洲的尼日利亞?！凹木拥男那楹軓碗s，開始我不適應……等適應了又必須得走。”

“每到一個地方都這樣，剛到尼日利亞的時候找不著北，尤其我方向感又特別差。出門時，拐一個彎就得回頭看一眼，非洲又是打電話不通、上網(wǎng)不通的地方……所以一度心情很煩躁?！?/p>

“現(xiàn)在想想那種隔絕的生活對寫作蠻好的。”女人都是健忘的，嚴歌苓有些自嘲道。

在如此寧靜、遠離喧囂的環(huán)境中，嚴歌苓寫出了《第九個寡婦》、《一個女人的史詩》和英文小說《宴會蟲》?！拔椰F(xiàn)在很留戀那段生活，不會因一些外部事情干擾而切斷創(chuàng)作，非洲比較遠，我很少回來?！?/p>

2006年，中國臺北是嚴歌苓的第二站。后來，她和先生到了柏林，這是他們的第三站。

嚴歌苓創(chuàng)作《寄居者》的初衷，就源于1993年她和先生去柏林旅行，在柏林墻看到的一個故事的藍本。

很玄妙，嚴歌苓很多作品的素材都是聽來的，除了《寄居者》，還有《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等。在她看來，根本不必去編，生活中的很多故事就很離奇。她很享受把一個離奇的故事寫得很生活化的過程?！澳銓懥?，說明你跟它有緣?！?/p>

比如，她很多作品中都寫到了孩子。

有一段時間，嚴歌苓沉醉在與先生其樂融融的二人世界中，但她一直還有一個期盼，就是做母親。但是，因為嚴重的失眠，她服過很多藥，因此失掉了三次為人母的機會。這成了她生活中的一個缺憾。直到女兒妍妍的到來，改變了一切。

女兒是嚴歌苓收養(yǎng)的，快6歲了。說起女兒，嚴歌苓跟許多母親一樣，帶著欣慰的笑容，津津樂道：“我的女兒會背很多唐詩宋詞，小時候我爸爸也是這樣教育我的。我特意買了一條大狗，我覺得孩子跟動物在一起生活會變得善良、更有想象力，我小時候，家里就養(yǎng)了一些動物?！?/p>

嚴歌苓與女兒的相遇就很“離奇”。她曾和好友陳沖在美國讀過一本書，是關于一個美國女作家收養(yǎng)中國小孩的故事，那個女作家特別想幫孩子找到生母，于是就帶著他回中國尋母。陳沖很想拍一部這樣的電影，為此她們二人一起，來到了嚴歌苓童年時代生活過的安徽，到安徽合肥、馬鞍山和蕪湖的孤兒院。在馬鞍山的孤兒院里，嚴歌苓見到了妍妍……

現(xiàn)在的嚴歌苓，常與先生一人一杯紅酒，海闊天空地聊天，偶爾聽到女兒朗誦不是很流利的唐詩，很享受三口之家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