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八百冷娃跳黃河”

王自軍

冷娃是陜西方言，指的是不怕后果的少年。八百冷娃跳黃河，在陜西民間有所流傳，也出現(xiàn)在相關文學作品中，它指的是抗戰(zhàn)時期，800名陜西子弟在晉南的中條山與日軍交戰(zhàn)，形勢不利，不愿當俘虜，跳入黃河，最后壯烈犧牲的事跡。

然而，近年來，有人對此提出質疑，認為不可能出現(xiàn)過這悲壯的一幕。八女投江、狼牙山五壯士，婦孺皆知，如果真有八百冷娃跳黃河，為什么不為人知？還有，800名冷娃既然能夠跳入黃河，自蹈死地，為什么不選擇拼命一擊？如果拼命一擊，興許還會帶來一線生機？

筆者出生在陜西關中，小時候聽過陜西軍人在山西戰(zhàn)場上抗擊日軍的往事，也耳聞了“八百冷娃跳黃河”的故事。工作后，先后十余次來往當年的山西戰(zhàn)場，翻閱資料，采訪當事人，了解到很多鮮為人知的往事。事件是真是假，筆者曾進行了詳細采訪和求證。

這場戰(zhàn)爭的起因

“八百冷娃跳黃河”發(fā)生在“六六血戰(zhàn)”中。西安事變后，原屬于楊虎城部隊的西北軍，先改編為第17路軍，后又改編為第31軍團（然后又改編為第四集團軍），司令為孫蔚如，下轄38軍和96軍，奉命開赴與陜西僅隔著一條黃河的山西中條山，抵御日寇。38軍軍長為趙壽山，96軍軍長為李興中，這兩個軍的編制都只有一個師和一個旅。

1939年5月，與中條山中的中國軍隊交戰(zhàn)多次的日軍，因為都沒有占到便宜，決心集中兵力，作致命一擊。日軍兵力有第20師團等，總計3萬余人，還有38架飛機。日軍進攻分為九路，西起芮城縣陌南鎮(zhèn)，東到張店。守衛(wèi)在這里的是第四集團軍的12個團，總兵力兩萬人，和日軍比起來，裝備低劣。而且，由于經(jīng)年作戰(zhàn)，這兩萬人中，有一半是尚未來得及訓練的新兵和青年學生，他們剛剛從陜西后方來到中條山前線。

日軍的部署是，先消滅實力較弱的96軍，然后回頭攻打38軍。

1939年6月2日，日軍開始進攻。6月6日是戰(zhàn)況最激烈的一天。這一天，日軍一萬余人，有山炮30多門，坦克20多輛，進攻96軍177師所在的陣地芮城縣陌南鎮(zhèn)，戰(zhàn)況極為慘烈，177師的武器僅有步槍和少量的輕重機槍。在前哨陣地上，177師529旅1060團第2營與日軍激戰(zhàn)，全營僅剩60人，營長連長排長全部陣亡。

當日午后，日軍攻占陌南鎮(zhèn)，177師因為傷亡慘重，向風陵渡突圍，日軍銜尾追趕。

177師撤出了陌南鎮(zhèn)后，增援的38軍趕到了，攻占了兵力薄弱的陌南鎮(zhèn)。防守在陌南鎮(zhèn)的日軍，向追擊的日軍報告了陌南鎮(zhèn)失守的消息。追擊177師的日軍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消滅177師。

177師被日軍逼到黃河岸邊的方家村、許家坡、老莊一帶，看到前面是波浪洶涌的黃河，后面是步步逼近的日軍。面對絕境，177師決定殺一個回馬槍，絕地求生，師長陳碩儒把全師40挺輕機槍集中在一起，對著追來的日軍掃射，后面的大隊人馬緊緊跟隨。177師硬是從追趕的日軍中，殺出一條血路，向北突圍。

這支部隊的大部分沖出了日軍的包圍圈，但是新兵團和531團的一部分官兵卻被日軍截擊了。日軍對已經(jīng)沖出包圍圈的177師大部隊追趕不及，掉過頭來，圍剿這些沒有沖出包圍圈的官兵。雙方血戰(zhàn)一小時后，這些官兵無法抵擋日軍的攻勢，只能向黃河岸邊退卻。他們被逼到了黃河岸邊的斷崖上，不愿投降，縱身跳入黃河。

戰(zhàn)后統(tǒng)計，在黃河岸邊的許八坡、老莊、方家村、沙窩、大小溝南等地，寧死不降，跳入黃河的177師戰(zhàn)士有1500多人。

“跳黃河”的最早記載

位于山西芮城縣的中條山抗日英雄跳黃河殉國紀念碑

最早向外界披露“八百冷娃跳黃河”的，是原38軍中尉機要參謀和譯電員車國光。

車國光是陜西省垣曲縣謝村人，改革開放后任垣曲縣政協(xié)委員。1986年5月份的《垣曲文史資料》中，刊登了車國光的一篇回憶文章。在這篇文章中，他明確記載，當年從芮城縣陌南鎮(zhèn)跳入黃河的中國士兵有1500多人，這些士兵都是第96軍117師的。

垣曲縣還有一位政協(xié)委員，名叫王華興，當時擔任垣曲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王華興清楚地記得，車國光告訴他，從陌南鎮(zhèn)跳入黃河的，大多數(shù)是從西安來的進步學生，他們不屬于部隊的編制，而是部隊力量的補充部分。也就是說，他們屬于177師的二線部隊，當177師傷亡過大后，他們就補充進來。當時，這些娃娃兵還沒有學會打槍，很多人連武器都沒有。六六血戰(zhàn)，是他們第一次上戰(zhàn)場，被日軍分割包圍，他們無法突圍，被逼迫跳入黃河。筆者有一名同事叫張琦，西安人，她的伯父當年是西安的學生，應征入伍，就在六六血戰(zhàn)中，跳入黃河犧牲。

黃河從西向東流淌，先流過山西的芮城縣，然后流過平陸縣，再流過垣曲縣。六六血戰(zhàn)的這一年，王華興九歲，他家就在黃河岸邊。他說，當時，尸體在河面上漂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三夜是比較集中的時間段。三天過后，還有尸體從上游漂下來。

當時看到黃河漂滿尸體的，還有當年15歲的趙長貴。趙長貴家在垣曲縣古城鎮(zhèn)趙家?guī)X，六六血戰(zhàn)前夕，趙長貴趕著牛來到黃河岸邊半山腰的洞穴里躲避。他站在洞穴口，能夠看到腳下的黃河流過。那天，趙長貴突然看到黃河上漂來了尸體，出于好奇，他就開始數(shù)，數(shù)到300多具的時候，天黑了。第二天天亮，他又開始數(shù)，這一天又數(shù)到了300多具。日軍離開后，趙長貴回到村莊，聽同村人講，這些死尸都是抗日官兵，他們在上游被日軍包圍后，跳入了黃河里。

垣曲縣上云嶺的車素梅也記得，六六血戰(zhàn)的時候，當時只有8歲的她，被父母帶著逃到一河之隔的河南省濟源縣十八溝躲避戰(zhàn)火。六六血戰(zhàn)后，她又回到黃河北岸，當時黃河水位下降了，她看到岸邊的泥地上密密麻麻都是死尸，鋪了幾十里長，少數(shù)穿著衣服，大部分沒有穿衣服，他們身上的軍裝被浪花卷走了。打撈尸體的老兵和跳黃河幸存的老兵六六血戰(zhàn)的時候，胥繼武任第四集團軍司令部特務連連長，負責保衛(wèi)司令部的安全。他說六六血戰(zhàn)的時候，特務連在山頭上架著機槍，密切注視著公路上的情況。日軍炮擊過后，天空就升起一朵朵土黃色的蘑菇云。他還看到陽光下有無數(shù)跳躍的鱗片，那是雙方展開了白刃戰(zhàn)，陽光照耀在刀片和刺刀上的閃光。

六六血戰(zhàn)后，特務連負責打撈死尸。打撈的地點在“三門峽”。三門峽是一個地名，其實就是一處大漩渦，不是現(xiàn)在的三門峽市。這個名叫“三門峽”的地方在黃河北岸，而現(xiàn)在的三門峽市在黃河南岸。胥繼武說，當時飄在三門峽的死尸一大片一大片，非常多，有男的，也有少數(shù)女的，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穿衣服。戰(zhàn)士們將這些尸體打撈上來后，就地掩埋。當時，僅僅他們掩埋的尸體就有上千具。筆者采訪胥繼武的時候，胥繼武說：“當時跳入黃河的，都有上千人，怎么會說800人呢？”

當年跳入黃河的，不僅僅有177師的戰(zhàn)士，還有第四集團軍其余部隊的官兵。跳河地點也不僅僅是陌南鎮(zhèn)，還有黃河岸邊其余的地方。

李采勤是38軍46旅的士兵，六六血戰(zhàn)的時候，李采勤所在的營守衛(wèi)太陽渡。太陽渡是黃河的一個渡口。太陽渡的前面是一個叫上梁村的村莊，守衛(wèi)上梁村的也是一個營。日軍進攻上梁村，那營戰(zhàn)士盡管堅決抵抗，但因為武器不如日軍，陣地被占領。接著，日軍開始進攻太陽渡。在太陽渡，李采勤所在的這個營也進行了堅決抵抗。到了夜晚，彈盡援絕，他們只好后退，來到了黃河岸邊。面對日軍密集的槍彈，有人提出跳黃河。于是，這一營殘存的戰(zhàn)士，就跳入了黃河里。

李采勤抱著一根檁條，向黃河南岸劃去。當時，和他一起抱著同一根檁條的，還有一名副官。漂到河中央，一個浪頭打來，副官被卷走了。剛開始跳進黃河的有很多人，但是靠近黃河南岸的時候，李采勤身邊沒有多少人，大部分都被黃河沖走了。本以為登上黃河南岸就會帶來生機，然而，當時黃河南岸部署了中央軍，中央軍接到的命令是，不許一兵一卒過河。所以，中央軍看到河水中的人，立即用機槍掃射。李采勤無奈，又趕緊向黃河北岸劃去。李采勤在黃河中劃了一夜，天亮登上黃河北岸。河面上沒有一個人，黃河北岸也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日軍已經(jīng)在夜晚撤退了。李采勤走進平陸縣城，縣城里有很多死尸，依然不見一個活人。后來，李采勤找到了一個名叫屈懷瀛的中國軍人，還有另外一名中國軍人，三個人找不到隊伍，就來到陜西省涇陽縣屈懷瀛的家中。幾年后，屈懷瀛去世了，李采勤不愿再待在陜西涇陽，就回到山西永濟的家中。筆者采訪的時候，他還能清楚地講述當年跳黃河的情景。

跳河者和救助者的友誼

當年跳黃河時，有一名戰(zhàn)士從懸崖上跳下來，沒有落入河水中，而是落在岸邊的荒草叢中，摔傷了，被當?shù)卮迕窬绕?。這名戰(zhàn)士叫陳志清，救人者叫楊繼周。

當時，陳志清跳下去，摔得滿臉是血。他擔心追趕的日軍搜索，就用荒草蓋在自己身上，想等待日軍離開后，再爬起身來逃生。不知道過了多久，山西省芮城縣陌南鎮(zhèn)大溝南村的農夫楊繼周來到黃河岸邊割草，發(fā)現(xiàn)了受傷的陳志清。他扶著陳志清坐起來，脫掉他身上的軍裝，放在水面上漂走，然后把自己的衣服穿在陳志清的身上。楊繼周只穿著一條大褲衩，他對陳志清說：“你趕快走，別進村子，村子里都是鬼子?！眱扇朔珠_后，陳志清沿著黃河岸邊行走，遇到了一支中國軍隊，又成了一名軍人。楊繼周穿著大褲衩躲在草叢中，直到夜晚才回到村莊。

抗戰(zhàn)勝利后，陳志清回到陜西西安的家中，他一直沒有忘記救命恩人楊繼周。想去看他，又擔心會給他帶來災禍。后來，陳志清在彌留之際，才把這段往事告訴了兒子陳忠岳。陳忠岳想去山西看望父親當年的救命恩人，但一直沒有成行。2006年，十七路軍研究會成立，陳忠岳聽說后，就把父親的這段離奇經(jīng)歷告訴了研究會的相關人員。

當年，楊繼周救助了陳志清后，也不敢把這段經(jīng)歷告訴別人。晚年時，他告訴女兒楊春生，自己當年在黃河岸邊救助過一個叫陳志清的陜西抗戰(zhàn)士兵，不知道他這些年生活怎么樣。

2008年，十七路軍研究會一行人開著面包車，從西安來到中條山，祭奠當年奮戰(zhàn)在這里的抗日英烈，面包車上寫著“十七路軍”的字樣。面包車經(jīng)過芮城縣陌南鎮(zhèn)大溝南村時，楊春生看到了面包車上的字，就拿著幾個蘋果，要送給面包車上的人。這一行人大惑不解，楊春生說：“我也是咱十七路軍的人。”然后，楊春生就講起了當年父親楊繼周救助陳志清的過程。面包車上的人大為震驚，此前他們聽說過陳忠岳講述父親陳志清遇救的經(jīng)過。就這樣，相隔千里的兩個家庭，在時隔70年后，又取得了聯(lián)系。

先后有3000人跳入黃河

筆者通過走訪大量見證人后發(fā)現(xiàn)，“八百冷娃跳黃河”這段史實，不但存在，而且不愿投降、跳入黃河中的中國官兵，遠超800人。800人，只是十多年前一本紀實文學的書籍中出現(xiàn)的數(shù)字。

那么，當年跳入黃河中的，到底有多少人？

上文只是寫到了96軍177師在六六血戰(zhàn)中的經(jīng)歷。事實上，這次戰(zhàn)役是第四集團軍與日軍進行的規(guī)模最大的一場戰(zhàn)役，第四集團軍的各支部隊都與日軍激烈交鋒，都有被日軍逼入黃河中的官兵。第四集團軍共包括兩個師，兩個旅。96軍177師被逼到黃河岸邊，絕境求生。另外的96軍47旅，38軍17師和46旅，也陷入困境。

1939年6月6日這一天，47旅與日軍激戰(zhàn)一日，傷亡慘重，因為戰(zhàn)局不利，不得不向黃河岸邊撤退，這也是當時唯一能夠撤退的地方。行至黃河岸邊的何家灘，清點人數(shù)，全旅僅剩400余人，旅長王鎮(zhèn)華負重傷，參謀長、團長、副團長都犧牲。副旅長張英三命令部隊化整為零，進行隱蔽。后來，這400余人，有的從日軍進攻的縫隙中，潛入敵后;有的得到周圍村莊的掩護，化裝為農民，躲過了日軍的搜查;還有的走投無路，跳入黃河。六六血戰(zhàn)結束后，47旅才歸隊。

38軍17師在戰(zhàn)役剛一開始，就前來增援96軍177師，趕到的時候，日軍已經(jīng)占領陌南鎮(zhèn)，大隊日軍追擊177師，少數(shù)留守陌南鎮(zhèn)。17師擊敗留守日軍，重新奪回陌南鎮(zhèn)。日軍追趕177師不及，就回頭準備殲滅17師。17師看到敵眾我寡，就放棄陌南鎮(zhèn)，向北突圍。日軍銜尾追趕，雙方短兵相接，17師大部分突圍成功，小部分被逼到黃河岸邊，跳河身亡。

38軍46旅旅長叫孔從洲，他在回憶錄中寫到了這場戰(zhàn)役，他寫道：“因為南河北山，縱深極短，沒有回旋余地，致使我96軍軍部和所屬之177師、47旅，以及我旅部隊，被敵人壓縮包圍。該地域地勢低凹，面對高山深溝，背靠黃河，東西兩面的高原，均已被敵人占領，形勢猶如一口大鍋，敵占鍋沿，我在鍋底，空間狹小，隊伍擁擠，敵飛機和炮兵對我部隊日夜轟炸，我軍傷亡極大?！?6旅的突圍方向，也只能選擇北面。旅長孔從洲使用疑兵之計，派出三路人馬，大張旗鼓地進攻夏縣，調動日軍兵力，46旅的大部隊得以跳出包圍圈。

至此，第四集團軍的4支部隊都跳出了日軍包圍圈，除了47旅分散外，其余的三支部隊都建制保全。1939年6月9日，這三支部隊展開了大反攻。

這次反攻完全超出了日軍的預料。日軍做夢也沒有想到，剛剛逃出生天的中國軍隊，居然實施反擊。首先打響反擊戰(zhàn)的是17師，17師和日軍在古王、計王血戰(zhàn)竟日，日軍調集了大量兵力，與17師交戰(zhàn)。而96軍的177師趁機收容了5000余人，攻占了芮城縣和陌南鎮(zhèn)。6月16日，38軍和96軍會師，同時，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派來的47軍也趕到了，中國軍隊展開反擊，日軍逃出中條山，雙方又回復到戰(zhàn)前態(tài)勢。六六血戰(zhàn)后，衛(wèi)立煌稱贊38軍為“中條山的鐵柱子”。

在中國軍隊堅守中條山的那幾年里，有多少中國軍人不愿投降，跳入黃河中？西北大學教授張恒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搶救十七路軍的歷史，他曾沿著黃河岸邊，一個村莊一個村莊調查，據(jù)他估算，第四集團軍的軍人中，先后跳入黃河的有3000人左右。

跳黃河的具體人數(shù)有多少，至今存疑，但“八百冷娃跳黃河”，卻是不爭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