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萱
很多年以后,我還無法忘記再次踏進那條老街時的情景。
從河北路左拐前行五十米就進入那條老街,十年了,老街在紛繁復(fù)雜的時代光影中依然恪守著往日的寧靜。我輕輕走進去,一切熟悉而陌生——面對一個物是人非的地方,感觸大抵只能如此了吧?
老街難免“城市化”的命運,餐廳、咖啡廳、花店一樣不缺,可它最質(zhì)樸無華的一面還是有幸保留了下來:磨得發(fā)亮的青石板、黝黑的木板門面、古色古香的窗格子……與翻新過的英式小洋樓和紅磚墻壁毫無違和感地相處著。走近了,就像同過往打了一通越洋電話。下午的陽光照到漆著紅漆的舊窗臺上,淺窄的小陽臺掛著月白的粗布簾子。石板路上映出清晰的影子,陽光燦爛。我抬頭望望天,天藍得像厚厚的水粉顏料,和十年前的記憶一模一樣——可是,當(dāng)年那個把藍色水粉涂得滿手都是的小丫頭,我是再也找不回來了。
街角的咖啡館有露天座位,占據(jù)著十年前小超市的位置,裝修卻變了。原木桌子上鋪著細棉桌布,撐著墨綠色的遮陽傘,傘下有一對年輕人輕酌著咖啡——十年前,我是這里的常客,也是木桌子,圍坐在一起的是兩個五六歲的小屁孩在團泥人,時常腆著貓臉、舞著泥手就鉆進旁邊的小超市去討零食吃,店里的鄰居阿婆倒也不計較。如今,小超市變成了咖啡館,阿婆也不知去向。
輕輕推門進去,門上的風(fēng)鈴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咖啡的香味和著可可粉甜甜的味道,如安神香般的功效 ,讓心瞬間靜下來。點一杯奶茶,一塊蛋糕,踏上小巧可愛的木樓梯,在二樓的窗口找個位置坐下來。當(dāng)年,我也曾爬到這二樓來幫阿婆搬東西,彼時,這二樓上黑咕隆咚的,現(xiàn)在卻收拾得很有情調(diào)。窗臺上的幾盆多肉植物很討人喜歡,梔子花開得正好。從窗口向下望去,那株大皂莢樹還在,樹陰下,有疲憊的旅人攤開一本書在看。還有幾個男孩女孩支著畫板,熟練地描繪著這里的靜好——完全不是我當(dāng)年胡亂涂鴉,把水粉涂得滿臉滿手的模樣。有人在拍照婚紗照,女孩的白紗拖在木屋油漆斑駁的樓梯上,男孩子開心地傻笑著,按照要求擺出各種浪漫優(yōu)美的造型。陽光灑在攝影師的鏡頭上,光影中還有大簇大簇盛開的姜黃色小花。
午后,街口傳來熟悉的吆喝聲,賣冰激凌的女孩來了。我似乎又看到十年前的那個小姐姐,有著一樣健康的小麥色皮膚,一樣的高顴骨,滿頭濃密的栗色長發(fā),燙成細小的卷,隨意地搭在肩上,同樣地圍著一條粉色帶小花邊的圍裙,笑容如夏花般燦爛。孩子們蜂擁而上,又滿心歡喜地離開,每人拿著一個圓筒大口大口地吃著,額頭上冒出細密的小汗珠?!靶〗憬悖 蔽乙魂噧夯秀?,不由地脫口而出。女孩驚愕地看著比她大十來歲的我,笑了笑,轉(zhuǎn)身離去。
越往里走越寂靜,空氣中彌漫著輕柔的花香,人聲更少了,一切都安靜下來。一路上臨街的都是各式各樣的小洋樓,在背街處,午后的陽光一點一點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到青灰色的石墻上,破敗而負隅頑抗的老房子站在時光的影子下面,混沌地凝望著歲月的變遷。新潮和殘舊在對抗中交匯,在替代中值守,我佇立良久,一時五味雜陳。
路的盡頭是一個花店,灰白頭發(fā)的店主進進出出忙碌著,他們是年逾花甲的夫妻倆,在老街出生、成長、衰老,從來不曾離開過這里。從老街一路走過來,總算遇見了兩個熟人(十年功夫,他們明顯老邁了許多)。我激動地與老人打招呼,他們在片刻的驚訝之后喊出了我的小名:“是萱萱?。∵@些年去哪了?回來了就多住一陣子。你們的老屋早就被拆了吧?可惜了……”爺爺把修剪好的花材擺在架子上,奶奶正專注于她的花藝作品。爺爺忙完后,給奶奶沏了杯熱茶,然后蹲在旁邊,一邊吧嗒吧嗒抽著旱煙,一邊靜靜地看著奶奶忙活。奶奶輕聲嘀咕了一句:“別抽了,對身體不好?!睜敔敽俸僖恍Γ骸岸蓟畹竭@一大把年紀(jì)了,多抽一支少抽一支沒分別。”然后開始他們的家長里短。他們的前面是高高的紫藤架子,花朵與綠葉明滅掩映,兩位老人悠長的歲月就在這繁華與寧靜中開始、翻轉(zhuǎn)。
跟老人揮手告別,轉(zhuǎn)身,展開手掌,掌心中是老奶奶送的梔子花,散發(fā)著縷縷幽香和陽光的氣息。老街已老,老街更新。年年花相似,歲歲人不同,逝去的是芳華,留下的是懷念。時光是美好的,過去是,現(xiàn)在也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