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沖 少女阿姨

姚胤米

不顧忌

八月份，新疆塔城的太陽要從晚上10點半才開始往下掉。

電影《英格力士》劇組收工時，天通常還亮著。年輕人吃過晚飯，力氣用不完，到賓館門前的空地運動，跳繩、拳擊、踢足球、打羽毛球。導演陳沖女士拎著羽毛球拍穿過人群走到球場，沖著不到兩米外的“對手”笑了笑，“哎呀，王老師，又跟你打了，你讓讓我，你不要怪我，你跟我打也很辛苦，你跟我打是不是沒勁，沒勁你跟他們厲害的去打?！闭f完，慣常地把球拍重重一抽。

球還是臭。她不太會打羽毛球，打開心了，不管什么高低球都死命地抽，掉了球，還要撒嬌：“哎呀，我是阿姨了，打不中了。”一副小姑娘神態(tài)。后來劇組購置一個乒乓球臺，競技項目切換到陳沖的主場，狀態(tài)截然不同，酷勁兒十足，往球臺前一站，腰往下彎，輕跳著為發(fā)球蓄勢，“啪啪”兩拍，利落地站直：“換人?！睂γ婊伊锪锏仉x場。

陳沖57歲，穿吊帶，運動短褲，腿壯壯的，胸大大的，線條又勻稱又健康，很性感，很美。

到了工作和思考的時候，又是另一種美。陳沖很久沒在工作上這么興奮了。她的丈夫是美國有名的外科醫(yī)生，家安在舊金山，透過窗子能看到大海。有幾年陳沖和兩個女兒一起開設(shè)了烹飪網(wǎng)站，上傳各式中餐西餐做法，讀書、寫博客，生活平穩(wěn)得像任何一個普通人那樣過自己的日子，放在工作上的精力跟從前比，少太多了。

直到《英格力士》這個故事讀完，陳沖毫不猶豫地就接了導演的工作，這意味著光是拍攝階段，就至少要在國內(nèi)連續(xù)工作三四個月。自從女兒出生，除了少有幾次拍戲，陳沖每次工作的時長都盡量控制在兩個月以內(nèi)，更多的時間要留給家人。這一次，陳沖無法拒絕這個故事——小說里，在一個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匱乏的特殊年代，當成年人把對文明的向往和努力壓抑在時代的統(tǒng)一色調(diào)之下，出生于烏魯木齊的少年劉愛，因為遇到了一位仁慈而優(yōu)雅的英語老師，而對“英格力士”顯露出極大的熱情和渴求。

少年窺探成人世界這樣一個視角，光是想想怎么把文字變成電影語言就足夠讓陳沖興奮了。

有一場戲，要拍光，工作人員在現(xiàn)場制造煙霧，空氣的密度變大，光在鏡頭里顯現(xiàn)出痕跡。第一次拍，煙有點厚，看著假，重來;第二次拍，鏡頭轉(zhuǎn)換時焦點軟掉了一秒，不能接受，再來;第三次拍，前兩次素材都存著，可補的鏡頭銜接起來總不流暢。整場重拍，直到完美，結(jié)束。

失眠是常有的事，在新疆睡不著時，陳沖便琢磨第二天的拍攝內(nèi)容。一些細節(jié)自己拿不準，掏出手機向作家金宇澄求助：1970年代，所謂的“游街示眾者”會不會被剃陰陽頭？討論一來一回，持續(xù)到很晚，作家難免嘆惜，勸導演，有些細節(jié)含蓄不響比較好。陳沖也不反駁。作家猜測，導演腦子里想的大概都是電影畫面。

這樣一個人，看起來蠻好強，做起事情來較真，相處起來卻不覺得太多壓迫，與人說話時，總顯露出上海女人的柔媚。演員王傳君總喜歡模仿她，雙腿并攏傾斜，下巴向脖頸輕收，眼睛睜大，微笑：“嗯，嗯，你講，你講?！睍r不時用小指捋過額角的碎發(fā)，往耳后一別。

的確神似，陳沖看了，爽利地大笑?！拔沂抢习⒁獭?，“我是老阿姨”，在年輕人面前，可以毫不顧忌地這樣自稱，聊天做事、穿著打扮都很隨意，看得出是不太在乎。她的手邊總要放著瓜子、餅干和炒花生，吃飯時喜歡就著八寶辣醬，還真是典型的上海老阿姨習慣。穿著就是一條牛仔褲、一條運動褲，一個大羽絨服，穿上運動鞋，素顏，似乎脫離于任何潮流的影響，卻仍舊讓人忍不住稱贊，真美。

這一份“不顧忌”，格外抓人?！队⒏窳κ俊返谋O(jiān)制樸若木與人講，我為什么特別喜歡陳沖？1994年，拍關(guān)錦鵬的《紅玫瑰白玫瑰》時，有一次，葉玉卿說想上廁所，要了一個車開回酒店，陳沖說，我也上個廁所，說完，一個人“咣當咣當”裹著個軍大衣找了個角落，自己方便去了。那時的陳沖，早就因為《末代皇帝》而成了第一個登上奧斯卡舞臺的華人女演員。三年之后，陳沖第一次做導演，拍《天浴》，樸若木二話沒說就進了組。

去年的春天，王傳君在上海永嘉路上幫朋友串戲，收了工，他在路上走，一輛出租車“嗚”地從面前開過去，突然一個急剎車停住，緊接著看到一個很虎的腦袋從左邊車門伸出來，用上海話大喊：“哎，王傳君！”王傳君一愣，問，誰啊?！拔野?，陳沖?！闭辛苏惺?，然后“嘭”地一關(guān)車門，又“嗚”地開走了。

這是一次提起來就讓人憋不住發(fā)笑的偶遇，歪在沙發(fā)的另一端，王傳君感慨：“誰能想到，她那么一個拿了許多獎的厲害的人，在出租車里面，出租車一般是開右邊門的，她非得從左邊，這么招呼你?！?h3>自由

作家嚴歌苓一直記著第一次見陳沖的場景。1979年，嚴歌苓的父親在上海市錦江酒店包了一間房寫作。有一天，陳沖和哥哥陳川去做客，當時，陳沖已經(jīng)拍完電影《小花》，成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那天，她穿了一件米色的細燈芯絨襯衫，下面配一條同樣布料、色彩的長裙子，兩條短辮在肩膀上甩來甩去，顯露出一種孩子氣的好動。她很少有安靜的時候，一會兒坐在沙發(fā)上，一會兒又坐在地毯上，一會兒把錄音機里的古典交響樂換成“披頭士”，即興地跳起舞來，又是轉(zhuǎn)，又是跺腳，一個人蹦踏出一臉汗，肚子感覺餓了，拿起早餐剩的點心就往嘴里塞。

自由的氣質(zhì)來自于家族。

上海市報業(yè)協(xié)會會長吳芝麟是與陳沖相識幾十年的好友，也是陳沖的姥姥史伊凡的朋友，常去家中做客，他的感受是：“這個家庭，在整個上海都是比較特別的?！?985年，在美國讀書4年的陳沖第一次回國，年三十在北京參加了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大年初一，吳芝麟說可以開車接陳沖回家，家里人一聽有人去接，連連贊同“好，好，你去，你去”。機場是吳芝麟一個人去的，把陳沖送回了家，一家人并沒有像慣常想象中的圍著孩子團團轉(zhuǎn)，而是該怎么干活就怎么干活。

母親張安中是藥理學、神經(jīng)生物學家，教授。姥姥史伊凡曾是科學雜志的編輯，在重慶歌樂山上一個草棚的居舍里辦起了一家現(xiàn)代醫(yī)學出版社。這一家的女性，物欲都不算高，她們對精神的追求更看重。

張安中快80歲的時候有一天打電話給陳沖，語氣興奮極了，沒完沒了地說，最近讀到了這么好的一本書，居然以前沒讀過。被盛贊的是《洛麗塔》。陳沖在電話那頭想：媽媽這個年紀，看到這種東西的時候沒說“惡心死了”，反倒能看出它的好，這也是一個挺嫻熟的一個閱讀者，趣味還挺高的啊。

另有一次，張安中去澳門，在機場書店翻到一本英文小說《購物狂》，看完特別喜歡，囑咐陳沖，哎呀，這個你要看，這個特別好。陳沖買了一本，并不是自己平時喜歡讀的，但沒想到自己的兩個女兒竟然因為外婆介紹的這本書，喜歡上作者的一整個系列。張安中還對陳沖講，我要把這本書翻譯成中文，你去問問出版社。陳沖便托嚴歌苓向出版社打聽，回話是早有人翻過了。此事才不了了之。“真的不可思議，80多歲的人了，和我說要翻譯成中文?！标悰_笑著。

她最近拿到一份小說手稿，是姥姥在八九十歲、臨終前幾年創(chuàng)作的一篇短篇小說，手稿密密麻麻的。姥姥也是酷愛閱讀的人，“文革”期間，不知道哪里來的膽子，藏了一套契訶夫的書，還有莫泊桑的短篇。另有一個小皮箱，里面裝了好多連環(huán)畫，其中有一本哈姆雷特的舞臺劇，夾著一張照片，是她在英國看百老匯舞臺劇的留影。這些東西平時都小心地鎖在閣樓里，只有在陳沖發(fā)高燒在家、鄰居都上班時，確認環(huán)境安靜且安全，姥姥才會把它們拿出來讓外孫女讀。

史伊凡不是那種哄小孩玩兒的老人，要讀過一點書，才能交流。小陳沖還真能和姥姥對上話，“安娜的丈夫卡列寧太好了！好得那么可恨，好得讓人氣都喘不上來?！?/p>

在陳沖心里，姥姥對自己的影響很大，那是一個比自己更開放和灑脫的人。有一年姥爺要去國外深造，姥姥二話沒說，帶著兩個年幼的女兒去照相館拍了張合影，孩子扔給自己的父親，瀟瀟灑灑地跟著先生出國去了。陳沖讀小學時，姥姥還專門帶她去南京玩。那個年代，人口不流動，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很難。史伊凡從出版社弄了張證明書，不知想了個什么理由跟陳沖學校請了兩周的假，取出自己全部積蓄，祖孫倆在南京旅游了一大圈兒?，F(xiàn)在想起，陳沖都記得當時興奮得跳起來的樣子。

陳沖的第一段婚姻結(jié)得快，結(jié)束得也早。前夫柳青是出生于香港的好萊塢身段教練。結(jié)婚前，柳青總和她說，“你真的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真可惜?！标悰_想，那這個人知道，就應該嫁給他?，F(xiàn)在看來，“就是瞎結(jié)婚”，不是說人家不好，人是好人，但在一起就是彼此不合適。結(jié)婚時，兩個人連婚禮都沒辦，家人也都沒面對面見過陳沖這個丈夫。終于有一次，陳沖將柳青帶回上海，“帶回來了呢，就吵架了，他就自己一個人晚上走了，沒回來……我媽我爸什么話不說，假裝沒發(fā)生，我也沒說什么，就挺沮喪的，挺傷心的，就在我姥姥房間里坐著。然后，我姥姥跟我說沒事兒的（笑），不要生小孩不就行了（笑）?！?/p>

“她太現(xiàn)代了，不亞于現(xiàn)在。太奇怪了?！标悰_說著，從手機相冊里找出了一張照片，史伊凡坐在中間，頭頂一個有波浪的假發(fā)套，“你看，她是不是戴反了，她把后面戴到前面了，她讓我給她買的。”邊看邊樂。最讓她驚訝的是，有一次姥姥居然讓她給買一個在前面扣扣的文胸，這讓陳沖在電話的另一頭開懷大笑了好一陣。

不安

姥姥和母親都是美女，但沒人重視美貌。張安中甚至連香水、胭脂這些物件兒都沒有。那也不是個強調(diào)長相的年代，陳沖小時候從來聽不到這種評語：這個人好看、那個人丑。只記得有鄰居評價自己“長得像個外國小孩”，但也聽不出是褒義還是貶義。別人夸她的容貌，她反倒不自在。嚴歌苓曾經(jīng)在《陳沖傳》里寫：“陳沖從不具有名女人、漂亮女人具有的對于贊美的坦然?！?/p>

平時沒工作，就只涂一點基礎(chǔ)的護膚霜，素顏。小時候，陳沖一度將頭發(fā)剪很短，看著像個男孩子，個性也粗。上海電影制片廠到陳沖中學選演員的那個下午，她剛打完靶，舊軍裝上趴出一身土，提著步槍從操場往回走時，陳沖注意到幾個陌生的大人正往自己這邊看，動作稍微錯亂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滿不在乎：怎么會看我，我身上都是土，這么臟。于是便噼噼啪啪拍打身上的塵土。

不久，陳沖就接到了上影廠的復試通知，對方說，那天從靶場歸來的小姑娘給他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兩個月后，陳沖考入上影廠，成為一名演員。

1977年，謝晉選陳沖演《青春》時，就說得很清楚：“哎呀，這個小孩長得不好看，長得不漂亮，但是有個性?！贝蠹叶歼@么說，陳沖早就習慣了。

決定去美國讀書時，出發(fā)前，張安中又勸陳沖學醫(yī)，說：“想想吧，你學醫(yī)的話，那你就是醫(yī)學界最漂亮的一個醫(yī)生，你當電影演員的話，你真的是中等，每一個人都這樣，你算不上什么?！标悰_聽了也覺得挺有道理，她的確不覺得自己“特別好看”，而且，畢竟是崇尚知識的家庭里的孩子，陳沖也把“文化水平”看得比電影明星更重要。

電影《小花》幾乎讓17歲的陳沖一夜之間成了全國知名的演員，她的中學同學、大學室友Shelley記得，經(jīng)常有大量的信件從全國各地寄到宿舍，收件人大多是“小花”陳沖，半尺厚的一疊，陳沖每回從外面拍完戲回來，都要讀好久?！缎』ā返呐臄z并不艱難，對陳沖來說只是一種單純的快樂，當聽到自己獲得第三屆“百花獎”最佳女演員時，走上臺，她連眼淚都沒掉，“傻不拉唧的，什么也不知道，分配我去演一個角色，我就演了一個角色，我時都不懂的情況下突然成了一個演員。”

有了點時間之后，一思考，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了—“就是你根本……你就不值，你知道嗎？是，我也努力了啊，但是最佳女主角??！最佳女主角！你第二部電影，什么都不懂，就最佳女主角了，這工作能做么？”名聲的得來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顯得太輕易了，她駕馭不了，開始意識到背負著它是莫大的壓力。

陳沖果斷地切割與電影的聯(lián)系，到紐約大學讀書，第一年，課程表全部是生物學課程。第一個學期過后，加州一個大學的教授把電話打進了陳沖的宿舍，北嶺大學在辦一個中國電影節(jié)，里面有陳沖演的《海外赤子》和《小花》，幾位華人老師想邀請她來講一講。就這樣，他們把陳沖從美國東岸請到了西岸。到了加州，幾位物理系的留學生還帶著陳沖去環(huán)球影城和迪士尼樂園轉(zhuǎn)了一圈，陳沖一到那兒就不想走了，腦子里開始懷念拍電影的日子。

她把電影比作一個“很作的情人”，又愛又痛，又痛又愛，停不下來。就在那個時候，陳沖決定改回學電影。

這是在美國的第二年，陳沖從紐約搬到了洛杉磯，開始闖好萊塢。1986年，陳沖接拍《末代皇帝》的婉容皇后。那是幾乎是故宮第一次給劇組用來拍攝，整個皇城都封閉起來，外面游客進不來，有一些瞬間陳沖感覺好像自己真是宮里的人。

導演貝托魯奇毫不吝嗇對尊龍、陳沖、鄔君梅三位主演的欣賞與贊美。他是鼓勵型導演，永遠澎湃，陳沖記得他曾經(jīng)說：“你看我這個機器是這么擺的，這么正的（拍），是因為我對你的愛?！弊屓寺犃讼氚炎约核械囊磺卸继统鰜斫o他。貝托魯奇營造了一種安全感，陳沖的確會覺得自己更漂亮了?？僧攲а菡f“你演得特別好”時，這種話聽了就有的時候信，有的時候不信。

“因為你知道你自己毫無表演經(jīng)驗，你也知道自己從來沒有正經(jīng)上過什么表演課，你也知道你不是每次在演戲的時候自己心里都覺得那么踏實……把那場戲拍完了，但是你其實不是特別踏實，并不覺得自己（怎么樣），可是如果說別人居然那么那個啥（夸獎），你覺得這肯定跟我沒關(guān)系啊。”說起這個，陳沖的話變得密集起來，語速也變得更急促。

“實質(zhì)上你知道自己挺無知的。你如果那么無知，什么都沒有，就可以做得那么好，這叫什么工作?。咳缓缶驼f，反正每天上班應該是認真努力的，但是真正地花了那么多的腦筋嗎？你就覺得你可以莫名其妙地突然被人家轟到那兒了，你也可以莫名其妙地摔下來，粉身碎骨，好像不需要任何理由似的。”

“經(jīng)常會有這種感覺，哎，又混過去了，或者是好像，哎呀，他難道沒看出來嗎？總覺得自己是在騙人家的。”陳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掩住嘴巴，黑眼珠左右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神里混雜了僥幸和不安。

全新的

1992年，因為結(jié)婚，陳沖搬到了舊金山，在此之前的10年，都是在洛杉磯度過的。

與第二任丈夫Peter結(jié)婚時，兩個人“并不熟”，沒有經(jīng)過長時間的戀愛。她曾經(jīng)對媒體說，“我很少有一見鐘情的時候……但是對他的感覺是挺驚訝的。當時就覺得原來還有這樣一個人在那兒?！?/p>

但是這樣的結(jié)合仍然是倉促的。重新到一個新的、同時潛意識里又覺得將是自己最終歸宿的城市，陳沖特別渴望有一種“在這里好像有歷史”的感覺。她把買的古董、姥姥的一些家具，一股腦都搬進舊金山的新家?！爱敃r追求的這種感覺，可能是找尋安全感的一個方式吧？好像你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有過好幾代了，人們走進去并不覺得你初來乍到?！标悰_說，她想通過這種方式來消解對婚姻未來的不安。

可之后每天呆在那兒，看，“哎呀，像個老太婆的房子?！焙髞黻悰_重新做了一個廚房和一個能隨意活動的房間，用了比較輕和現(xiàn)代的裝修風格，跟原來毫無關(guān)系，也成了全家人呆得最久的房間。

慢慢地，陳沖發(fā)現(xiàn)，不安是心魔，和不自信不沾邊，本質(zhì)其實是因為自戀?！坝袝r候早上起來眼睛腫了，一邊眼睛的眼皮有點半雙半單，另一邊是雙的，自己就因為這樣，就覺得很丑，就不能見人了，這不就是自戀嗎？”

想法上的轉(zhuǎn)變源于身份的轉(zhuǎn)變。

婚后的生活很安逸、很和諧。她有時會在周末與先生一起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有時整個月做主婦，上菜前還要仔細擺盤，一家人大吃一頓。再有閑時，就參與一下女兒同學的家長們發(fā)起的讀書會。另一方面，工作機會也不多，隨著年紀愈大，無論是好萊塢還是國內(nèi)留給女演員的機會都不多。

1995年，陳沖當選柏林影展評委，看了很多“沒有意義”、“缺乏價值”的電影，她打電話給嚴歌苓，說，我要自己拍電影，就拍《天浴》—這是嚴歌苓剛完成的短篇小說，寫的是十幾歲的少女文秀被下放到西藏農(nóng)村后，命運所經(jīng)歷的沉浮。陳沖對嚴歌苓說，“我就要弄一部《天浴》這樣的東西，起碼提醒一下自己，我們曾有過一個神圣的時期，哪怕自認為神圣?！?/p>

兩天之后，嚴歌苓收到了傳真過來的劇本初稿，然后是陳沖接連不斷的電話，一邊繼續(xù)說自己的想法，一邊暗示嚴歌苓和她一起編劇。等回到舊金山，塞給嚴歌苓的是一份已經(jīng)完整的劇本初稿，嚴決定加入。她在《陳沖傳》里曾說，“我們就像過家家似的很快弄出一個劇本，一塊做事情，貼心地談一些問題，比如沒有投資了怎么辦等等，這種經(jīng)歷終生難忘?！迸c陳沖的合作，是嚴歌苓覺得最舒心、最順暢的一次合作。

拍攝地點選在西藏的若爾蓋草原。那里海拔三四千米，氣候一日跨四季，沒有蔬菜、沒有水果、沒有長途電話、一周只能洗一次澡。這種物質(zhì)條件一下子讓陳沖拉開了自己與現(xiàn)實的距離，離開了功利，完全以一個審美的視角生活。眼中的景物有變化了：天上的云彩壯麗得像一支交響樂，草的顏色不一樣了，花的顏色不一樣了，牛身上的顏色也不一樣了。坐在公共汽車上，耳機里播放的明明是很喜歡、很熟悉的音樂，卻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人，變成了全新的，是剛剛生下來看世界的那種感覺，完全嬰兒式的。

心境也比從前包容多了，從演員變成導演，意味著從關(guān)注自己變?yōu)殛P(guān)注所有人。“因為這個時候你要去給予其他人靈感，要去讓他們發(fā)揮到他們每一個人的極致，那這個時候就絕不能是自己，而是完全要去放到人家身上了。”陳沖說。從那個時候她開始理解并不是所有事都和自己有關(guān)，“以前就是，哎呀，導演不高興了，是我沒演好。沒有，人家好多其他事想呢，你知道么？” 以往一些較過的勁也松動了，“比方說，去飾演一個角色，覺得自己挺合適，演得也挺好，為什么人家沒要你？那就是有的時候是導演自己犯的錯，有這種可能。

現(xiàn)在再回頭看自己20多歲時候的照片，明明長得很漂亮，很美，可當時偏偏自己覺得丑，哪里都不好看。只要看自己，優(yōu)點就忽略，看到的都是缺點?！?/p>

《人物》記者第二次見到陳沖是在北京的一家酒店。一進房門，陳沖就脫下鞋子，襪子也扯下來團成一團放到沙發(fā)上，說話的間隙，起身倒水或是進洗手間，就光著腳，稍踮著，步子一跳一跳的，腳掌中間像是有兩個細軟的彈簧。她終于獲得自由了，“我完全知道了以前有一些那種不安全感，其實就是太自戀了?！?/p>

自如

30歲那年生日，Shelley和幾位好友到陳沖家給她慶生，買了很多花，陳沖彈了會兒鋼琴，一群人玩得不亦樂乎?！澳莻€之后（對年齡）就沒感覺了，沒太多感覺，也會感覺到每隔幾年，上帝好像拿了一塊抹布在你臉上抹了一下，并不是說皺紋啊或者是陰影啊，某一天你突然站在鏡子前，好像有點不對了，尺寸啊、相互之間的距離啊、位置啊，都好像稍稍有點不一樣，有點不太像昨天那個你了，那個變化好像也是挺突然的?！毙U好玩。

不安褪散，自如成了此后人生的底調(diào)。

早晨9點，陳沖的面前擺了兩盤早餐，一盤全部是蔬菜，水煮、涼拌的混在一塊，另一盤里盛著一片奶酪、一片餅干和兩三塊水果。所信奉的飲食主義發(fā)生了變化，年輕時貪嘴，看見肉，筷子就撂不下，現(xiàn)在肉味已經(jīng)不再讓她興奮。陳沖一邊嚼著娃娃菜一邊說著自己的理論：“早上把營養(yǎng)都吃進去了，然后一天就可以（隨便吃），吃垃圾食物都沒事?！庇袝r候去朋友家，看到炸土豆片，跟著吃掉一包，堅果，幾乎不斷。

2013年，陳沖受邀參加央視的一檔跳舞類綜藝節(jié)目《舞出我人生》，需要在幾百個觀眾面前跳舞。接了活兒，她先在美國學了半個月，回國后又跟舞伴排練了兩天。52歲的年紀，認真學做一件不熟的事，比憑經(jīng)驗按習慣的感覺要好，每學一個動作都覺得新鮮，有成就感。

作家沈奇嵐曾經(jīng)在節(jié)目錄制期間探過一次班，她記得那天陳沖穿得特別美，身材曲線看著特別好，就這樣走過來，“哇，you are glowing（你在發(fā)光）！”陳沖笑著答，“我知道。”

但類似的綜藝邀約，陳沖已不太參與。更進一步說，能不去的社交場合陳沖一概都不去?！俺鲩T見人，總要化妝，要裝出人們腦子里覺得應該是的那個女神，很疲勞?！币灿袑嵲谔硬坏舻?，在不熟的人面前，很努力地笑，笑得太大或者太硬，敏感的大女兒就在一旁提醒：“你戲過啦！戲太過了?！眹栏柢咴诮邮堋度宋铩凡稍L時說，陳沖表面有多活潑，實際就有多內(nèi)向。

陳沖聊起自己的母親。在那個年代，母親張安中的科學成就沒有獲得與之足夠匹配的認可，但她不愿逢迎，“她不是那種社會的，跟時代的一個腳步。她是自己永恒的一個腳步?！?/p>

這種近乎永恒的步調(diào)也屬于陳沖，在她身上感受不到年齡感。導演《英格力士》時，距離她上一次執(zhí)導電影已經(jīng)隔了17年。到了片場，陳沖像是沖進樂園的孩子一樣興奮，所有的道具、服裝、演員，就是人家準備的最好的玩具，任她去表達。陳沖說自己不是專業(yè)的導演，因此“所有的事情都要仔細地想，每一時刻都在向身邊的人學習，每一天都有一個成長幅度，在我這個年齡能夠有這樣一種挑戰(zhàn)、能夠每一天學到新的東西、能夠有這樣一種成長幅度，是非常令人興奮的?！?/p>

從開拍起，少年時代的記憶就不斷閃回。陳沖和《英格力士》里的主人公劉愛年齡相仿，也成長于1970年代。小時候，陳沖家里有一個老式的手搖唱機和一些靈格風的唱片，是外公外婆從倫敦帶回來的，陳沖常在放學后和媽媽一起聽。后來國家鼓勵學習英語，廣播電臺里也教英語，講毛主席語錄、為人民服務(wù)，還聽過英文的《周扒皮的故事》。她甚至有一本和《英格力士》小說里反復提到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字典，19歲決定去美國讀書時，這本字典是身上為數(shù)不多的“財產(chǎn)”，直到現(xiàn)在還放在美國的家中。

她執(zhí)著于自己少年時，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背景下獲得的經(jīng)歷。因此，每當和陳沖聊起《英格力士》的話題，她的“興奮點”總繞不開記憶，“去回憶它，其實也是我自己的一個愿望，回憶本身也是一種欲望，除了這個以外，我去回憶它，我把它講給你們聽，也是一種責任?！庇袝r候，陳沖也在想，拍這個電影，潛意識里是在把這個故事講給自己的兩個小孩，她們在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下成長，對了解自己父輩的故事也沒有欲望。等有了這個欲望的時候，也就到了老年，想知道父母的事情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老了，記憶基本上已經(jīng)沒有了。陳沖略略感慨：“所以我就等于在給她們這代人講父輩的故事、父輩的成長，在她們那個年齡我們是怎么樣生活的?！?/p>

回到上海，陳沖常約幾位朋友出來看戲、看電影。前段日子，沈奇嵐和她一起看了《無問西東》，電影散場，兩個人情緒沉沉的，一時不能消散，便找了個咖啡館，就著四塊蛋糕，又聊了一個多小時。

年齡愈長，人應該愈忠于自己。

與陳沖幾次非工作場合的見面，她都穿得舒適，圓領(lǐng)或尖領(lǐng)的針織衫把身體的線條勾畫出來。在酒店的沙發(fā)上聊著聊著，陳沖扳起一條腿盤在另一條之下，身體靠向抱枕，說：“前幾年，我媽和我討論什么是性感，我也不指望她說什么，我想我媽能懂嗎？她說，首先是要自己享受，自己覺得好就是性感。后來我一想，哎，這個很內(nèi)在啊，很對啊。自己得意，自己欣賞自己，自己享受，那個時候就是性感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