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格格
姥姥家是很山寨的四合院,一磚一瓦都是姥爺自己砌的。無數(shù)個夏日午后,姥姥坐在鋪滿陽光的臺階上利落地掐豆角削土豆,身上帶有清香的泥土氣息。我坐在旁邊摳地上的石子,有時干脆躺下來,看頭頂?shù)呐f紅瓦,屋檐下的燕窩,藍天白云……
很長一段時間,姥姥靠吃藥維持血壓血糖穩(wěn)定,然后是扎針。媽媽自我開解說,老人嘛,難免有點毛病。我才知道原來姥姥已經(jīng)歸入老人的行列了。
初一寒假回去的時候,我十分調(diào)皮地拍了拍她圓滾滾的肚子,問:“姥姥您怎么胖成這樣?”晚上媽媽在被窩里告訴我,那是長期注射胰島素的結(jié)果??蠢牙褵饡r彎腰都困難的樣子,不像以前那樣讓人踏實了。
家里人不放心姥姥洗衣做飯,不讓她哄孫子,不讓她上街買東西,在所有這些出于愛而被強制執(zhí)行的禁令下,一個那么干凈利落的人就這么老了。
再回去的時候是國慶節(jié),姥爺竟然和了一桶水泥在砌臺階。那個我躺過坐過踩過,在上面幻想過無數(shù)美夢、看過無數(shù)風景的臺階被整個刨掉,修成了帶棱的緩坡。
“你姥姥前幾天在臺階上摔啦!她腿腳不好,怕再不修,哪天再摔壞嘍!”姥爺邊笑邊嘆氣。媽媽趕緊問姥姥摔壞哪兒了,怎么樣啦。姥姥沒事人兒一樣嘿嘿笑著,喘息的雜音摻在笑聲里:“啥事沒有!就是咳嗽嚴重了,不知道是摔著啥穴位了?!?/p>
哪有摔到穴位還能加重咳嗽的?那其實是肺功能衰竭。
姨媽們和我們回去得越來越頻繁,哪怕昨天才從那里回來,明天就又要開車去看一眼,仿佛再不見就來不及了。唯獨姥姥自己蒙在鼓里毫無察覺。人老了,多病纏身,從內(nèi)而外立刻就顯得遲鈍了許多。
臨走前一天晚上,我和姥姥一起躺在炕上。她握住我的手反復摩挲,一遍又一遍地講我出生時她怎樣孤身一人到醫(yī)院找我們母女,怎樣用墊子小心翼翼地裹著我,后來又怎樣帶我到菜園子里撿土豆,“他們現(xiàn)在都說我老了傻了,其實我可不傻。我就盼著你們以后出息了,給祖上添光……”
九點多鐘,她終于昏昏沉沉地睡著了。我悄悄溜出去坐在緩坡上抽抽噎噎地哭。周圍星光微弱得難以覺察,院子里這方天空璀璨得虛無縹緲。我忽然記起“科學松鼠會”里的一段話:
每個人都是一顆星體,逝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zhì)。我希望再見到你,我知道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錐曾彼此重疊,而你從此改變了我的星軌。縱使再不能相見,你依舊是我所在的星系未曾分崩離析的原因,是我的宇宙之網(wǎng)的永恒組成。
或許那些陪伴久了覺得可有可無的人,早就已經(jīng)不可或缺地成為生命中的習慣而刻進靈魂了吧。
阿建摘自《中學生博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