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文穎
孫寬的畫和人一樣,都極雅。
如同一個小小創(chuàng)世紀,在畫面上,孫寬保留了讓這個南方世界維持平衡與優(yōu)美的所有元素。石幾上一瓶古艷的梅花,梅花插在古銅瓶里,瓶上點點銹綠;竹葉是靜止的,芭蕉也不用來聽雨—急雨帶來凄涼的心境,會打破云淡風輕的平衡。
為了創(chuàng)造的這個庭院世界沒有任何漏洞,孫寬也排斥人。這個庭院以及庭院的角落是空置的,是來自某個偷窺者的視角。我在其中看到過一只駐足的仙鶴,站在水波之上的石板橋上。它未必在看,并且奇怪地和孫寬的那個世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孫寬絕不允許俗物出現(xiàn)在他的畫面里。
我想象過,可能出現(xiàn)其中的三兩個人物。
云自無心水自閑 46cm×60cm 2013年 孫寬
一年容易秋 70cm×35cm 2013年 孫寬
流影 49.7cm×49.7cm 2018年 孫寬
《浮生六記》里的蕓娘和她的丈夫。蕓娘喜歡用麻油加些白糖拌鹵腐,還喜歡用鹵瓜搗爛拌鹵腐—蕓,以及她的丈夫,“他們追求美,追求恬淡與自適的生活”。兩位平常的雅人,在世上沒有特殊的建樹,他們與世無爭。
孫寬的園林世界適合蕓娘夫婦早年居住—他們后來多少是悲劇的,雖然悲劇來自一個仍有美感的原因—愛美的天性與現(xiàn)實之間的沖突。但在孫寬的畫里,不允許悲劇的發(fā)生。
還有一個人是張愛玲。張愛玲有這樣一首詩:曲折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曬著太陽,已經(jīng)成為古代的太陽了。我要一直跑進去,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呀!”她一直在喊,但是,沒人應她。
這首詩出現(xiàn)在胡蘭成談《張愛玲與左派》的文章里,大概是張愛玲當年寫給胡的情詩。但在張的文集里并未收入。這是一首荒涼的詩,我并不認為荒涼這個底色與孫寬的世界有過于直接的關系,但在孫寬的某些畫里,一個細節(jié)偷偷出賣了孫寬園林世界的另一個層面。
孫寬有一部分畫用或濃或淡的金色打底,不再是那么人淡如菊,略有些恣肆澎湃,仿佛緊接著會有戲劇性情節(jié),或者滄桑故事發(fā)生。瓷瓶碎落一地,一雙淚眼隱藏在竹簾后面,“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但是且慢,在危險與安穩(wěn)的平衡點上,孫寬伸出一雙手,止住了那個轉(zhuǎn)折點。
只有那些閃爍的金色不動聲色地出賣了他。它們慢慢淡下來,再淡下來,漸漸隱滅。有一小朵白色梅花落了下來,掉在深色桌面上。構成更加平衡完整的一個畫面。
孫寬的畫里沒有破綻,當破綻即將出現(xiàn),或者可能出現(xiàn)的時候,孫寬及時把它消解成不著墨跡的優(yōu)雅。它甚至有著極為深厚的出處:在歷史上和天性中,中國本來就是個詩性的國度,人們在薄霧滿天中恍恍惚惚地生活著,注重美感,又安于天命。人生就如同“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細節(jié)密,頃刻之間,隨即天明?!睂τ谌松袊墓湃瞬灰跃融H化解,而是終生無止的綿綿詠嘆,沉思與默念。
我總覺得,孫寬的畫里有一種隱隱的克制,甚至仿佛一個長者,隱在畫面背后,知道所有的戲劇高潮都是盲目的,臨到終了,終究會發(fā)現(xiàn)命運早已為他安排了下場。
多云 72cm×34cm 2014年 孫寬
拂水山莊 72cm×32cm 2017年 孫寬
孫寬的畫里用天性的善和東方的智慧筑成圍墻,抵達一個命運無法插手的地方。
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會想象,孫寬筆下的庭院產(chǎn)生一些奇異的變化??釤嶂廉a(chǎn)生幻覺的夏日午后;一聲驚雷與斜天而過的閃電,頃刻改變了和順平婉的園景;一場沉甸甸的大雪令一切蹤跡難覓……
但同時我又想到了現(xiàn)代建筑大師路易g 康的一句話。他說:“把建筑的出現(xiàn)視為人性的表達,是極為重要的,因為我們活著是為了表達。”—是呵,那些亭榭假山,那些被長廊花窗分隔的空間,那些四季應時的花草樹木……它們,跌宕起伏,被安置在一個無比和諧的空間里,究竟想要表達什么?
路易g 康認為建筑是可度量的物質(zhì)和不可度量的結(jié)合。他用“靜謐”代表不可度量的事物,而用“光明”代表可度量的事物。路易g 康認為建筑存在于靜謐與光明之間的門檻處。他認為偉大的建筑開始于對不可度量的領悟,然后把可度量的當做工具去建造它,當建筑物完成,它帶領我們回到當初對不可度量的領悟中……
那么孫寬筆下的南方園林世界,最終目的就是帶領我們回到最最原初的東方虛境。一切終究要回去,孫寬直截了當呈現(xiàn)了我們夢里的圖境。在有意識或者無意識中,那個偷窺的眼光其實來自我們古老的歷史,我們每個人都在復雜的中國境遇中呼喊—
還是回到張愛玲的那首詩:曲折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曬著太陽,已經(jīng)成為古代的太陽了。我要一直跑進去,大喊:“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呀!”
這個意境,在孫寬的畫里表現(xiàn)出來的,是陽光透過繁復的南方建筑灑入庭院、回廊,溫厚但不焦灼,寧靜卻無荒涼。
萬事萬物都在應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