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對于我們這一代中國人來說,小時候都寫過同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理想》。如果你說你長大了想當一個美食家,那么你得到的肯定是一頓合力的痛打,而且是男女混合雙打,附帶著還會贈送你一句話:“好好學文化,別凈惦記著吃?!?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8/04/16/qkimagesdzxydzxy201809dzxy20180939-1-l.jpg"/>
這種觀念也一直影響著我。直到有一年,準確地說是2001年的冬天,我在美國拍片子,見到朋友的一個孩子,他是小學三年級的學生,9歲。當時我跟他聊天,他說他在寫一篇論文,我說:“你才多大啊就寫論文?!彼f他確實在寫一篇論文,這篇論文叫《論文化》。我當時比較沮喪,說:“文化這個概念太大了,你能告訴我什么叫文化嗎?”這個小朋友說,老師曾經(jīng)告訴過他,由人類創(chuàng)造的并由人類享受的一切都叫文化。
這句話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影響了我好多年,一直到我拍《舌尖上的中國》時。因為從前我就是一個好吃的人,跟別人一說起來我為什么好吃,我總會找一些特別牽強的理由,但是后來我覺得這些理由太不充分了,尤其是聽了那個小朋友的那句話后,我就更覺得這些理由不充分了。按照美食家的分法,食物從3個層面來幫助人類:第一個層面是負責我們的溫飽,第二個層面是滿足我們的口舌之欲,第三個層面是能慰藉我們的心靈。從這3個層面我們都能看到,食物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在食物里面我們能找到非常非常多的東西。
人類大概在1萬年前種植了小麥,這是人類社會從狩獵時代到采集時代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大概過了1000年,小麥開始從地中海和小亞細亞半島向東和向西傳播。向西它們遇到了火,變成了面包;向東它們遇到了水,變成了面條和饅頭。
《圣經(jīng)》里認為,上帝用語言區(qū)分大家,以阻礙通天塔的建成。那么我相信上帝還區(qū)分了大家的口味,東方人吃不了西方的東西,西方人吃不了東方的東西。你看,從小麥中我們就能看到人類歷史這么多的發(fā)展變化,能看到對東方和西方文化“水火不相容”的一種有趣的解釋。
我前幾天吃的一道菜,叫“芒種蝦干”。
這種蝦干的產(chǎn)地在溫州,每一只蝦的尾巴上都有一個特別鮮紅的點,那是蝦的卵。所有的水生食材都要在它們產(chǎn)卵之前吃,這樣肉質(zhì)才最鮮美。中國人其實也有這個智慧,知道這個時候的蝦最鮮美。為什么呢?因為蝦卵和蝦肉是兩種不同的氨基酸,蝦還有鳥苷酸和肌苷酸的區(qū)別。我相信我們的祖輩肯定不清楚有這些區(qū)別,但是他們能夠用舌頭來判定,所以,在我們的食物里有祖先的智慧。
對于一個“吃貨”來說,世界更多的是由歷史和地理組成的。比方對于我來說,我每吃一種東西就會琢磨它的前世今生,特別希望知道它的原產(chǎn)地在哪兒,它發(fā)生了什么樣的變化。
我是一個肥腸愛好者。我對肥腸有多熱愛呢?我可以給大家講一個故事。2008年,汶川地震發(fā)生后的第5天,我們欄目組的全部成員都到了成都,然后分散到各個地方。我因為年紀大,就負責給大家送給養(yǎng)。那天要去青川縣送給養(yǎng),路過核工業(yè)部的一個工廠。青川前面的橋塌了,車過不去,我們在等著搶修,司機說:“我們就吃點飯吧?!鼻啻x江油非常近,江油是肥腸之都,那里的肥腸好吃得基本上入口之后你就享受得睜不開眼。而且你不能看別人,都是眼淚,含情脈脈。我正在吃肥腸,余震來了,飯館里所有的人都往外跑,跑得干干凈凈。我也想跟著跑,但是我又一想,我不能放棄這碗肥腸,便一個人在一個有40個座位的小飯館里,很淡定地把肥腸吃完。吃完找老板結(jié)賬時,卻找不到人。
我說這個笑話,實際上是想說,對吃,大家一定要有充分的好奇心。要知道,英語里面說you are what you eat,就是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個人的性格,與其所處地方的飲食習慣有一定的關(guān)系。
傳承中國文化的,不僅僅是唐詩、宋詞、昆曲和京劇,飲食包含著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每個細節(jié),從這個角度來說,廚師是文化的傳承者,也是文明的書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