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
白謙慎從美國路過香港回北京小住,我約他在中環(huán)吃了一頓午飯,初次見面,談天談得很高興。我早聽說他熱心推廣張充和先生的書藝畫藝,去年中秋前后張先生在北京、蘇州開書畫展覽期間,他和北京的唐吟方都幫著策劃,充和先生回美之后賜我的一幅工楷小品更是他們兩位居間美言玉成。世道尚新,雅風飄零,難得張充和那樣的書香閨秀一生寫字畫畫清高到老年,我很感動,也很喜愛她的作品,到處尋求,不但拍賣會上以蜉蝣之力爭撼大樹,連初識的朋友也不避生疏相托搜羅。
這次,白謙慎給我?guī)淼囊徊俊短一~》也是充和先生知道我喜歡分給我高興的。她信上說,“此書小詩詞共只十八首,紙張及裝飾重量倒有二三磅”,郵寄麻煩,只好趁白先生過港之便帶過來。讀書的人我想都會喜愛這部書:張充和漂亮的小楷抄錄自己的作品,丈夫Hans H. Frankel英譯,逐頁對照,全部精印在安格爾米白厚紙之上,阿拉斯加雪杉木材做封面,印刷裝潢工序一概由Ian Boyden 的Crab Quill Press手工完成,書尾題署Colophon還詳細說明全書用料,限印一百四十部,我這部是第三十三部。
勞煩白謙慎迢迢捧來這部書真是罪過。幸虧這位英年學者是個雅道中人,《桃花魚》里那枚書名朱文印章是他刻的,全書制作過程肯定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力,畢竟他是真行家,不是越洋留學滿肚子漢堡包的時髦人。姓“白”已然夠脫俗了,名字帶的又是傳家的詩禮,那天眾里尋他一點也不難:稍稍拉長了兩分的宋體:“國”字臉,五官細致如江南老宅粉墻上的桂影,穩(wěn)健的舉止遮也遮不住十年寒窗孵出來的一縷靦腆。
其實我去年夏天已經(jīng)讀過他在《In Pursuit of Heavenly Harmony》里寫的〈The Calligraphy and Seals of Bada Shanren〉。那是紀念旅美學人王方宇先生珍藏八大山人作品的論文集,白先生一筆一筆探索八大一生腕力的下落,清代這位大家的藝術(shù)歷程在他乾冷的英文一段一段保存得格外新鮮。我不懂八大而喜歡八大,此生盡管無緣摘下王方宇藏過的那朵丁香花,讀一讀白謙慎這篇論文倒是愉快的。
白先生的學術(shù)生涯還長得很。一九八二年才拿北大的學士學位,八六年到美國深造,一九九零年拿Rutsgers University比較政治學碩士學位,一九九六年得耶魯藝術(shù)史博士銜,現(xiàn)在在波士頓大學執(zhí)教鞭。傅漢思和張充和夫婦在耶魯幾十年,白謙慎進耶魯改攻藝術(shù)史一定飽受這兩位老前輩的薰陶,言談之中還常常流露他對充和先生的敬重與關(guān)懷。
深宵細賞《桃花魚》我不免惦念張充和。她二月剛做了清除白內(nèi)障手術(shù),這回替我在扉頁上寫的幾個毛筆小字依然見骨見肉,印章也鈐得端正,視力想是復元 了。九十一歲的老人了,白謙慎說他此行還要安排一下,老太太也許會回蘇州長住,省得在美國孤單。傅漢思教授走了之后,她的客情顯然是她詩中說的淡如秋水了,歸夢反而紅得像蓼花!這部書獻給她的老師朱謨欽先生。朱先生是考古學家,教過張充和古文和書法;她成了沈尹默的弟子是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事了。我常覺得沈先生的字熱切,張充和走的卻是冷逸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