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之死

王善常

一

三叔死了。

我奶奶一生一共生了五個孩子，這個數(shù)目在那個沒有避孕措施的年代里并不算多，如果我爺爺不是在三十七歲的時候就因為肺癆死了，我相信我現(xiàn)在至少還要多幾個叔叔或姑姑。

我奶奶生的五個孩子按從大到小排列分別是：父親、大姑、二姑、二叔、三叔。那時候排行一般都男女分開，所以我三叔雖然是我奶奶最后生的，但我還是要叫他三叔，而不是五叔。我的三叔雖然是年齡最小的，但他卻是我父輩的兄弟姐妹中現(xiàn)在唯一一個離開人世的人，他死的時候只剛過五十歲。五十歲已經(jīng)是知天命的年齡了，所以我就覺得三叔即使自己迫不得已地馬上要死了，他也不會有多大的怨言，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了天命難違。世上的人唯有覺得死得不甘心時才會有痛苦，我想，最好我三叔死的時候能夠認(rèn)識這一點，這樣他才不會有太多的留戀。

我父親善良愚昧，我大姑憨厚懦弱，我二姑膽小自私，我二叔油滑奸詐，只有我的三叔耿直、剛烈而且具有一副火熱的心腸。

三叔死了。他躺在用厚厚的松木板子做的棺材里，如用南山根下黃土捏制的泥偶。他身上穿著一套嶄新的綢子壽衣。我覺得那套壽衣太過奢侈，以至于讓卑微的三叔無法與之匹配，但我又一連看了十多秒，就又覺得這壽衣太過浮華，以至于掩蓋了三叔的質(zhì)樸。我一直固執(zhí)地喜歡著松木的味道，那種香味低調(diào)卻又沁人心脾，但現(xiàn)在三叔棺材的味道卻讓我生厭，一點松木的原始香味都沒有，有的只是新刷的油漆刺鼻的怪味。我低頭看了一會兒，眼淚就幾欲奪眶而出。我想，也許是這辛辣的油漆味刺激而來的眼淚吧。

我一生看過許多人的尸體，他們的身體都千篇一律地比活著的時候要萎縮不少。我常自以為聰明地想，是不是因為人真有靈魂，而人死后靈魂就蒸發(fā)掉了，所以肉體才會干癟縮小，才會失去光彩。此刻三叔就顯得很瘦小，臉枯黃干癟不似從前那個紅臉漢子的面龐。他被人強(qiáng)制性地戴上了一頂滑稽的呢子小帽，不但滑稽，而且讓人感覺到無比地陌生，有一刻我甚至懷疑在棺材里躺著的不是我的三叔，而是另一個離我很遙遠(yuǎn)、和我毫不相干的人。三叔的嘴里還銜著一枚拴著紅線的銹跡斑斑的銅錢，我有一刻就想伸手把那枚銅錢拽出來，但看著別人都悲痛的樣子，我就打消了自己的念頭。

二

三叔出生的時候，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頭一年。三叔一生下來就渾身發(fā)紫又瘦又弱，十個人有九個半會認(rèn)為他很難活下來。我那個沒見過面的狠心的爺爺，當(dāng)時就想把他扔進(jìn)我老家村南的土溝里，多虧我奶奶又哭又號地橫加阻攔，三叔才算是撿了一條小命。

那幾年，我家的生活艱難得讓想象力豐富的我都無法想象，全家的主食就是土豆和倭瓜。苞米面有時也會吃上的，但量極少，必須摻和在野菜里熬粥。但據(jù)我母親講，那時我們家的人口卻經(jīng)常保持在十四五個以上，原因是我爺爺祖籍的安徽老家經(jīng)常有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來避難躲饑荒。他們大老遠(yuǎn)地從南方逃到東北，撲奔我爺爺而來，說是串親戚，實際就是來混吃混喝免得餓死，而我爺爺卻又是一個死要面子的人，凡是投奔他的親戚他都會毫不含糊地接納，而且還以此為榮，以至于本來就困窘的生活就更加困窘了。后來災(zāi)年過去了，那些親戚就又四散而去，直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現(xiàn)身的。

我三叔沒有吃過我奶奶的一口母乳，因為我奶奶那時的乳房已經(jīng)干癟得如同災(zāi)荒之年的兩只空布袋了。我三叔是喝苞米面糊糊和倭瓜粥活過來的。他很小的時候就在家門口的土道上爬來爬去地自己玩耍。因為大人們都要去地里干活兒，而負(fù)責(zé)看護(hù)我三叔的二姑也從來不盡職盡責(zé)，總是偷偷地丟下我三叔自己去村南爬榆樹擼榆錢兒吃。那時村里有許多剛生完孩子的婦女，她們看我三叔可憐，經(jīng)過我家的時候就經(jīng)常會把我三叔抱在懷里給他幾口奶吃，所以我三叔小的時候每看見一個女人經(jīng)過，不管她是大姑娘還是小媳婦，就會張牙舞爪地爬過去要奶吃。

三叔艱難地長大了，他又瘦又小，但據(jù)說很乖巧可愛，可惜我無緣見到那時的三叔。按說我的三叔是有機(jī)會改變自己的命運的，那時他已經(jīng)四歲或者五歲了。事情是這樣的，我爺爺有一個弟弟，也就是我的二爺，他因為是那時鄉(xiāng)里遠(yuǎn)近聞名的木匠，據(jù)說會做許多種花里胡哨的家具，所以十里八村的人家要是娶媳婦辦喜事，都會請他去為他們制作一些桌子、板凳，甚至?xí)r髦的大衣柜之類的家具，也因此我的二爺家境就比較殷實。在我家還在為溫飽發(fā)愁的時候，他們家已經(jīng)可以吃上白面饅頭了，甚至有時候為了躲避窮親戚的打擾，還會半夜起來偷偷地吃上一頓豬肉燉粉條。但世界上沒有完美的事物，就像我二爺一樣，他家雖然能在災(zāi)荒年代吃上白面饅頭，雖然有時他家甚至可以吃上豬肉燉粉條，但我的二奶折騰來折騰去，卻一直不能生出一個孩子。我的二奶矮而胖，臉上的肉是少見的橫向生長的那種，她為人飛揚跋扈，似乎所有的人都欠著她的錢。但我后來才知道，因為她無法生出一個孩子，所以才會迫不得已用盛氣凌人的態(tài)度來掩蓋自己的心虛。

因為我的二爺沒有子女，所以他就和我的爺爺商量，希望我爺爺能夠過繼給他一個兒子做養(yǎng)子。這樣的事在過去是很常見的，一家兄弟幾個，如果誰家沒有子嗣，那么就會從孩子多的兄弟家領(lǐng)回來一個自己撫養(yǎng)，作為自己的繼承人。那時商量的結(jié)果就是把我的三叔過繼給我的二爺。商量完的那天晚上，我的二爺就把三叔抱回了他家，當(dāng)時我的二奶拿出了蘋果和槽子糕給我三叔吃，我的三叔于是就狼吞虎咽地吃了個溝滿壕平，但當(dāng)他吃飽了后卻開始忘恩負(fù)義地鬧著要回家了。他滿地打滾，弄得鼻涕眼淚抹得到處都是，最后二爺二奶不得已才把三叔送回了家，心想小孩子都戀家，只要每天都接過來，好吃好喝地供著，那么早晚三叔都會慢慢地適應(yīng)。但二爺和二奶的如意算盤卻失算了，白天三叔被他們接去后，照樣沒心沒肺地大吃大喝不亦樂乎，但一到晚上就哭鬧著要回家。就這樣，我的二爺和二奶在付出了幾十個蘋果和四五斤槽子糕后，就徹底地對我的三叔失去了信心了。

這里要說說我的二叔，他讀過一個亂七八糟的大學(xué)，現(xiàn)在是一名國家公務(wù)員，家里有許多的錢。我暗地里替他算過，按他的工資標(biāo)準(zhǔn)他家里不應(yīng)該有這么多的錢，也就是說他有許多的灰色收入。我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按我的性格來說我應(yīng)該義不容辭地去紀(jì)檢部門告發(fā)他，但這些年我一直隱忍著，這說明在我的心里還是有著一些親情存在的。按理說，我爺爺那時的家庭狀況是無法培育出一個大學(xué)生的，一家人窮得連吃飯都成問題，哪里還有閑錢去供一個孩子沒完沒了地去學(xué)校讀那些沒用的書。說完這些就再回到我三叔的身上，他總是在我的二爺家吃飽喝足后哭鬧著回家，這樣我的二爺就對他死了心，以后即使我三叔白天去他家溜達(dá)玩耍，他和我二奶也不再給他好吃的了。這一切給了我二叔一個好機(jī)會，他那時候該是六七歲的樣子，每天都主動去我二爺家玩，還裝作很聽話很懂事的樣子，不時地幫著我的二奶拿著一把笤帚，裝模作樣地掃地，或是干些別的，其實就是為了討好我的二爺二奶，好混點吃喝。

果然我二叔的計謀得逞了，后來，二爺就向我爺爺要了我的二叔做養(yǎng)子。我沒事的時候就揣想，也許我的爺爺是一個拿自己的孩子不當(dāng)兒女的人，只要別人肯要，我估計他會從我父親到我三叔一股腦兒地把五個孩子全送給別人。就這樣我二叔用他的聰明才智代替了我三叔的位置，成了我二爺家的一員，然后他就可以衣食無憂，就可以從小學(xué)一直讀到大學(xué)，最后又冠冕堂皇地成了國家的一名公務(wù)員。但后來我的二爺和二奶到底沒有借到我二叔的光，我二叔成家后翅膀就硬了，就不再需要我二爺?shù)墓B(yǎng)了，于是他就開始在我二嬸的慫恿下和我二爺冷戰(zhàn)，直至最后的撕破臉皮。這點讓我一直幸災(zāi)樂禍，但我只是心里偷偷地這樣想，卻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中表露過一次，這點我是聰明的。

三

三叔火急火燎地長大了，似乎一轉(zhuǎn)眼他就長到了二十歲。那個時代的年輕人幾乎都是干瘦粗糙的模樣，可我的三叔卻是一個特例。二十歲的三叔長得英氣逼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我總疑心他是因為小時候吃過許多女人的奶水的緣故才能長成這樣的，要不就憑那些倭瓜粥和苞米面是不會讓他變得如此這般標(biāo)致的。那時爺爺早已經(jīng)死了，我的三叔跟著我守寡的奶奶一起過日子。

三叔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了，那時候似乎男女比例并不失衡，只要是小伙子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自然而然都能找到合適的對象。生產(chǎn)隊里有許多二十左右歲的大姑娘，我三叔自然而然地就相中了一個。那姑娘個子高挑，一副曬不黑的白面皮，少見的鷹鉤鼻子，說起話來快得如熱鍋炒黃豆，讓人聽不清個數(shù)，這就是我的三嬸。三叔為了博得我三嬸的芳心沒少出笨力氣。生產(chǎn)隊鏟苞米一人一條壟，我三叔埋著頭撅著屁股拼著命地鏟自己的那條壟，鏟到地頭的時候顧不得抹一把汗就掉轉(zhuǎn)屁股去鏟我三嬸的那一條壟。因為我三嬸為此省了許多的力氣，所以她就慢慢地和我三叔好上了。他們處對象的事我不太清楚，不外乎是苞米長高了的時候有時會偷摸地一起鉆進(jìn)地里摟抱和親嘴，為此他倆還被生產(chǎn)隊長扣過幾次工分。但我卻清晰地記得他們結(jié)婚那天的事。

那時農(nóng)村結(jié)婚都選在冬天，生產(chǎn)隊里不再有農(nóng)活兒了，各家各戶就開始給年輕人操辦起了婚事。三叔結(jié)婚的時候剛下完一場大雪，我不知道為什么那時候總是下很大的雪。當(dāng)時雪能沒過膝蓋，生產(chǎn)隊派了兩輛四匹馬拉的大雪爬犁替三叔接親。我的三嬸穿著臃腫的麻線花棉襖，圍著一個綠油油的頭巾，我看不清她的臉，事實上那時我也顧不上看她的臉，因為我還惦記著坐席呢。我家那時擺了十多桌子酒席，我查過總共有六種菜，其中有三樣菜里還有白花花的肥肉片子，那時候這些肥肉片子對我的吸引力大大地抵消了我對嶄新的三嬸的好奇心。

三叔結(jié)完婚的第二天，三嬸就怒氣沖沖地回了娘家，原因是結(jié)婚前三叔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給她買四大件的，那就是手表、自行車、縫紉機(jī)、收音機(jī)。但我三叔哪有錢買那些昂貴的物件，所有的東西都是我奶奶事先管別人借的。我當(dāng)時就知道，自行車是我做木匠的二爺?shù)?，手表是我二爺給那個已經(jīng)歸順了他的二叔買的，其他的兩件我不知道是在哪借的。結(jié)完婚的當(dāng)天晚上，東西就被奶奶急匆匆地挨家送了回去。三嬸得知此事，似乎是遭受了巨大的欺騙和侮辱，所以結(jié)婚的第二天就氣鼓鼓地摔盤子摔碗，外加指雞罵狗地用超快的語速數(shù)落三叔。三叔因為理虧，所以即使?jié)q紅了臉卻也不敢發(fā)作。最后的結(jié)果是我三嬸氣鼓鼓地回了娘家。

三嬸第三天就回來了，雖然她失去了四大件，但嫁出的女潑出的水，她娘家雖然也生氣，但還是礙于面皮硬攆著她回到了三叔的家。三叔那時候和我奶奶住在兩間小草房里。一鋪炕，炕頭睡著我奶奶，炕梢睡著我三叔和我三嬸，中間用一道布簾隔上。我現(xiàn)在有時候還會想，剛剛結(jié)婚的三叔和三嬸晚上免不了做些夫妻之間必須辦也愛辦的事情，可一簾之隔卻躺著一個老太太，他們一定小心又小心，壓抑又壓抑地做著那些事，身體中的激情難以盡情釋放，這其中的憋悶和苦楚也是現(xiàn)在難以想象的。

說一下我奶奶。我奶奶三十二歲守寡，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過日子相當(dāng)不容易，因此她就有著因節(jié)儉而延伸出來的自私和多疑。三叔結(jié)婚后我奶奶總是害怕我三嬸偷摸地往娘家倒騰東西，尤其是緊缺的糧食。我奶奶也算是聰明的女人，她緊緊地看護(hù)著家里的苞米面袋子、小米袋子，每一次在袋子里取完了米面都會用手掌在米面的表面印上自己的手掌印，下一次做飯的時候，事先也是用自己的手掌去驗證一下米面上的掌印是否和自己的手掌嚴(yán)絲合縫。

婆媳之間的矛盾歷來存在，我三叔既是一個孝順的兒子，又是一個疼媳婦的丈夫，但這兩個身份在那時卻是互相矛盾的兩個身份。我三叔被夾在中間，受著夾板氣左右為難，日子也確實難過。

四

我三嬸其實是一個好吃懶做的人，現(xiàn)在想來，只因為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我三叔總是幫她干活兒她才嫁給了我三叔，只這一點就可以說明她是一個不懂愛情只圖享受的女人。我三嬸年輕的時候因為長著一個鷹鉤鼻子，所以那時的小伙子們都以為那是一種稀罕的美。當(dāng)時我不太記事，只對好吃的食物有深刻的印象，但后來我長大了，對美也有了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于是就愈發(fā)地覺得三嬸長得難看了。她一張略長而瘦削的臉，配上一個陰鷙的鷹鉤鼻子，看久了讓人心里發(fā)寒，我不得不懷疑我三叔當(dāng)時的眼光有多么地差了，這怎么說也不是一個受看的女人，不知道三叔當(dāng)時怎么就會鬼使神差地相中了她，而且還會為了她拼命地多干活兒。但我不是我三叔，我雖然討厭著我三嬸，但我三叔卻總是拿她當(dāng)作寶貝一樣看待，看來愛情這東西不過是烏龜看綠豆，彼此對上眼了也就算是愛情了。

后來我三嬸生了兩個女兒，而我的奶奶也先癱瘓后去世了。三叔家的日子漸漸地有了改觀，三叔能干，一邊種地一邊去城里打工。三嬸愈加地好吃懶做，三叔早上必須自己早起，自己做好了飯菜，簡單地吃一口，再把飯菜熱在鍋里留著三嬸和兩個女兒起來后吃，然后自己才匆忙地去干活兒了。

三叔有許多的力氣，他能一個人用小推車推六袋水泥，也可以一次徒手搬三十塊紅磚。當(dāng)時我以為三叔的力氣都是來源于他喝的酒，當(dāng)時想，酒能壯英雄膽，只是因為酒讓英雄增添了力氣，所以膽量才會壯起來的。三叔喝酒不像其他人那樣毫沒氣概地用小酒杯慢慢地啜飲，而是喜歡用二大碗三口兩口地一仰脖就喝干了。那份豪爽的勁頭我至今沒有達(dá)到，雖然我現(xiàn)在也喜歡大口地喝酒。

三叔有些小的潔癖，這在我看來簡直是不可理喻的。在我的意識中只有衣食富足，或者學(xué)富五車的人才有資格擁有潔癖的毛病。三叔一次出門打工，當(dāng)時工地的伙房里骯臟不堪，飯菜里隨時都會有許多的死蒼蠅。別的民工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輕松地用筷子挑揀出飯菜里面的蒼蠅，但三叔卻無法做到，他別說吃到蒼蠅了，就是看見別人一邊吃飯一邊挑揀著死蒼蠅都會把肚子里的黃水吐出來。所以三叔每到吃飯的時候就一個人拿著幾個饅頭跑到老遠(yuǎn)去一個人吃飯。他只吃饅頭和從自己家里帶來的咸菜條子，但酒是必須喝的，雖然沒有下酒菜，但那時他每頓都要喝下去將近一斤的劣質(zhì)高度白酒。三叔是因為肝硬化死的，我想這和他毫無節(jié)制地喝酒大有關(guān)系。但我堅信影響人身體健康的第一因素就是人的心情，所以三叔的死因我只把喝酒歸在了第二位，而把第一位讓位給了三嬸的死，使我的三叔心情積郁造成的。

三嬸是得糖尿病死的。按理說糖尿病是一種富貴病，像我三叔這樣的家庭，應(yīng)該沒有理由沒有條件讓我三嬸得上這種疾病。但她還是得上了，我不知道得這種病的人都是什么癥狀，但我清晰地記得我三嬸那時的癥狀，她消瘦，所以鷹鉤鼻子愈發(fā)地鷹鉤了，眼睛呆滯無神，而且精神也似乎有些呆滯。三叔領(lǐng)她去了許多次醫(yī)院，打了無數(shù)次的吊瓶，吃了無數(shù)瓶的藥片，但三嬸不聽大夫的話，從不忌口，想吃啥還是背著我的三叔吃啥，所以她的病就愈加地嚴(yán)重了，以至于在四十多歲的時候就死了。三嬸死后，三叔更愛喝酒了，而且總是不吃飯空腹喝。這證明他是憂愁與煩惱的，也就間接地證明了他是愛著我的三嬸的，雖然我三嬸在我看來不值得我三叔去愛，但我哪里會真正地理解我三叔的感受。

五

三叔脾氣急躁，其實就是腦筋不會轉(zhuǎn)彎，認(rèn)死理，不服輸。但我現(xiàn)在才知道，腦筋不會轉(zhuǎn)彎是一個多么高尚的品質(zhì)，因為相信他人，因為拒絕旁門左道，所以一個人才會給人以這種印象，這不是愚笨，只是耿直。

三叔打工的時候因為工頭拖欠大伙的工資一年都不給，于是大伙就共同商議去工頭家里去要。張三說：“大伙都去，人多力量大，誰不去誰不是他娘養(yǎng)的?！崩钏恼f：“都去，要是工頭來硬的誰也不許后退，都一起上，法不責(zé)眾，誰后退誰不是爺們兒?！蓖醵樽诱f：“他敢動手大伙一起上，欠錢還有理了？誰不上×他八輩祖宗?！庇谑且恍腥嗳司蜌鈩輿皼暗厝スゎ^家要錢了。

工頭本沒打算給大伙工錢，他是一個黑社會地痞，手下有一群打手。大伙正氣勢洶洶地圍著工頭的別墅要錢的時候，工頭就領(lǐng)來了十多個手里拿著刀槍棍棒的小地痞沖了出來。三叔牢記著之前大伙的約定，馬上在路邊拿起了一根鎬把迎著那十多個小地痞沖了過去，他當(dāng)時也許是這樣想的：“媽個×，就你們這十幾個人，別看手里有家伙，但咋也不是我們這三四十號人的對手，操！欠錢不給還敢動硬的，那么咱們就較量一下吧?！钡迥睦镏?，當(dāng)時只是他一個人孤零零而又悲壯地沖了過去，在他身后所有的人已經(jīng)掉頭向回跑了。

三叔孤軍奮戰(zhàn)，憤怒充斥著他的大腦，他此時的憤怒更多地是來自于對當(dāng)時信誓旦旦的那些民工的痛恨和鄙視，其次才是對包工頭和那些全副武裝打手的仇恨。我的三叔雖然能用小推車推六袋水泥，也能一次搬三十塊紅磚，但他的力氣無法和十多個心狠手辣的小地痞相抗衡。他只是打倒了三個或四個人后就被別人打倒了，棍棒和大皮鞋雨點似的不住地向他身上招呼著，他睜著欲裂的虎目，幾次掙扎著要起來反抗，但最后還是昏死過去。

那次三叔受了嚴(yán)重的傷，渾身青紫，身上三處骨折，最讓三叔覺得是奇恥大辱的，是那些小地痞的大皮鞋竟然專挑他的薄弱處，也就是男人的命根子猛踢。三叔在醫(yī)院住了三天院就回家養(yǎng)病了。據(jù)說他下身的命根子腫得水靈靈的油光锃亮，有大人的拳頭那么大。那時我去看三叔，有好幾次我都出于好奇其實也是出于關(guān)心想請三叔脫下內(nèi)褲好讓我看看他的下身到底腫得什么樣。但我最終也沒有如愿，一是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也念了好些年的書了，因此就已經(jīng)稍微具備了些大人的處世態(tài)度，另外看著三叔疼得齜牙咧嘴的樣子就也沒好意思說出口。當(dāng)時三嬸已經(jīng)死了，他的兩個女兒雖然已經(jīng)十多歲了，但只是惦記著親友們?nèi)タ慈鍟r買的營養(yǎng)品，似乎三叔的受傷反倒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因為讓她倆得到了美食的享受。

我三叔的兩個女兒，也就是我的兩個堂妹，都生得虎背熊腰，向日葵一樣的大臉盤子，永遠(yuǎn)閃爍著滿足的光芒。而且說話直來直去，從來沒有繞彎的時候。她們姐倆小的時候總是相互吵架或跟三叔吵架，那意思就是她們倆因為是三叔的女兒而感到萬分的沮喪，以至于錯過了無數(shù)的榮華富貴。她們姐倆腦袋里裝不進(jìn)半點文化知識，小學(xué)沒念完就紛紛退學(xué)了。

我喜歡三叔，小的時候因為沒有讀過書，不知道許多的英雄人物，所以那時就只能崇拜三叔。我十三歲的時候去他家吃飯，他就用小酒杯給我倒一點白酒喝，當(dāng)時我醉得稀里糊涂，但我還是要感謝他，因為我現(xiàn)在能有如此大的酒量，應(yīng)該是他那時給我的熏陶，所以即使是我現(xiàn)在患上肝硬化，我也不后悔。我始終覺得喝酒是男人的標(biāo)志，就如胡須，又如喉結(jié)。另外我吸煙的習(xí)慣也是三叔最開始給我養(yǎng)成的，雖然我知道即使三叔一開始不給我煙抽我長大后也會慢慢地學(xué)會吸煙，但那時卻不一樣。一圈大人圍在一起談?wù)摯笕说氖?，三叔拿出煙盒挨個發(fā)煙，輪到我的時候總是不忘記給我一根，不像其他的大人，發(fā)到我的時候總是把我越過去，我當(dāng)時既然能夠安下心來，正襟危坐地在大人的圈子里，忍氣吞聲地聽他們說些我不感興趣的話題，就證明我已經(jīng)長大了，所以，他們要是不給我發(fā)煙，我就會覺得那是他們對我的忽視。但三叔不是，所以我現(xiàn)在懷念他的原因，有許多時候是因為他那時給我倒酒，給我發(fā)煙，這是對我那顆渴望成長的心的尊重。

六

三叔徹底地死了。我的兩個堂妹憂心忡忡，不為我三叔的死，只為我三叔留下的三間大瓦房的歸屬和傳說中的一張存有超過一萬元的存折。我三叔的棺材就停放在院子里的靈棚里，按照我們這的規(guī)矩，死了人都要停放三天。我三叔是死在炎熱的夏天，我總擔(dān)心他的尸體會因為炎熱而腐爛甚至生出許多蠕動的蛆蟲，這樣就會影響三叔在我心目中偉岸的形象，所以我總是想建議早些把三叔埋進(jìn)南山的墳塋地里。但我知道這規(guī)矩我無法改變，所以也只是這樣想想。他們從哪弄來了許多的冰凍的礦泉水，放在三叔的尸體旁。我的堂妹每天照例要去棺材前燒兩次紙錢，她倆都戴著白色的孝帽，在許多人在場的情況下比賽著號哭，似乎誰哭得抑揚頓挫，誰就可以得到三間大瓦房和那張不知道藏在哪里的虛無的存折。但她們只是干打雷不下雨，所以這哭聲就沒有任何感染力。

三天終于到了，我佩服我的三叔很堅強(qiáng)，即使他的肉體在失去活力的情況下，他也硬挺著沒有腐爛，更沒有被那些可惡的蛆蟲所啃噬。

三叔是無神論者，我奶奶活著的時候在家里供奉有保家仙，其實就是一張黃紙上被人寫下了幾行歪歪扭扭的毛筆字。我奶奶每天早上都要虔誠地上香磕頭，總是神叨叨地祈求著保家仙能夠保佑全家人身體健康，升官發(fā)財。但我三叔卻堅決不信，他有幾次喝干了幾碗燒酒，就想借著酒精的力量把保家仙撕下來扔進(jìn)灶坑燒掉，但那時候即使他喝了多少酒，卻始終不敢違拗我奶奶的心意，所以他也只能背著我奶奶，虛張聲勢地要撕毀砸爛保家仙。但后來我奶奶死了，于是三叔就在沒有喝酒的情況下輕易地把保家仙丟掉了。

我父親和我母親是信仰基督教的，我雖然也是無神論者，但我從來沒有反對過父母信仰基督教。在我看來，人生夠苦的了，如果心中能夠有一種堅定的信仰，那么至少這虛無的信仰會讓深陷苦痛中的人感到一些安慰，有著一些向往。三叔臨死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對三叔說：“你信主吧，信主能得永生?！蔽胰鍝u搖頭，那意思是說：“永生有啥用，人活著就是受罪，永生就是受永遠(yuǎn)的罪。”我的父母并不甘心，要知道鼓動一個將死的人皈依基督，是基督教信徒的最大榮耀，所以父母繼續(xù)說：“信主后你死了就不會下地獄被硫磺火焚燒，被螞蟥叮咬，而是會上天堂，有享不完的福?！蔽胰宄聊艘粫海^而渾濁的眼里冒出了一點光亮，可能是他真的害怕起地獄中的種種折磨，而又向往起了天堂的美好，所以就艱難地點了一下頭。于是父母就很高興，似乎三叔即使死掉了也不足以讓人感到悲傷，因為他終于信主了，三叔已經(jīng)得到了朝聞夕死般的快慰。

三叔沒有去火葬，而是直接裝在棺材里埋進(jìn)了我家的墳塋地。

下葬的時候，一邊是我的兩個堂妹虛張聲勢地比賽號哭，另一邊是村里教會的唱詩班站成一排唱著贊美詩。我頭一次聽到這么好聽的歌，婉轉(zhuǎn)悠揚的曲調(diào)，內(nèi)容是天堂是我家。那一刻我被這歌聲深深地打動，就希望這世上真的有天堂的存在，而我的三叔也能夠進(jìn)入天堂。

那一刻風(fēng)很大，迎面吹來，讓我的淚水橫飛在臉頰之外。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