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卿
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小時候都寫過同一篇作文叫《我的理想》。如果你說我長大了想當一個美食家,那么你得到的肯定是一頓合力的痛打,而且是男女混合雙打,附帶的還會贈送給你一段話:你好好學(xué)文化,別凈惦記著吃。
這種觀念一直影響著我。直到2001年冬天,我到美國拍片,見到了朋友的一個孩子,他是小學(xué)三年級的學(xué)生。當時我跟他聊天,他說他在寫一篇論文,論文的題目叫《論文化》。我說文化這個概念太大了,你能告訴我什么叫文化嗎?這個小朋友說老師曾經(jīng)告訴過他,由人類創(chuàng)造的并由人類享受的一切都叫文化。
這句話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因為從前我就是一個好吃的人,但是跟別人一說起來我為什么好吃,總會找一些特別牽強的理由,但是后來我覺得這個理由太不充分了。按照美食家的分法,食物有三個層面來幫助人類,第一個層面是負責(zé)我們的溫飽,第二個層面是滿足我們的口舌之歡,第三個層面還能慰藉我們的心靈。從這三個層面我們都能看到,食物是文化的組成部分,在食物里面我們能找到非常非常多的東西。
人類大概在一萬年前馴服了小麥,這是人類社會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大概過了一千年,小麥開始從地中海和小亞細亞半島向東和向西傳播。向西它們遇到了火,就變成了面包;向東它們遇到了水,就變成了面條兒和饅頭。
《圣經(jīng)》里寫上帝是用語言區(qū)隔了大家,以阻礙通天塔的建成。那么我相信上帝還區(qū)隔了大家的口味,你看,從一個小麥我們就能看到人類歷史這么多浩繁的發(fā)展,能看到東方和西方文化的“水火不相容”的一種有趣的解釋。
我前幾天吃的一道菜,叫芒種蝦干。
這種蝦干在溫州,每一顆蝦的尾巴上都有一個特別鮮紅的點。那是蝦的卵。大家都知道,所有的水生食材都是要在它產(chǎn)卵之前吃肉質(zhì)才最鮮美。中國人其實也有這個智慧,他們知道這個時候的蝦最鮮。為什么呢?因為蝦卵和蝦肉是兩種不同的氨基酸。我相信我們的祖輩肯定不清楚,但是他們能夠用舌頭來判斷,在我們的食物里有祖先的智慧。
當然對于一個吃貨來說,世界更多的是由歷史和地理組成的。對我來說,我每吃一個東西就會琢磨它的前世今生,特別希望知道它的原產(chǎn)地在哪兒,它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
我是一個肥腸愛好者,我對肥腸有多熱愛呢?我可以給大家講一個故事。2008年汶川特大地震發(fā)生的第五天,我們?nèi)繖谀拷M都到了成都,然后分散到各個地方。我負責(zé)給大家送給養(yǎng)。那天要去青川縣,前面的橋塌了過不去,在搶修,司機說我們就吃點飯吧。青川離江油非常近,江油是全世界肥腸的故鄉(xiāng),你們愛吃肥腸的此生一定要去一次江油,那個肥腸好吃得基本上入口之后睜不開眼。而且你不能看對方,都是眼淚,含情脈脈。我正在吃肥腸,余震來了,飯館里的所有人都往外跑,我也跟著跑,但是我想不能放棄這碗肥腸。我一個人在小飯館里面,很淡定地把肥腸吃完。吃完找老板結(jié)賬,找不到人。
我說這個笑話,實際上是說對吃,大家一定要有充分的好奇心。要知道,英語里面說You are what you eat,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他為什么吃這個地方,為什么那么好吃,肯定跟這個地方的性格有關(guān)系。
傳承中國文化的,不僅僅是唐詩宋詞昆曲京劇,它包含著與我們生活相關(guān)的每個細節(jié),從這個角度來說,廚師是文化的傳承者,也是文明的書寫者。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眾號“一席”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