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訴權理論探析

郭相宏,燕小鵬

(太原科技大學 法學院,山西 太原 030024)

法學的發(fā)展具有時代性,訴權也不例外,不同時期的訴權學說體現(xiàn)著不同的時代訴求,正如私法訴權說興起于對理性和個人權利的發(fā)覺、公法訴權說反映了法治國家思想的興起、憲法訴權說體現(xiàn)了對人權價值的追求……訴權理論的推陳出新,是對社會發(fā)展的回應。傳統(tǒng)的訴權學說強調自然人的訴權,對法人是否享有訴權付之闕如,使得法人成員與法人背后的其他自然人權利保護缺失?！睹穹倓t》第2條規(guī)定,自然人、法人及非法人組織都是民事主體,公司作為最活躍的法人類型,應當享有民事訴權。當前我國正處于深化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攻堅期,完善公司訴權理論有助于理順市場主體之間的關系,促進經(jīng)濟良好發(fā)展。立案登記制的實施,降低訴訟門檻,客觀上也為濫用公司訴權提供便利。因此,探討公司訴權是對訴權理論的發(fā)展,是對社會生活的回應。

一、公司訴權的理論基礎

一般認為訴權源于羅馬法訴訟制度(actio),近代學者重新解釋羅馬法中的“訴權”,發(fā)展出現(xiàn)代訴權學說,并相繼產生“私法訴權說”“公法訴權說”“二元訴權說”“憲法訴權說”等理論,形成了訴權的理論體系。公司訴權是民事訴權理論的延伸,是指公司基于民事權益受到侵犯或與其他市場主體發(fā)生民事法律爭議時,請求法院通過行使審判權來維護公司正當利益的權利。公司作為獨立的市場主體,能夠在訴訟活動中作為當事人享有訴權,其訴權的構成體現(xiàn)在實體和程序兩個方面[1]。

實體意義的公司訴權指公司享有的保護公司民事權益或解決民事爭議的請求,具體內容如下。第一，存在實體法上的權利義務關系。指原告主張的權利義務關系存在于現(xiàn)行的實體法之中。在我國《民法總則》《合同法》《公司法》中,均規(guī)定了公司可以主張自己的權利,必須履行自己的義務。公司的實體權利主要指財產權和身份權,其他權利都由此演化而來,如獨立經(jīng)營權、雇傭勞動者等;義務與權利是對等的,履行義務不得侵犯他人的權利,所以有依法經(jīng)營、履行合同、承擔責任等義務。需要認識到的是,權利義務關系是具有訴權與否的實質要求,而不應當作為能否立案的依據(jù),法院應在案件審理中確定公司是否具有所主張的權利義務關系,進而作出裁判。第二，當事人適格。強調的是訴訟資格,即能夠以自己的名義成為特定訴訟的正當當事人。當事人具備訴訟資格,法院作出的判決才有法律意義,才有效力和拘束力。公司是企業(yè)法人,具有獨立的法人財產權,并以全部的財產對公司債務承擔法律責任,是市場活動中爭訟的實體權利義務主體,具備訴訟權利能力,所以公司能以自己名義提起訴訟,成為訴訟的當事人。第三，具有訴的利益。“無利益便無訴權”,訴的利益是原告就私權提起訴訟有得到法院審判的必要性和實效性。在具體的民事爭議中,公司正當合法的民事權益受損,通過訴諸法院才能切實保護權益,解決矛盾糾紛,那么公司就具有訴的利益。這是在生產經(jīng)營活動中與公司直接相關的、現(xiàn)實存在的利益,不是假想的或將來的利益,也不可與公司股東的利益混為一談。

程序意義的公司訴權強調訴權的具體行使,即公司在程序上向法院請求行使審判權,具體包括以下三點。一是符合法定的起訴條件。應當符合《民事訴訟法》第119條關于起訴條件的規(guī)定,主要有:原告與本案有直接利害關系;有明確的被告;有具體的訴訟請求和事實、理由;人民法院可以管轄、受理。公司作為《民法總則》中明確規(guī)定的民事主體,可以據(jù)此提起訴訟。二是提交規(guī)范的起訴狀。公司提交的起訴狀內容符合法律規(guī)定,主要是符合《民事訴訟法》第120條、第121條之規(guī)定,即遞交起訴狀的份數(shù)、原告被告的信息、訴訟請求、事實理由、證據(jù)等內容須符合法律規(guī)定。不規(guī)范的起訴狀無損公司訴權,但會在訴權的行使上造成困難。三是排除否定性條件。如果公司提起訴訟時具備《民事訴訟法》第124條規(guī)定的情形之一,公司訴權行使受阻。如雙方達成申請仲裁的書面仲裁協(xié)議后,就同一事實又提起訴訟,法院不予受理,告知原告向仲裁機構提出申請。

從訴權的構成看,公司訴權完全符合民事訴權的基本要件,公司作為獨立的民事主體,應當享有民事訴權,而且實踐中公司訴權已被廣泛承認。但訴權理論的闕如導致司法實踐的模糊性,在公司實際運行中產生較多問題?！懊徽齽t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沒有準確的權利定位,公司自身發(fā)展受制,也不利于保護公司股東及公司成員的權利。

二、公司訴權闕如產生的問題

1.訴權概念混淆,導致實務中訴訟混亂。公司訴權的主體是公司本身,是公司作為獨立民事主體的司法保護權,以公司的名義進行訴訟,并由公司承擔法律后果。雖然公司訴權體現(xiàn)的是公司法人意志,在根本上體現(xiàn)的是股東意志,但不可混淆公司訴權和股東訴權,造成實務中各主體間的錯位和無序訴訟[2]。股東大會是公司的意思表示機構,股東意志通過股東大會形成決議,由董事會執(zhí)行,對外作為公司的行為。正如自然人的意思表示不能代替自然人的行為能力,股東意志也不能代替公司的行為能力。《公司法》明確規(guī)定公司具有企業(yè)法人的地位,可見我國法律明確承認公司人格的存在,進而延伸出公司的權利能力、行為能力、責任能力和訴訟能力等。這表明公司有效成立后,公司與股東在人格上、財產上、責任上都是相互獨立的,股東的死亡或變更并不影響公司的存續(xù),所以公司訴權既不同于股東訴權,也不受其影響。實務中,部分股東認識不到公司擁有獨立人格、依法自治,只要認為自身權益受損就直接訴諸法律,無視股東會的決議,越過公司徑行提起訴訟,這是股東訴權與公司訴權的錯位。還有以公司名義起訴法定代表人如何進行、公司股東起訴法定代表人是否需征得股東會、董事會或監(jiān)事會的書面決議,都缺乏明確具體的規(guī)定。

2.公司訴權被濫用。民事訴權理論對公司訴權缺乏明確清晰的界定,公司訴權的來源、形成與表達都很模糊,導致訴權行使時如何體現(xiàn)公司意志而非個人意志就成為一大難題。當公司作為原告提起訴訟時,身為法律擬制人格,其本身無法直接行使訴權,由法定代表人代為行使;而公司法人意志的實質是全體股東意志,公司訴權應當體現(xiàn)股東意志。實質上的股東意志與形式上法定代表人代為行使,產生公司訴權的實際享有者和行使者相分離的情形,容易導致公司訴權被董事會和法定代表人濫用,從而損害公司及公司股東、成員的利益。實踐中發(fā)展出股東派生訴訟,試圖解決公司訴權被濫用的問題。如果董事會和法定代表人濫用公司訴權,損害公司利益,股東認為訴權的行使并不是公司的真實意思表示,可以在公司內形成決議,請求法院駁回起訴;公司決議無法形成的情況下,股東可以自己的名義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股東派生訴訟是維護股東權益的有力武器,是懸于公司高級管理人員頭頂?shù)倪_摩克斯之劍,但其本質上是事后救濟,存在時間上的滯后性和信息上的非對稱性,受到公司是否科學管理、內部組織機構是否完善和良好運行的限制,在實務操作中十分困難,沒有形成一套規(guī)范合理的程序辦法。

3.浪費司法資源。訴訟本身不產生社會資源,相反通過消耗資源解決社會中的矛盾,所以訴訟活動始終追求公平與效率相結合,在合理合法的程序中實現(xiàn)定紛止爭。正確行使公司訴權是實現(xiàn)訴訟合理、高效、有序的前提,也是避免司法資源浪費的關鍵。一方面,無論是公司高管濫用公司訴權,還是股東發(fā)起股東派生訴訟,都會使有限的司法資源不能得到最有效配置,影響案件的公平公正審結,客觀上妨害真正司法公正的實現(xiàn)。特別是濫用公司訴權使應訴方付出大量成本和精力應付無效訴訟,影響生產經(jīng)營,不利于市場經(jīng)濟的穩(wěn)定有序發(fā)展。立案登記制實施后,降低立案門檻,加強了糾紛的可訴性,也增大了濫用訴權的可能,所以規(guī)范公司訴權有現(xiàn)實的必要,不僅保護起訴方的利益,也保護應訴方的利益。另一方面,公司訴訟案件法律關系復雜,涉及主體較多、金額較大,存在利用法律空白謀求個人利益的行為。如部分當事人為了拖延訴訟,通過混淆公司訴權、提出管轄權異議等方式影響案件的審理進度,從而獲得時間上或經(jīng)濟上的利益。公司訴權理論的闕如導致法律的滯后,給濫用公司訴權謀求不當利益的行為提供土壤,浪費了司法資源,也給參與訴訟的各方造成訴累[3]。

三、完善公司訴權的意義

1.夯實訴權的基礎,規(guī)范公司的組織和行為。公司對外產生爭議,作為訴訟當事人,享有訴訟權利,履行訴訟義務,承擔法律責任。明確公司訴權,將公司視為獨立的市場主體,在法律中明確規(guī)定公司訴權的行使主體、形成過程、行使方式及濫用訴權的后果,進而規(guī)范公司的訴訟活動。我國法律對以公司名義起訴的規(guī)定,見《民事訴訟法》第48條和《公司法》第184條,法人由其法定代表人進行訴訟,特殊情形下可由清算組代為參與訴訟。沒有規(guī)定公司訴權的產生和形成,無法體現(xiàn)股東意志,動搖權利基礎,影響公司訴權的可靠性。而且《民法總則》第61 條又明確指出法人內部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的限制,無法對抗善意的相對人。法定代表人當然的、概括的對外代表法人,就其意思表達而言,相對方享有最強的信賴保護[4]。這種情況下,完善公司訴權理論,闡述行使公司訴權的主體、方式、一般情形等,可以為立法和司法實踐提供指導。公司章程也可參考公司訴權理論,規(guī)定哪些情形下的訴訟由董事會決定、哪些情形由股東大會表決通過、監(jiān)事會如何介入等,從而為公司參與訴訟提供清晰的組織架構和行為規(guī)范。這樣既能避免公司高級管理人員濫用公司訴權,又能為股東參與公司訴權提供合理渠道,使股東能夠在公司內部處理好公司事務,保障自身利益,減少股東派生訴訟,避免司法資源的浪費。

2.保護公司股東、成員和其他自然人的權利。公司一旦有效成立,公司和股東在財產上相互分離,在人格上彼此獨立,在責任上各自負擔。由公司而非股東作為原告或被告,本質上是對股東的保護,鼓勵其參與市場經(jīng)濟活動,那么權利的邊界也當因此擴大?；緳嗬膬r值原本建立在自然人的自由、尊嚴之上,當法人的設立與行為系服務于自然人的自由發(fā)展,法人享有權利可以順利惠及法人成員及法人背后的其他自然人,賦予法人基本權利就具有價值性與正當性?！豆痉ā返?5條規(guī)定上市公司必須公開其重大訴訟,其目的首先在于保護股東利益,規(guī)制實踐中公司對股東隱瞞重大訴訟的情形。公司訴權的確立與規(guī)范行使,是避免訴權被濫用,保障股東知情權的響鼓重槌。公司擁有訴權的意義與公司成立的意義是一脈相承的,都是為了保護公司股東、成員和其他自然人的權利。

3.重整公司訴訟中的各方關系。公司訴訟中法律關系復雜,利益主體較多,利益沖突較大,無論是對外的商業(yè)投資、貿易糾紛,還是對內的決策命令、成員管理,都是各方通過博弈權衡利弊,尋求利益平衡點,所以往往難以達成一致。明確公司訴權,可以理順各方法律關系:公司與法院的關系、公司之間的關系、公司內部關系。具體內容如下。第一，公司訴權與法院審判權。公司自治與審判權介入相結合,是權力對權利的保護和糾偏。公司作為獨立的民事主體,通過建立內部組織機構進行自我管理、自我發(fā)展、自我服務,這是現(xiàn)代公司制度的精髓。法院對公司自治的事務不能越俎代庖,應當嚴守司法的被動性,對公司內部法律關系的司法救濟原則上以公司自治失靈為前提[5]。但也不能放縱公司自治中的無序行為,要在公司訴訟中公平合理地審判,維護當事人的權益。第二，公司之間的訴訟。明確訴訟的主體是公司,訴權由公司享有和行使,法定代表人只是執(zhí)行公司的具體事務,股東大會才能夠代表公司意志。訴訟中不能將公司的權利義務歸于法定代表人或股東個人,也不要將股東或其他成員的事務上升到公司層面。第三，公司內部關系。股東大會作為公司的表意機關,其決策集中體現(xiàn)公司意志,但不得越過公司直接對外進行交易、參與訴訟。公司訴權與股東訴權不同,公司訴權對外行使,是外部關系;股東訴權針對公司,是內部關系。股東訴權解決的往往是公司內部管理問題,糾正公司的不善管理或財務紛爭,除少數(shù)情況外,不具有對外效力。明確公司訴權,并以此為基礎理順各方關系,是構建合理有序的市場秩序的關鍵。

四、小結

伴隨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完善,公司的主體地位日益凸顯,其運行是否良好有序,關乎經(jīng)濟能否平穩(wěn)發(fā)展。2005年《公司法》的修訂實施,使得公司案件的可訴性增強,法院受理公司案件大量增加,這是市場經(jīng)濟良性發(fā)展的表現(xiàn)。確立公司訴權正是理論對實踐的回應,不論是當下大量存在的公司訴訟案件,還是伴隨市場經(jīng)濟不斷發(fā)展帶來的新案件、新問題,規(guī)范的市場主體和正當?shù)姆蓴M制都是為了促進經(jīng)濟的協(xié)調、穩(wěn)定、可持續(xù)發(fā)展。立案登記制的確立和實施,突破了舊的瓶頸,也帶來新的難題,如何在公司訴訟中兼具效率和公平,首要的就是完善公司訴權。完善的公司訴權理論和制度促使公司正當有序參與訴訟,有利于協(xié)調公司內部關系,保護公司及股東權益,保護其他市場主體。通過規(guī)范的訴訟活動,維持良好的法律秩序和市場秩序,為經(jīng)濟的平穩(wěn)運行提供堅實的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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