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瀟 許慶紅
(安徽大學外語學院 安徽合肥 230601)
《人間天堂》(1920)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美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以嚴肅的筆調(diào)描寫大學生生活的作品。小說記錄了男主人公阿莫瑞·布萊恩從出生到30歲之前的人生經(jīng)歷,通過和五位女性的戀愛經(jīng)歷,生動形象地描繪出“喧囂的二十年代”的社會歷史畫面,展現(xiàn)出年輕一代的心路歷程。本文從女性主義的視角重新審視菲茨杰拉德的《人間天堂》中的“新女性”,發(fā)現(xiàn)小說中充斥著對這些“新女性”的偏見,男性視域下的女性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歪曲和誤解。她們是父權(quán)社會雙重評價標準下的“第二性”,被符號化——被塑造成外表美麗,但內(nèi)心自私冷漠、拜金主義、行為放蕩輕浮、道德觀念薄弱的形象。她們被認為是衡量男性是否成功的符碼,是男性借以向上流社會攀爬的工具,以及男性為滿足虛榮心而掙逐追求的獵物;有些“新女性”則被呈現(xiàn)為“他者中的他者”,被認為是直接或間接導致了男性迷惘與幻滅、乃至人生悲劇的罪魁禍首。
菲茨杰拉德絕大多數(shù)作品設(shè)置的背景都是美國20世紀20年代的“金元年代”。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動搖了美國人的傳統(tǒng)信仰和價值觀念,女權(quán)主義運動也獲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女性取得了選舉權(quán),在思想上更加開放,體現(xiàn)在衣著打扮和言行舉止方面更加自由大膽,這樣的“新女性”對男性權(quán)威構(gòu)成了一定的挑戰(zhàn)和顛覆。然而,“爵士時代”的美國,仍然是菲勒斯中心主義占據(jù)主宰。“新女性”們終究無法逃脫父權(quán)社會的價值判斷。作品中充斥著對這些“新女性”的歪曲與貶斥,傳達著對“新女性”的不滿與怨懟。
父權(quán)社會的產(chǎn)生固然有其兩性生理差異、自然環(huán)境條件和人類社會生產(chǎn)力發(fā)展等多方面必然性,但人們始終忽視的一點是,父權(quán)社會的嚴明秩序并不那么中性,在它那慈祥、平和、有幾分聰慧和勤奮的面孔背后,另有青面獠牙、殘暴猙獰的一面,這便是僅僅朝向女性的那張臉孔。[1](P2)父權(quán)社會結(jié)構(gòu)體制下面對男女兩性不同的兩張面孔,突出表現(xiàn)在雙重道德評價標準上,嚴苛的倫理規(guī)約僅僅針對女性?!度碎g天堂》中,比阿特麗斯被賦予了拜金主義者和沒有道德意識的形象,她是個優(yōu)雅的貴族女性,從小受顯赫世家的淑女教育,曾與貧寒的達西陷入愛河,后來考慮到財力問題在懷有身孕的情況下嫁給了阿莫瑞的父親。比阿特麗斯的真愛是阿莫瑞的生父達西,而非比阿特麗斯的丈夫。雖然小說有意抬高了比阿特麗斯的形象,貶低了阿莫瑞的父親,然而,還是透露出比阿特麗斯是那種可以因為金錢而拋棄真愛,甚至是為了給自己的孩子找個有錢的爹才匆匆嫁給了一個自己不愛的男人。
小說開篇便點明阿莫瑞的父親由于繼承巨額遺產(chǎn),家財頗豐,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的妻子像是個迷,暗示比阿特麗斯不愛自己的丈夫,是在和家世背景差距過大的達西戀愛未果后傷心憔悴才匆匆下嫁了阿莫瑞的父親。這其中暗含著對比阿特麗斯的批判。然而,為什么達西沒有受到任何批判而比阿特麗斯卻要受到批判呢?這歸根結(jié)底源自菲勒斯中心主義支配下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對男女兩性的雙重評價標準。在父權(quán)社會,男人生來就是人,是自由、合理、正確的,而女人不是生就的,是逐漸形成的,是被女性化的。[2](P309)同樣的事情發(fā)生在男人身上是理所當然的,發(fā)生在女人身上就要被貼上“自私冷漠”“道德敗壞”的標簽,受到父權(quán)社會的指責和批判。弗吉尼亞·伍爾夫和波伏娃都曾強調(diào)女性獨立經(jīng)濟地位的重要性,而當時的女性鮮少經(jīng)濟獨立,在這方面男性具有明顯的優(yōu)越性,他們因此牢固了自己是世界的主人的地位,周圍的一切都在告訴少女,變成他們的仆從是她最高的利益。[2](P379)在女性只能靠依附于男性才能獲得物質(zhì)條件的社會里,作者對于社會的不公、男女的不平等只字不提,對于比阿特麗斯出于在愛情和面包之間不得不放棄真愛的悲劇沒有一絲同情憐憫卻只有暗含的批評態(tài)度。
小說還有意質(zhì)疑女性的道德準則,抹黑和貶低女性的自然身體欲望——在婚前與眾多異性的接吻行為。當時美國流行“青年男女的親吻晚會”,阿莫瑞和幾位“新女性”都參加過。然而,受到質(zhì)疑與譴責的只是女性。其中一位是休斯敦太太的女兒,她是個受歡迎的姑娘??墒?,小說卻借老一輩的休斯敦太太之口說道,“恐怕任何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媽媽……她們怎么也想象不到,自己的女兒對異性的親吻有多隨意、多習慣。女仆才是那樣的。”[3](P82)休斯敦太太一直給女兒灌輸加爾默羅修會(修女)的思想。同時,阿莫瑞作為一個這項活動的積極參與者卻又以高高在上的口吻來質(zhì)疑、譴責現(xiàn)代女性的“道德準則”,并將其污名化:“周旋在十六到二十二個男孩之間……每場約會的間隙,她還會和P.D先生什么的在月光下、火爐旁或是黑夜里上演傷感的終情之吻。曾經(jīng)的‘美女’已經(jīng)變成了‘調(diào)情高手’,‘調(diào)情高手’又已經(jīng)成為‘娃娃蕩婦’。”[3](P82)在男女兩性天差地別的雙重評價標準下,男性的婚前性行為被社會普遍認可,然而女性的婚前牽手、親吻、約會、性行為卻被評價為道德墮落的“娃娃蕩婦”??梢?,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的認識論當中,“道德準則”只是針對女性,尤其是“新女性”。在主流男權(quán)社會的暴力規(guī)約下,女性的欲望、身體和語言都被緊緊地束縛和壓抑著,男性是主體,女性是客體,是從屬,是相對于男性第一性的第二性。[4](P186)
女性主義往往談論性、質(zhì)詢性:什么樣的性觀念支持著人們的性行為,又是什么力量熱衷于性管制,性在父權(quán)話語秩序中是如何被安排與理解的,女性的性魅力是如何被定義的,這些問題在《人間天堂》中都有清晰的反映。
在男性話語體系中,女性的“性”往往是被管制的。邁拉·圣·布萊爾被描寫成一個隨意輕浮、被男性征服隨之又被厭惡的女性。邁拉是阿莫瑞的同學、13歲時的初吻對象,富裕家庭出身,這點從她家里擁有一位男管家,而在整個明尼阿波利斯只有三個男管家中可以看出。阿莫瑞應邀參加邁拉主辦的舞會,他故意遲到以示自己與眾不同,在到邁拉家門口前阿莫瑞反復練習見到邁拉的母親時自己的說辭“尊敬的圣·布萊爾太太,很抱歉我來晚了,但是我的仆人......”[3](P14)其實阿莫瑞并沒有仆人。隨后倆人乘馬車去和朋友們匯合,車上阿莫瑞不停地向邁拉示愛,然而,在阿莫瑞吻到了邁拉之后,他卻“突然感到一陣惡心,他突然對整個事情都感到憎惡。不可遏制地,他想奪路而逃,永遠不要再見到邁拉”[3](P21),在阿莫瑞實現(xiàn)了對年輕富有的邁拉的征服、滿足了自己的虛榮心和征服欲之后,邁拉便立刻被棄如敝屣。邁拉在此只是證明阿莫瑞具有男性魅力和征服力的象征,是男性滿足虛榮心的符號。
在否定女性之“性”的男權(quán)中心主義文化中,女性之“性”往往被看成負面的、消極的存在。《人間天堂》中,伊莎貝拉則被塑造成一位放蕩不羈的女性。在男性敘事者的口中,伊莎貝拉在與無數(shù)男性的周旋中變得老于世故,年紀輕輕就結(jié)過婚,還又來參加這種舞會,對她言行舉止的描寫也是充滿了男性偏見,是男主人公眼中矯揉造作、裝作純真的浪蕩形象,阿莫瑞認為自己只不過是她的又一個愛情游戲?qū)ο?。試想,如果男性認真的對待一位女性,怎么可能剛開始接觸就能斷定女性是游戲自己呢?對于女性的擅長社交為什么不是其知事明理而是任性放蕩的結(jié)果呢?阿莫瑞與伊莎貝拉初見分別之后,一直保持書信往來,之后阿莫瑞邀請伊莎貝拉參加普林斯頓的晚會,阿莫瑞因為年輕貌美的伊莎貝拉的出現(xiàn)而名噪一時,受到矚目,男主人公阿莫瑞借助女性使自己的名聲和人氣得到抬高之后,便與伊莎貝拉分道揚鑣,末了還將罪責安在女性身上,哀嘆到伊莎貝拉毀了他這一年。同樣,阿莫瑞的最后一位女友埃莉諾·薩維奇在男性的敘事中也是一副顛覆傳統(tǒng)的女性形象,她僅僅因為自己的突發(fā)奇想和騎著馬突然沖向懸崖的一次過激行為而導致了阿莫瑞的厭煩。
羅莎林德則被歪曲為一個自私無情的拜金主義者。羅莎琳德是阿莫瑞大學同學亞力克的妹妹,年輕貌美,出身富裕,是菲茨杰拉德筆下典型的“美麗的巫女”,最能滿足阿莫瑞虛榮心的對象。阿莫瑞和羅莎琳德陷入愛河無法自拔之時,羅莎琳德則考慮到阿莫瑞身無分無,而另一個自己的追求者道森·瑞德卻是個富家子弟,于是果斷地斬斷了阿莫瑞的情思,嫁給了道森。然而,小說極力渲染阿莫瑞對她的愛戀之深,被羅莎林德拋棄后情傷難愈,這在一定程度上誤導讀者譴責羅莎林德的拜金和無情,轉(zhuǎn)而站在男性這邊同情阿莫瑞??墒菑呐越邮艿囊暯莵砜?,羅莎琳德的戀愛婚姻選擇才是深思熟慮之后的明智之舉,是長痛不如短痛的理智抉擇。阿莫瑞口口聲聲譴責新女性的極度自私,實則他自己才是最自私的人,比起這些“新女性”他更愛的是自己,在他深深的潛意識里這些富貴貌美的“新女性”只是他滿足虛榮心和實現(xiàn)自我的符號,是他迅速躋身上流社會的階梯。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言,在父權(quán)社會,父親對少女擁有支配她的各種權(quán)力。如果她結(jié)婚,父親會把權(quán)力全部轉(zhuǎn)交給她的丈夫。妻子和役畜或一份動產(chǎn)一樣也是男人的財產(chǎn)。[2](P94)凱特·米利特在《性政治》中揭示了男女兩性的關(guān)系,從歷史上到現(xiàn)在都是男性支配女性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是一種支配與叢屬的關(guān)系。[5](P33)《人間天堂》中的男主人公同樣一直都試圖在通過追逐、占有和支配出身顯赫、年輕美貌的女性,而獲得心理和生理上的滿足,達到增加自身財富、提高階級地位的欲望,因為在父權(quán)社會男性的潛意識中家庭生活與家庭關(guān)系的實質(zhì)是男性對女性的性壓迫、性束縛與性剝削。[6](P8)法國女性主義理論家露西·伊利格瑞更加尖銳的指出女性在社會傳統(tǒng)中一直代表著男性的使用價值,是男性之間的交換價值。女性被先后被自己的父親、丈夫等定價,決定著女性在性交易中的價值。[7](P37)《人間天堂》這部小說中作者卻給男性的欲求披上愛情的美麗外衣,來掩蓋強加給女性的符號化象征意義。
從這幾位“新女性”與阿莫瑞的關(guān)系變化中我們不難看出,這些“新女性”被描寫成衡量男性是否成功的符號、男性借以向上流社會攀爬的工具以及男性為滿足虛榮心而掙逐追求的獵物。小說對她們的形象描寫、情感態(tài)度與道德判斷流露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厭惡、鄙視、質(zhì)疑與譴責。
菲茨杰拉德擅長描寫現(xiàn)代“新女性”,她們大多年輕貌美、家世顯赫、富貴多金。然而,小說中也不乏來自其他社會階層、不同年齡段、相貌平平甚至有些丑陋的女性。這些次要的女性人物更加飽受偏見,成為菲茨杰拉德筆下“他者”中的“他者”。
不具備美貌的年輕女子,在男主人公心里就是“愚笨的”,盡管男性并沒來得及真正了解女孩的內(nèi)在和性格。對她們的外貌描寫亦流露出男性的厭惡和鄙夷,在男性眼中相貌一般或丑陋的女性就是“可憐的”“從來沒被注意過”,即使有異性對其展開示愛攻勢,這也是“愚蠢的”,面對如此愚蠢的示愛,對從沒被注意過的女孩卻是難得的,她開心的“咯咯直笑”,而在男主人公看來,這場可笑的滑稽劇只不過是“不錯的消遣”而已。由此可見,對于男性來說,女性姣好的相貌才是評判女性的依據(jù),是虛榮、自私、無愛的男性滿足自我的條件。面對這樣的女性,男主人公似乎根本不愿意搞清楚她的其他狀況就被直接全盤否定。相貌不出眾的女性在膚淺男性的眼光中是“他者”中的“他者”,成了被雙重邊緣化與抹黑的對象。
克拉拉是阿莫瑞的表姐,早年喪夫、獨自帶著兩個孩子。阿莫瑞被她的人格魅力——年輕美麗、大方得體、善良溫柔深深吸引,想要跟她結(jié)婚。然而克拉拉經(jīng)濟狀況不佳,出身亦非豪門,這些都無法滿足阿莫瑞的虛榮心和人生理想,因此他才會因為夢見和克拉拉結(jié)婚的場面而被嚇醒。阿莫瑞的潛意識里根本不愿意跟克拉拉結(jié)婚,即便她大方懂事、道德高尚,一個沒財產(chǎn)沒地位又寡居的拖油瓶對于男性來說作為女性的價值就一落千丈,對于這樣的女性即使男性本能的欣賞和喜歡,考慮到對于自己沒有價值也不會與其結(jié)百年之好。
在男權(quán)社會的男性視角下,女性一直占據(jù)一席留給罪人的位置,她們事事有罪,處處有罪:因為有欲望和沒有欲望而負罪;因為太冷淡和太“熱烈”而負罪;因為既不冷淡又不“熱烈”而負罪;因為太過分的母性和不足夠的母性而負罪;因為生孩子和不生孩子而負罪;因為撫養(yǎng)孩子和不撫養(yǎng)孩子而負罪……[8](P194)條件優(yōu)渥的女性占據(jù)著罪人之席,因為在男性看來她們自私、拜金、感情不忠,而被寫成直接或間接導致男性迷惘與幻滅乃至人生悲劇的罪魁禍首。相貌丑陋的少女、閃耀著人性光輝卻貧窮喪偶的少婦與芳華已逝的中老年婦女在男性視域下更是穩(wěn)坐罪人一席,是罪人中的罪人。在這種強烈的偏見下,進一步證明了波伏娃的女性主義觀點,即女人的地位不是生來就是如此的,是男人、社會使她成為“第二性”。社會把第一性給予了男人,男人是主要者,女人是次要者。[4](P186)小說彰顯的是在各種社會關(guān)系中建立的男性權(quán)力,忽視女性的社會性,將女性排斥在社會歷史之外。[9](P146)在男人眼中,那些不漂亮、沒有家世和財產(chǎn)、年老色衰的中老年婦女是被加倍邊緣化、他者化、甚至妖魔化的,作品通過對她們的貶抑突出了男性對女性尊嚴的踐踏及對女性權(quán)力的消解,然而貶斥的背后潛藏著這類女性對男性而言自身使用價值的貶值。毫無疑問她們是男性視域下“他者”中的“他者”。
女性主義重啟了女性身體的自由與解放問題,關(guān)心女性的性權(quán)利與性權(quán)力,解構(gòu)男性作家作品中對女性之“性”的貶抑。盡管《人間天堂》幾乎成了人們認識“喧囂的二十年代”的權(quán)威典籍,成了年輕讀者解讀人生的生活指南。[10](P137)然而其對眾多女性形象的歪曲與貶斥,仍然逃脫不了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影響,擺脫不掉被以作者為代表的男性群體符號化、他者化,是相對于男性的“第二性”。即使作者對當時的美國社會觀察入微、認識超前,也依舊無法擺脫主流意識形態(tài)和男性視角的局限性,對以“新女性”為主的女性做出客觀公正的刻畫。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在社會、政治、心理等諸多領(lǐng)域受到了來自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壓迫,《人間天堂》中的女性形象是對這一觀點的有力證明。揭開作者蓋在小說上的層層面紗,有助于我們從女性主義視角與女性讀者接受的角度去理解該作品,加深對小說主題和人物形象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