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臘酒神與酒會考

曾艷兵

(1.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872；2.天津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天津300387)

古希臘是西方文化的源頭，這種文化源頭自然也包括酒文化。希臘人釀酒和飲酒并非自己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而是源自亞洲和非洲，正如希臘的酒神并非是希臘土生土長的神一樣。大約在公元前3000年，葡萄酒的釀制技術(shù)從小亞細(xì)亞和埃及傳入希臘，開啟了歐洲國家種植葡萄進行釀酒的風(fēng)潮，希臘人飲酒也就開始風(fēng)行起來。希臘酒文化豐富多彩，底蘊深厚，這里選擇兩個相互關(guān)聯(lián)又頗有差異的問題分別論述：一為酒神，二為酒會，故題為“古希臘酒神與酒會考”。

一、希臘酒神考辨

1872年，28歲的尼采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劇的誕生》(TheBirthofTragedy)，這部書被認(rèn)為是他的哲學(xué)產(chǎn)生地。尼采在書中用日神阿波羅和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的象征來闡明藝術(shù)的本源和人生的意義?！霸谙ＥD世界里，按照根源和目標(biāo)來說，在日神的造型藝術(shù)和酒神的非造型的音樂藝術(shù)之間存在著極大的對立。兩種如此不同的本能彼此共生并存，多半又彼此公開分離，相互不斷地激發(fā)更有力的新生，以求在這新生中永遠(yuǎn)保持著對立面的斗爭……直到最后，由于希臘‘意志’的這一形而上的奇跡行為，它們才彼此結(jié)合起來，而通過這種結(jié)合，終于產(chǎn)生了阿提卡悲劇這種既是酒神又是日神的藝術(shù)作品?！盵1]2酒神精神遂成為尼采拯救人生悲劇的藝術(shù)沖動和表現(xiàn)方式。酒神“象征著迷醉而狂放的精神力量”[2]2，如果我們要闡明什么是酒神精神，當(dāng)然得從酒神說起。

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又名巴克科斯(Bacchus)，他是植物神，是葡萄種植業(yè)和葡萄釀酒業(yè)的保護神，是古希臘最受歡迎的神祇之一，但他并不是希臘土生土長的神，而且相當(dāng)晚才為希臘人所接納，正如酒并非希臘人的發(fā)明一樣，酒神似乎也是從希臘之外引進過來的。據(jù)說，狄俄尼索斯是宙斯與忒拜王卡德摩斯(Cadmus)的女兒塞墨勒(Semele)所生的兒子。在荷馬史詩中，狄俄尼索斯并不在主要神祇之列?！兑晾麃喬亍分杏羞@樣的詩句：“塞墨勒生了人類歡樂的狄俄尼索斯?！?《伊利亞特》第14卷第325行)荷馬對于狄俄尼索斯也就簡單一提。關(guān)于狄俄尼索斯最早的記載源于赫西俄德，他在《神譜》中提到了狄俄尼索斯：

卡德摩斯之女塞墨勒和宙斯戀愛結(jié)合，生下了一個出色的兒子，快樂的狄俄尼索斯，有死者生不死者，現(xiàn)在母子都成了神[3]54。

這說明在公元前9世紀(jì)到公元前8世紀(jì)，古希臘人已經(jīng)在崇拜酒神了?？ǖ履λ故莻髡f中忒拜城的建造者，他是歐羅巴的哥哥，是亞細(xì)亞地區(qū)腓尼基國王阿革諾耳和特勒法薩的兒子。腓尼基(Phoenicia)是希臘人對迦南人(Canaan)的稱呼，迦南一詞在閃米族語中的意思是“紫紅”，這同他們衣服的染料有關(guān)。迦南在希臘文中的意譯便是腓尼基。腓尼基是古代地中海沿岸興起的一個民族，一個亞洲西南部的城邦國家，由地中海東部沿岸的城邦組成，位于今敘利亞和黎巴嫩境內(nèi)。由此也就再次證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祖先來自亞細(xì)亞。

中國著名的希臘哲學(xué)專家葉秀山先生說：“狄俄尼索斯崇拜最主要的是集中體現(xiàn)了一種‘出神’(ecstasis)和‘入化’(enthusiasm)的特殊精神狀態(tài)，而這種狀態(tài)，的確與‘酒’有著相當(dāng)密切的關(guān)系?！边@種精神狀態(tài)說到底就是“迷狂”?！暗叶砟崴魉菇o人以‘無界限’‘無秩序’，‘我’與‘非我’之間并無一定的‘界限’可劃，‘超越界限’，則為癲，為狂，為癡，為醉?！錾瘛癁殡x開‘自我’，為‘異己’‘非我’，‘入化’為進入‘他者’，與萬物——神與他人相通。”[4]311-312

狄俄尼索斯是果實之神，是葡萄的發(fā)現(xiàn)者，也是農(nóng)業(yè)與谷物之神。關(guān)于狄俄尼索斯出生的故事頗不尋常。嫉妒心極強的赫拉慫恿塞墨勒要求眾神之王宙斯顯現(xiàn)威嚴(yán)真相，宙斯便以閃電出現(xiàn)，將塞墨勒燒死。此事在奧維德的《變形記》中有記載：朱諾喬裝成塞墨勒的奶娘去慫恿她，要求朱庇特顯出天神本相，朱庇特勸她不聽，只好顯出真相，結(jié)果他的雷電將塞墨勒劈死。塞墨勒死后，宙斯將胎兒從母腹中取出，縫進自己的髀肉。狄俄尼索斯在髀肉中成長起來，出生時有點瘸腿。狄俄尼索斯出生后由塞墨勒的妹妹伊諾撫養(yǎng)，后來改由潘神的兒子森林之神西勒諾斯(Silenus)撫養(yǎng)教育。西勒諾斯是一個經(jīng)常喝醉的、快樂的、心地善良的禿頂老人，他有點像布袋老人，不過他的皮囊里裝的總是酒，狄俄尼索斯跟隨他學(xué)習(xí)算是適得其所。狄俄尼索斯從伊卡里亞島到那克索斯島去時乘坐的是一艘海盜船，海盜們將他捆綁起來，準(zhǔn)備將他當(dāng)奴隸賣掉?？墒牵叶砟崴魉棺尷壦睦K索自動脫落，船桅上繞著常春藤，船帆上掛著葡萄蔓，海盜們驚駭萬分，紛紛投海，化作海豚。狄俄尼索斯勤奮好學(xué)，發(fā)明了釀造葡萄酒的技藝。他走遍了希臘、敘利亞、亞細(xì)亞，甚至到過印度，他一路上傳授葡萄釀酒技術(shù)，化身山羊、公牛等動物，能使葡萄酒像泉水一樣從地下涌出。

又一說酒神是宙斯與冥后之子，據(jù)說他橫遭暴死，后來又復(fù)活了?！暗叶砟崴魉埂巍涯且讶弧肋^’的最為遠(yuǎn)古的、原始的，因而是最為深奧的、最為基礎(chǔ)的‘意識’‘復(fù)蘇’過來，表現(xiàn)出最頑強的‘生命力’?！盵4]311古希臘人便把他的受罪、死亡和復(fù)活等情景在祭祀他的儀式中表演出來，于是便有了悲劇和喜劇?？梢?，悲劇和喜劇與大自然四季的循環(huán)有關(guān)。因為狄俄尼索斯又化身為山羊，故悲劇又稱作“山羊之歌”(Tragikos choros)。另外，在希臘語中，悲劇一詞是“tragoidia”，該詞由“山羊”(tragos)和“歌手”(oidos)組合而成。古希臘人將能夠發(fā)出山羊叫聲的歌手稱作“tragos-oidos”，悲劇(tragedy)一詞便由該詞發(fā)展而來。還有一說是，因為以山羊為獎品(a goat offered as a prize)，故而有“山羊之歌”。

古希臘人為祭祀酒神狄俄尼索斯而舉行大型游行活動。起初山羊歌手們的合唱吸引了大批過往路人，他們駐足觀賞，但日久生厭，希臘人又加以改進，讓一名合唱隊隊員走在歌隊前面，一邊表演，一邊與歌隊對話、對唱或合唱。公元前600年時，科林多樂師阿瑞翁(Arion)使得這種大型游行的民俗性的祭拜具有了確定的格律形式，稱為酒神祭歌(Dithyrambos)，古希臘悲劇便生發(fā)于這種莊嚴(yán)肅穆的祭歌之間穿插的有情節(jié)的表演，劇情仍然圍繞神來展開。從這個意義上說，古希臘的“tragedy”并不適合于翻譯成“悲劇”，因為這種劇并不見得“悲”?！癟ragedy來自希臘文，詞尾edy(祭歌)即伴隨音樂和舞蹈的敬拜式祭唱；Trag-edy的前半部分Trag的原義是‘雄獸’，與edy合拼就是‘雄獸祭歌’。因此，Tragedy的恰切譯法當(dāng)是‘肅劇’——漢語的‘肅’為‘恭敬、莊重、揖拜’，還有‘清除引進’的意思，與古希臘Tragedy的政治含義頗為吻合?！盵5]2

由此看來，沒有酒神祭奠儀式，也就沒有古希臘戲劇。“悲劇產(chǎn)生于藝術(shù)的和專業(yè)的合唱隊歌唱；喜劇則是從村夫俗子在葡萄和谷物收割節(jié)日的化裝游樂中誕生的?！盵6]222亞里士多德指出，悲劇起源于“酒神頌歌隊領(lǐng)隊的即興口誦”，同時他又表示，悲劇從“薩圖爾劇”(satyros，笑劇)發(fā)展而來[7]14-15。薩圖爾是希臘神話中半人半羊的、居住在樹林里的神，薩圖爾劇乃是悲劇三部曲后附加的第四部曲，故與悲劇關(guān)系密切。賀拉斯認(rèn)為，這種劇不應(yīng)寫成喜劇。柏拉圖也認(rèn)為酒神頌是關(guān)于狄俄尼索斯誕生的頌歌(《法律篇》第3卷第706行)。在古希臘人看來，祭祀酒神便可以豐收。祭祀活動中有歌隊參加，歌隊化裝成半人半羊(the goatskin dress of the performers)，由歌隊領(lǐng)隊講述酒神的漫游，中間有合唱和對話。尼采說：“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傳統(tǒng)：希臘悲劇在其最古老的形態(tài)中僅僅以酒神的受苦為題材，而長時期內(nèi)唯一登場的舞臺主角就是酒神?！盵1]40

現(xiàn)有的記載表明，最早的悲劇演出在公元前6世紀(jì)。悲劇源于雅典每年一度的酒神大節(jié)。每年3月末，冬去春來，雅典民眾都要舉行持續(xù)三天的酒神節(jié)慶。每年的酒神節(jié)不僅是重大的宗教節(jié)日，也是重要的政治活動。古希臘第一次戲劇競賽是在第61屆奧林匹亞競技會期間，即公元前536—公元前532年期間舉行的。這里的舞臺代表著雅典精神，是雅典向整個希臘世界展示自己的財富、力量和公共精神的平臺。由于這種新興的戲劇娛樂形式需要一個適合表演的固定場所，希臘人很快就在城郊開鑿并修建起了劇院。池型劇院的中央是舞臺，舞臺后面是一頂帳篷，供演員和合唱隊員化妝之用。帳篷在希臘語中為“skene”，后來演變成了“scenery”，也就是舞臺上的“布景”。

傳說酒神狄俄尼索斯化作凡人來到忒拜，他要向國王彭透斯(Pentheus)和全體忒拜人證明他“乃是一位天神”。彭透斯是忒拜城的奠基者，卡德摩斯的外孫，他試圖禁止婦女參加狄俄尼索斯的慶節(jié)，因此被酒神的狂女們包括他的母親和姊妹，撕得粉碎。這便是狄俄尼索斯神對于侮辱他的神圣教義的人的報復(fù)，也是悲劇詩人歐里庇德斯《酒神的伴侶》(TheBacchae)的主要內(nèi)容。劇中人物預(yù)言家帖瑞西斯曾這樣贊頌酒神：“他釀造液體葡萄酒送給人類，彌補營養(yǎng)的不足，減輕那些可憐人的憂愁，在他們喝足了葡萄酒的時候；他還奉送睡眠，使他們忘卻每天的痛苦，此外再沒有什么解除痛苦的藥物了。”[8]363總之，《酒神的伴侶》的意義在于表明：“理性是偉大的，但不是最重要的。世界上有許多不是理性的事物，它們既超越了理性，也遠(yuǎn)離了理性；世界上還有不少感情的起因，我們無法表達情感，我們傾向于崇拜情感，也許，我們還覺得情感是人生寶貴的財富。這些事物就是神，或神的形式，不是傳說中不朽永生之人而是‘存在的事物’，非人類的、非道德的事物，降人以福澤，或使人受盡苦難，無以聊生，而其本生則莊嚴(yán)肅穆，不為所動?！盵6]291較之理性，酒神更多地與非理性難舍難分，緊密相連。

最后，我們還是回到尼采。尼采在宣告“上帝死了”之后，為了尋找新的價值藍本，找到了古希臘的悲劇精神。悲劇精神兼有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如果說，日神是美的外觀的象征，是人生的幻覺，是一種夢的狀態(tài)的話，酒神便象征著人的情緒的放縱，酒神精神是一種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劇性精神。“在西方古典時代，由于私有制的利刃較為徹底地斬斷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原始紐帶，致使遭受異化痛苦的人們不得不在感性的肉體存在或神秘的彼岸世界中去尋找寄托，于是便產(chǎn)生了酒神與日神精神?！盵10]12酒神狀態(tài)是一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癲狂狀態(tài)?！熬粕窬褚馕吨鵁o拘無束的本能的解放，是動物沖動和神性的同時爆發(fā)?！盵11]234醉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酒神狀態(tài)，是個體的人自我否定而復(fù)歸世界本體的沖動，這種精神到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以后便衰微了。“狄俄尼索斯崇拜保存并恢復(fù)了人類遠(yuǎn)古時代的最為原始的存在性的‘自由’，這種‘自由’在科學(xué)精神之中并不能充分體現(xiàn)出來，而在古代希臘藝術(shù)精神中卻有更多的表現(xiàn)，因而狄俄尼索斯崇拜這種‘自由’‘放縱’的觀念，本是一種‘神靈賦體’(inspire)?！盵4]313-314古希臘悲劇精神體現(xiàn)了生命的激情和無窮的能量，這就是權(quán)力意志(will to power)，而超人就是權(quán)力意志的化身。尼采的哲學(xué)理論終于在這里達到了最高點，酒神精神在這里也得到了最充分的闡釋和張揚。

二、思想的會飲

柏拉圖是繼蘇格拉底(Socrates)之后古希臘最偉大的哲學(xué)家。當(dāng)代美國哲學(xué)家懷特海曾經(jīng)說過：“兩千五百年的西方哲學(xué)只不過是柏拉圖哲學(xué)的一系列注腳而已?！盵12]84與蘇格拉底述而不作不同，柏拉圖的著作基本上都流傳下來了。他的主要著作就是他的對話集，在這些對話中給人印象最深的恐怕莫過于《會飲篇》(Symposium)了。翻閱這篇對話，蘇格拉底與一幫好友會飲的情景歷歷在目，思想的碰撞，加上觥籌交錯，想來那個時代的學(xué)者討論哲學(xué)、討論學(xué)術(shù)是一件多么令人快意而又神往的事。

《會飲篇》論愛美與哲學(xué)修養(yǎng)，首先是對愛神的禮贊，其次是對哲學(xué)和蘇格拉底的禮贊。愛情的對象是美，而最高的美只有具有最高哲學(xué)修養(yǎng)的人才能見到，蘇格拉底就是一例。因此，說到底，《會飲篇》是對哲學(xué)的禮贊、對思想的禮贊，用柏拉圖的話來說，就是“談?wù)軐W(xué)和聽人談?wù)軐W(xué)，對于我向來是一件極快樂的事，受益還不用說”[13]213。有關(guān)會飲的內(nèi)容，我們已有過許多討論和研究；有關(guān)會飲的形式，我們卻常常忽略不談，以為無關(guān)緊要。然而，在今天看來，當(dāng)我們的學(xué)術(shù)討論已變得越來越枯燥僵硬，與生命之樹漸行漸遠(yuǎn)時，會飲的形式可能比會飲的內(nèi)容更為重要。正因為有會飲，思想才會如此生動活潑，充滿朝氣和靈氣；如果沒有了會飲，剩下的思想就會干涸、枯萎?！盎牡厣蠜]有丁香，枯干的根球也無法提供少許的生命?！遍W亮的思想時常在會飲中源源不斷地流溢，而令人難以忘懷的會飲則在思想的交匯碰撞中跳躍升華，終將會飲者的精神提升到一個更高境界。

那么，什么是會飲呢？會飲是希臘的一種禮節(jié)，大半含有慶祝的意味，有一定的酬神的儀式。儀式舉行之后，座客開始飲酒，邊飲邊談，故稱之為會飲。會飲通常有樂伎助興。柏拉圖描述的這次會飲，以討論哲學(xué)問題替代了尋常的娛樂節(jié)目。會飲這個詞后來為拉丁文吸收，成為Symposium，于是便有了座談會的意思。

先說那次會飲的源起：家住雅典西南郊區(qū)的亞波羅多洛(Apollodoros)在進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位朋友格羅康(Glaukon)，這位朋友向他打聽“蘇格拉底和亞爾西巴德(Alcibiades)幾個人在阿伽通(Agathon)家里會飲時討論愛情”的事情。有關(guān)那次會飲，亞波羅多洛又是聽亞里斯托頓(Aristodemus)轉(zhuǎn)述的。亞里斯托頓說，他在街上偶遇蘇格拉底，蘇格拉底正準(zhǔn)備去悲劇作家阿伽通家吃晚飯，慶賀阿伽通的悲劇獲得大獎，于是，亞里斯托頓與蘇格拉底結(jié)伴而行。

亞里斯托頓來到阿伽通家后，一個仆人先給他洗腳，然后坐在榻上。隨后蘇格拉底入座，大家共享晚餐。“他們舉杯敬了神，唱了敬神歌，舉行了例有的儀式，于是就開始飲酒”，泡塞尼阿斯(Pausanias)說：“在座諸位，今天飲酒，哪一種方式對我們才合適呢？就我個人來說，我不妨告訴諸位，我覺得昨天的酒還沒有醒過來，需要呼吸呼吸。我想諸位的情形也差不多，因為昨天都參加了?！毕矂∽骷野⒗锼雇蟹?Aristophanes)隨即附和說：“今天飲酒總得要和緩一點，我自己昨天也是爛醉如泥?！卑①ねㄒ脖硎窘裢頉]有能力痛飲了。醫(yī)生厄里什馬克(Eryximachus)說，“醉酒對人實在有害”。于是，大家一致同意：“今天這次會飲不鬧酒，各人高興喝多少就多少?！薄凹热淮蠹叶紱Q定隨意飲酒，不加勉強”，便將“剛才進來的吹笛女打發(fā)出去”，“用談?wù)搧硐策@次聚會的時光”[14]218。

想必這些思想者天天喝酒，昨晚喝醉了，今天繼續(xù)喝，當(dāng)然，會飲也并不一定都談?wù)軐W(xué)，有吹笛女助興，也是賞心悅目的。若是“舉酒欲飲無管弦”，便會“醉不成歡”，而一旦“忽聞水上琵琶聲”，又會“添酒回?zé)糁亻_宴”，最后，才可能有“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梢姡瑳]有酒，沒有夜彈琵琶，大概也就沒有《琵琶行》了。會飲與文學(xué)的關(guān)系如此密切，似乎更不在話下。

會飲者“從左到右輪流，每個人都盡他的能力，作一篇最好的頌揚愛神的文章”。首先發(fā)言的是費德若(Phaedrus)，第二個發(fā)言的泡塞尼阿斯，第三個發(fā)言的應(yīng)該是阿里斯托芬，但他正在打嗝，不能說話，“不知道是因為吃得太飽了，還是因為旁的緣故”，于是由醫(yī)生厄里什馬克先講。接下來發(fā)言的阿里斯托芬，隨后是阿伽通，最后發(fā)言的是蘇格拉底，他轉(zhuǎn)述了“從前從一位曼提尼亞國地女人，叫做第俄提瑪(Diotima)的，所聽來的關(guān)于愛情的一番話”[14]257?！翱傊?，一個人從世間的個別事例出發(fā)，由于對于少年人的愛情有正確的觀念，逐漸循階上升，一直到觀照我所說的這種美，他對于愛情的深密教義也就算近于登峰造極了。這就是參悟愛情道理的正確道路，自己走也好，由向?qū)б埠?。先從人世間個別的美的事物開始，逐漸提升到最高境界的美，好像升梯，逐步上進，從一個美形體到兩個美形體，從兩個美形體到全體美形體；再從美的形體到美的行為制度，從美的行為制度到美的學(xué)問知識，最后再從各種美的學(xué)問知識一直到以美本身為對象的那種學(xué)問，徹悟美的本體?！盵14]273這段話便是《會飲篇》的點睛之筆了。

蘇格拉底說完后，恰逢亞爾西巴德來訪，他已爛醉如泥，在別人的攙扶下來到會飲大廳。他到門口就站住了，頭上戴著一個葡萄藤和紫羅蘭編的大花冠，還纏著許多飄帶，大聲嚷道：“朋友們，你們都好呀，你們肯不肯讓一個醉漢來陪酒……你們笑，笑我喝醉了嗎……你們還是和我喝酒，還是不和我喝酒？”[14]275大家都嚷著歡迎他，請他入座。他說：“朋友們，我看你們都還很清醒。這不行，你們得喝酒，你們知道，這是大家原來約定的事。現(xiàn)在我選我自己來做主席，一直到你們喝夠了再說。阿伽通，叫人拿一個頂大的杯子給我，如果你有的話。別忙，用不著杯子，堂倌，你把那個涼酒的瓶子拿給我?！边@瓶子要裝三斤多酒，他把酒斟滿，一飲而盡，用現(xiàn)在的話說，這叫“吹瓶子”。然后再叫人把瓶子斟滿，遞給蘇格拉底，同時說：“朋友們，這瓶酒對于蘇格拉底并不是一件陷害他的東西，你要他喝多少，他就喝多少，而且永不會醉?！盵14]277果然，蘇格拉底馬上一飲而盡。“他的酒量比誰也強，最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見過蘇格拉底喝醉?！盵14]286蘇格拉底的思想博大精深、無邊無際，正好與他的酒量相得益彰。

會飲大廳的宴飲還在進行，突然間門口到來一大群歡宴者，他們一直闖進來。“廳里于是有一大陣喧嚷，秩序全亂了，彼此互相勸酒，大家喝的不知其量?！盵14]293黎明時分，人們走的走，睡的睡，只剩下阿伽通、阿里斯托芬和蘇格拉底還在喝酒，“一個大杯從左傳到右，傳來傳去”。他們?nèi)诉€在辯論，爭論的焦點是“一個人是否可以同時兼長喜劇和悲劇”？顯然，其余兩個人早已不勝酒力，不得不同意蘇格拉底的觀點了。最后，阿里斯托芬和阿伽通也先后睡著了，只有蘇格拉底起身出門，“像平常習(xí)慣一樣”，開始了他又一天的日常生活。

可見，“蘇格拉底這個怪人，無論在風(fēng)度方面還是在言論方面，你在古今找不出一個人來可以和他相比”，“這種人格在希臘人中雖為特出，但亦只有希臘才能產(chǎn)生——這就是蘇格拉底的人格”[14]123。蘇格拉底一去不返，“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時至今日，“會飲”雖然還在盛行，但卻難以成“篇”?！皶倍伙?，“飲”而無思，也就是說，思想沒有會飲，會飲沒有思想。成“篇”的文章，往往是那些“不飲者”搜腸刮肚、正襟危坐在電腦前在鍵盤上敲打、編造出來的，與昔日之會飲毫無關(guān)系。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末尾寫道：“漫步在伊奧尼亞的宏偉柱廊下，仰望輪廓分明的天際，身旁輝煌的大理石雕像映現(xiàn)著他的美化的形象，周圍是步態(tài)莊嚴(yán)舉止文雅的人們，有著和諧的嗓音和優(yōu)美的姿勢——美如此源源涌來，這時他豈能不舉手向日神喊道：‘幸福的希臘民族?。∧銈兊木粕癖囟ㄊ嵌嗝磦ゴ?，如果提洛斯之神認(rèn)為必須用這樣的魔力來醫(yī)治你們的酒神狂熱！’”[1]108時至今日，希臘社會問題重重，希臘民族也許并不幸福，或者不很幸福，但他們的酒神一如既往地偉大，正如他們偉大的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綿延不絕，正如香甜醇厚的美酒滋潤著世界各地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