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映平
(西南民族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四川 成都 610041)
羅爾斯把功利主義看作一種違反直覺的、令人難以接受的正義觀,并通過無知之幕和最大最小值原則相關理論來論證其正義理論。他的正義理論提出之后,對功利主義形成了很大的沖擊,并迅速地確立了該理論在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領域的支配地位。黑爾從整體上對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的直覺主義本質(zhì)進行了分析,提出了依據(jù)于邏輯與事實的功利主義觀點。
在《道德思維》這一著作的序言中,黑爾的批判直言不諱,認為雖然羅爾斯的正義理論看似很有說服力,但卻是在預設直覺主義假定的基礎上形成的,并對以直覺主義這種在別人看來早已被攻破的學說作為理論基礎表示出一種輕視的態(tài)度,因為道德直覺其實永遠都不能作為道德體系的基礎?!坝幸恍┧枷爰遥踔潦钱敶乃枷爰?,曾經(jīng)嘗試收集自己及同時代的人最肯定的所有道德見解,再對人生的情況做一些可信的假定,從而找出一些大致可被認為是產(chǎn)生這些見解的方法;然后便得出結(jié)論,這就是我們經(jīng)過反省后所必須承認為正確的道德體系。當然他們可以這樣做,不過其原初肯定的道德見解卻沒有任何根據(jù)或論證支持,故此建基其上的主張,其權(quán)威性也只是與這些原初的信念一樣。他們所達到的‘平衡’是有道德見解的勢力間的平衡,但這些見解可能是由偏見產(chǎn)生的;無論怎么反省,也不能使這些見解成為道德的堅實基礎?!盵1](P12)相比較而言,黑爾的新功利主義理論是在對一系列概念的區(qū)分基礎上形成的。
第一個區(qū)分是形式正義和實質(zhì)正義的區(qū)分。形式正義可以通過道德語言的可普遍化性的要求簡單而直接地進行說明,如果我們對同樣的道德事件做出不同的道德判斷,并且依據(jù)那些判斷而行動,那么便是不符合形式正義,是一種非正義。比如說,兩個都在工作時間喝酒的工人,其中一個被老板解雇了,而另一個則沒有,這時就可以說被解雇的工人遭受了形式上的非正義對待。而除了形式正義外,正義還有非常廣泛的實質(zhì)的用法,實質(zhì)正義是一個相對形式正義更復雜的概念。對于實質(zhì)正義的理解要得益于亞里士多德對正義的劃分,黑爾認同正義在關于我們與他人關系的范圍內(nèi),等同于完滿的德行。將其應用于行動的話,正義就包括分配的正義和回報的正義,這是較狹義的、也是最通常的用法。
在區(qū)分了正義的不同類型和不同意義后,黑爾將這些意義與對道德思維的層次區(qū)分聯(lián)系起來。形式正義本質(zhì)上是一個邏輯的原則或特性,可以應用于道德思維的各個層次,因為“一名超人類的批判思維者,從不需要做任何直覺思維,當然可以在這意義下被稱為正義的,不只因為他在批判思維中永遠依從形式的正義,即對人們公正無私,更是因為他思維的結(jié)論,完全是完美道德生活的指令”。[1](P158)然而,那些特定的、較狹義的實質(zhì)正義卻是表觀的、非批判的原則。它們在直覺思維層次起作用并且能夠被批判思維凌駕,因為它們都屬于表觀的、非批判的原則,往往會發(fā)生沖突的情況。這就需要我們在批判思維層次去尋求最好的解決方法。
道德思維的這兩個層次的劃分,有助于說明正義在何種情況下是可被凌駕的,在何種情況下又是不可被凌駕的;同時也能說明正義在何種情況下獨立于當前境遇的偶然性的經(jīng)驗事實,而在何種情況下又依賴于那些事實。形式正義是不可凌駕的,同時也是獨立于偶然性事實的,但是對實質(zhì)正義的表觀原則的選擇,則會因為社會環(huán)境的不同而不同。比如,假設某一社會中的成員對當前不平等的狀況頗為滿意,而且不希望這些不平等的狀況受到破壞,那么,因為關于具體情況的道德判斷必須依據(jù)那些具體處境的具體情況來做出,而關于人們的態(tài)度與反應的事實,乃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種。所以,在他們這種社會態(tài)度轉(zhuǎn)變之前,對他們來講,最好的正義就是對當前不平等狀況給予承認并維持。黑爾也承認,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改變他們的社會態(tài)度會帶來最佳后果的話,我們則應該設法改變當前的狀況。
黑爾將正義區(qū)分為形式正義與實質(zhì)正義,并且將其與道德思維的層次聯(lián)系起來,這樣,他對正義問題的處理實際上就是“兩種觀點的折衷,這兩種觀點,一方認為正義是完全凌駕性的,并獨立于偶然的事實,另一方則認為,正義依賴于環(huán)境,并且是可被凌駕的”。[1](P159-160)在他看來,如果公平還有一種廣泛的意義,以至于能夠包含所有或絕大部分的德行,依據(jù)正確批判思維而行為的人,因為是有德行的,那么,在這種廣泛的意義下,公平就是正義。這種折衷的觀點,由于其處理方法上的優(yōu)勢,可以接受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
在區(qū)分形式正義和實質(zhì)正義的基礎上,黑爾針對羅爾斯提出的非難進行了討論,而其中的重點就是羅爾斯所認為的功利主義不被接受的原因之所在:(1)功利主義將正義視為可被凌駕的,換句話說,用正義來交換其他價值的實現(xiàn);(2)卑劣的欲望也是選擇決定正義的因素之一;(3)對傷害和利益的分配問題。
羅爾斯批評功利原則在行為選擇的時候,往往將正義讓位或妥協(xié)于其他價值,而在他看來,自由的價值卻是社會總福利的增長也不能比較的。黑爾則認為羅爾斯這樣的觀點是對功利主義的一種誤解,并且他認為我們不僅“能評價不同的事物”[2](P212)而且“人們確實是在對不可通約的事物的價值進行評價”。[2](P239)可見,黑爾還是同意羅爾斯的基本觀點的,然而,對于羅爾斯以此出發(fā)的進一步的批評則是黑爾所不愿認同的。
在羅爾斯看來,黑爾的新功利主義需要一個假設,按照內(nèi)格爾的說法就是“所有主體的價值都是一樣的”。[2](P104)對此,黑爾堅決予以否認,他認為功利主義并不需要這樣的假設,他解釋說,人們評價或欲望不同的事物;按照功利主義的原則,我們追求的是“欲望滿足的最大化,而不是我們所欲望的事物”。[2](P251)這樣,由于黑爾的新功利主義的方法是純粹形式的,它所依賴的只是在這些可供選擇的指令間的抉擇。這些指令,有些是普遍的,有些是單稱的,但全都是偏好的表達。可普遍化原則要求不偏不倚地對待自己和他人的偏好,因此,沒有一項指令比另一項具有更大的權(quán)威性或優(yōu)先性。黑爾指出,我們最后的選擇必須是可普遍化的,當在一些特定情況下不同價值之間發(fā)生沖突時,我們則可以借助于道德批判思維進行選擇。如果認為自己原來的取舍是建基于道德信念之上的,因此必須占有優(yōu)勝地位,正如羅爾斯給予自由與權(quán)利優(yōu)先性,實際上是“把論證放錯次序了;這論證的目的是借著批判思維去形成一道德信念。堅持一個人開始時具有的道德直覺預先即有權(quán)威,只是拒絕批判地思考罷了”。[1](P179)我們一旦進行充分的批判思考,則會發(fā)現(xiàn),為了實現(xiàn)某些價值,某些正義是可以被凌駕的。
以此出發(fā),也就直接導致黑爾所面臨的第二個關于卑劣欲望的非難。羅爾斯指出,功利主義者把對卑劣欲望的滿足也納入正義當中加以考慮,在計算對欲望滿足的最大余額時并不涉及這些欲望的性質(zhì)和來源。黑爾則通過區(qū)分有關這個問題的例子的不同種類來反駁這一非難。
第一種情況是功利主義對于“賽特侯爵(Marquis de Sade)以及泰瑞莎修女(Mother Teresa)的歡樂或偏好,我們都必須給予同等的分量”。[1](P141)黑爾認為,至于前者喜歡虐待人,而后者是竭盡所能地幫助他人,這不同的事實是毫不相干的,因為一個偏好就是一個偏好,在功利主義的計算中,純粹以它的強度、比例來衡量。對于這一事例的回答可以通過對道德思維的不同層次的區(qū)分來完成。假如我們是在談論直覺層次,我們確實有些可以直接訴諸的直覺;而如果在批判層次,功利主義者可以提供良好的理由來證明為什么應該促進它們的歡樂或偏好。當然,如果我們曾受到良好的功利主義者成功的教養(yǎng),便會有這樣的直覺:越多人像泰瑞莎修女而越少人像賽特侯爵則越好。
第二種情況就是,有人認為,在個別事例中,直覺與隨之而來的道德感情需要被壓抑才能獲得偏好的最大滿足。黑爾認為,對于這一類事例,我們必須搞清楚這些事件是怎樣的,并且它們有多大可能發(fā)生。阿瑪?shù)賮啞ど?Amartya Sen)教授曾經(jīng)舉過一個例子,一名怪癖且有虐待狂的警察,喜歡折磨一個他稱為浪漫夢患者的人,并以此來獲得自身偏好的最大滿足,在功利主義的計算中,他的歡樂足以補償后者的痛苦還有余,而且,該夢患者也并不是很介意被折磨。對于這類事例,在黑爾看來,幾乎不會有這樣的真實事例發(fā)生?!芭械牡赖滤季S方法,可以容許一個人說,如果它真的發(fā)生的話,那么折磨是應該的;但這方法卻不會影響到現(xiàn)實世界中任何東西,至少,它不會帶來害處,除非這邏輯可能性的存在,會使我們減弱對譴責殘暴這表觀原則的支持。不過,假若真的如此,便是抵觸了批判思維的方法,因為它禁止我們在選擇表觀原則時,注目于不會發(fā)生的事件?!盵1](P141-142)
還有第三種情況,反對者假設不止一個,而是有成千上萬的虐待狂,他們殘酷地折磨一些不幸的受害者,在總和上使偏好的滿足最大化,以此來非難功利主義者。“雖然大概不是很多羅馬人都是狹義的性虐待狂,但是他們確曾有過虐人的娛樂節(jié)目,而我們本身較近期的祖先也是如此,只不過受害者是熊而不是人?!盵1](P142)黑爾認為功利主義者并不會贊許那些發(fā)生在羅馬斗獸場中的事,因為集體虐待事件也許確實會發(fā)生,但是并不是必須發(fā)生的。對于功利主義者來說,在道德思維的批判層次,必須依據(jù)可供選擇的做法來決定什么是應該做的。而那些喜歡斗獸的羅馬人,并不是除了斗獸就沒有其他途徑可以獲得偏好的滿足,從功利主義的角度看,他們完全可以舉辦賽馬車、足球或其他較為不殘暴的運動;從現(xiàn)代經(jīng)驗來看,這也同樣能夠產(chǎn)生同樣大的刺激來使偏好得到滿足。黑爾通過對道德思維的直覺層次和批判層次的區(qū)分,以及進一步區(qū)分我們必然會面對的事實可能性和邏輯可能性,說明偏好的最大滿足可以避開卑劣欲望的困擾。
羅爾斯認為功利主義是違反直覺的還表現(xiàn)在它對傷害或利益的分配問題上。關于正義與分配的問題,黑爾并不像其他一般的哲學家或經(jīng)濟學家那樣對不同事物進行區(qū)分,比如說財富、權(quán)力、地位等。他認為一名公正無私且仁慈的批判思維者選擇的經(jīng)濟的正義原則,會是溫和的平均主義的原則。這主要基于兩個理由。第一個是“在有所影響的范圍內(nèi),金錢及大多數(shù)財物的邊際效應(marginal utility)遞減律”。[1](P164)這涉及一個經(jīng)驗事實,按照黑爾的話說,一名窮人得到的金錢增額,比起一名富人得到的相同增額,會給窮人帶來更多的功利,那么這就是符合正義原則的。對于偏好來說,一個公正無私的批判思維者,若與這兩人異地而處,那么在那些情況中,假如不能在兩個位置同時得到該增額,他會喜歡作為窮人的他得到該增額,多于喜歡作為富人的他得到該增額。換句話說,窮人從他被給予的同等的財富中獲得的功利比富人從其被拿走的財富中損失掉的功利更大。
第二個有力的平均主義的論據(jù)來自人類嫉妒的傾向。黑爾認識到,雖然嫉妒被認為是不好的,是一種罪惡,但人們?nèi)绻鎸ο黄降然蛳刀实倪x擇時,往往會選擇消除不平等。因為嫉妒往往是因為不平等而造成的,如果嫉妒和不平等都不是我們所期望出現(xiàn)的,那么最佳策略就是避免不平等這種起因,從而消減嫉妒?;趯呺H效應遞減律與嫉妒的論述,黑爾是贊成溫和的平均主義的。
由此可見,羅爾斯從正義的凌駕性、卑劣欲望的問題以及對傷害和利益的分配問題三個方面提出的對傳統(tǒng)功利主義的非難,在黑爾看來,并不能對他的新功利主義構(gòu)成困難。
羅爾斯指出,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與功利原則明顯不同,處于原初狀態(tài)“無知之幕”后的理性契約者選擇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其中一個原因就在于,各方都旨在增加他們自己的利益,在任何情況下他們都沒有最大限度地增加滿足總額的欲望。他認為功利主義所堅持的功利最大化原則是對人們的一種苛求,它使人們難以區(qū)分開普通的責任和超義務的行為,雖然超義務的行為是值得贊揚的,但卻不是我們的義務。
黑爾則認為,對于這個非難,還是可以從對道德思維的層次劃分入手加以解決?!罢J為功利主義有以上后果的人,都只是考慮道德思維的一個層次(這些人很少清楚自己是在談論哪一層次),因而認為,在這一層次中,如果功利主義是正確的話,我們就永遠有一項責任:在公正無私的考慮下,把每個人只作一個計算,而不會把任何人算作多于一個,據(jù)此來做一些事情,使自己及其他人審慎的偏好得到最大滿足,或把自己及其他人的利益擴至最大。而假如把這觀點應用于實踐,則它似乎意指,我有責任(不僅僅是值得贊揚的),去捐出所有財產(chǎn),僅保留少許,足以維持最低水平的生活,相當于最貧困不堪的孟加拉人,而后者獲得我的財產(chǎn)分配,只在極小的程度上得以減輕貧困?!盵1](P198-199)而是否都應該捐出全部財產(chǎn)來救濟世界上所有需要救濟的人?黑爾認為這需要批判思維來解答,而非僅僅訴諸直覺?;蛟S天使長(archangles)會捐出所有財產(chǎn),或者某些圣人(saints)也會如此。而對于常人來講,每個人必須搞清楚什么表觀原則才是適合他的,而這往往取決于他的能力。黑爾認為,在道德思維的直覺層次之內(nèi),最佳的表觀原則系統(tǒng),包括多于一個的次層次(sub-levels)?!笆紫?,有一些原則,如果要它們是可行的并能達致其目的,則差不多每個人都必須遵守。……我要使自己依從的表觀原則,當然包括那些社會生活基礎的最低要求?!盵1](P200)這個次層次的表觀原則,通常有要求人可靠、誠實的原則以及禁止殘暴等原則。而在另一個次層次,也會有一些原則,是每個人各自把它們看成是僅僅對自己及與自己相像的人具有約束力,也就是說,只適合于某些角色或職業(yè),比如說醫(yī)生、律師、建筑師等的原則。他并不期望看到這些原則為所有人服從。舉例來說,“如果我像史懷哲或泰瑞莎修女那樣圣潔,我也許會具有比事實上我所有的更為嚴格的原則;同樣,如果我比實際的我更為勇敢,那么,在面對危險時的行為方面,我也會具有更為嚴格的原則?!瓌t必須適合于那些要遵守它們的人:我們常??吹接行┤耍瑖L試比他們具有的能力更為勇敢,以致給自己及其他人帶來極大的麻煩,例如,企圖超出他們的能力來攀山或航海。于是我們說:他們對自己要求太過;他們?yōu)樽约旱男袨樗ǖ臉藴侍撸灰约?,他們在那類英勇行為方面,沒有天分”。[1](P200)這些就是高度特定的批判思維的原則,它是根據(jù)個別處境的細節(jié)來制定的。
在黑爾看來,功利主義在區(qū)分義務與超義務的行為時,并不是依據(jù)于能夠想象的行為與結(jié)果,而是依據(jù)于實際能力的成功行為。他指出:“如果道德教育只是以造就圣者為唯一目的,后果大概會不堪設想,但是假如有能力成為圣者的人沒有成圣,那卻是對差不多每個人來說,都是不利的?!覀兠總€人都必須問自己,大約能夠達到圣潔的哪一層次,然后朝此奮斗?!盵1](P201)可見,依據(jù)黑爾的觀點,恰好與羅爾斯所認為的相反,功利主義從人們實際擁有的能力出發(fā),僅僅要求那些有相當能力的人來完成超義務的行為,而并不苛求那些沒有能力成為圣人的人成為圣人或英雄。
從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黑爾更多的是針對羅爾斯提出的功利主義是反直覺的非難給予了回應。根據(jù)他的新功利主義,黑爾對羅爾斯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提出了批評。
首先,功利最大化并非過分要求。羅爾斯提出原初狀態(tài)的假設,將人們置于“無知之幕”的背后,從而認為人們總是選擇作為公平的正義原則而不選擇功利主義原則。處于“無知之幕”后的人們之所以選擇作為公平的正義而不選擇功利原則,第一個原因就在于人們都只是追求自己的利益,也就是說都是自我本位的,而并不關心社會功利的最大化。而黑爾的功利主義則要求人們追求社會功利的最大化。他認為,其實,羅爾斯通過“無知之幕”的假設,認為人們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這一假設并不能完全站住腳,后者的結(jié)論在一般情況下或許是正確的,但是在考慮到整個人類行為的全部動機(從最自私的到最不自私的)后,我們將發(fā)現(xiàn),總是有人會為了整個社會功利的增加而努力的。正如前面已經(jīng)指出過的,黑爾通過區(qū)分道德思維的不同層次以及進一步區(qū)分表觀原則次層次的不同原則對此問題進行了說明。人們在面對諸如勝負選擇的時候,確實往往是自私的,但是,并不能因此就否認人們最大限度地增加滿足欲望的總額,自私的理性契約者完全有可能選擇以功利主義作為正義問題的基礎,這一點可以通過黑爾對直覺層次原則的區(qū)分進行說明。在黑爾看來,直覺層次原則也包含次層次的原則,第一個次層次的原則是那些維持整個社會正常運轉(zhuǎn)的原則,比如說“不殺人”“不偷盜”“不撒謊”等;對此如羅爾斯也承認的,在文明社會中,遵循它們往往會帶來巨大的社會利益。對于這些最基礎的維持社會正常運轉(zhuǎn)的表觀原則的遵循,并不要求人們是利己主義的或利他主義的,但是羅爾斯認為人們不會追求社會功利最大化,譴責功利主義要求人們追求社會功利最大化是一種過分要求,這是站不住腳的。
黑爾所認為的直覺層次原則中包含的第二類次層次原則,是只適合于特殊社會角色的原則。不同的社會角色具有不同的社會屬性,比如,對于醫(yī)生來說,他應該收集有關病人的全部的、準確的、可靠的信息,并且為病人提供良好的醫(yī)療服務。這原則不僅僅是利他主義所承認的,同時,對于利己主義來講,也同樣要求醫(yī)生如此。利己主義所堅持的往往和社會功利是一致的,因為利己主義所影響到的總是構(gòu)成整個社會功利的一部分。還有一些次層次的原則是與個人能力有關的。假設兩個功利主義者同在河邊散步,這時一小孩落水且不能自救,再進一步假設,其中一個會游泳的跳水救人,另一個則由于不會游泳而對救人無能為力,這種情況,按照黑爾功利主義的觀點,他們兩人各自的行為選擇都是道德的。可能有人會說這又對其中那個沒有救人的人的要求不夠。黑爾認為這種批評是不合適的,因為表觀原則次層次中還包含一類根據(jù)個人能力而特制的原則,上述救人事例中,我們可以認為有能力救人卻沒有救人的是不道德的,但是對于不會游泳、沒有能力救人的則不能如此評價,因為如果他不會游泳卻也跳水救人,這反而會增加即將發(fā)生的悲劇??梢?,從根據(jù)個人社會角色和特殊能力的特殊的次層次原則出發(fā),并不會導致對人們有過分要求或者要求不夠。
黑爾在《羅爾斯的正義論》一文中還對羅爾斯的正義論提出了直接的批評。在該文的開篇,黑爾就提出了道德哲學家需要考慮的四個問題,即哲學方法論、倫理學分析、道德方法論和規(guī)范性道德問題。
在黑爾看來,羅爾斯首先在方法論層面就犯了錯誤。由于對哲學方法論的錯誤觀念,羅爾斯沒有對倫理學分析加以足夠的重視,因而也就缺乏能夠有效處理道德思考的必要工具,從而導致他提出的規(guī)范性道德問題的觀點缺乏應有的堅實論證的支持。比如,對于正義與公平問題,羅爾斯的觀點是,那些可以接受的正義原則,必須是受到其影響的人都能夠公平地分配由此帶來的好或壞的結(jié)果。黑爾對羅爾斯的這一說法并無異議,承認人們在思考正義問題時首先應該考慮何種正義原則或者社會產(chǎn)品公平分配原則能對全社會產(chǎn)生最好的結(jié)果,認為如果我們能找到一套為社會普遍接受,并能以對全社會最好的方式來分配產(chǎn)品的公平分配原則,問題就能夠解決了。但黑爾通過對道德判斷的邏輯特性的分析,更進一步指出道德命令的可普遍化要求為正義提供了可靠的邏輯基礎。而羅爾斯則是依靠直覺,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直覺的、不加批判思考的權(quán)利和公平概念上,也沒有對分配中的正義原則進行有力的論證。因此,羅爾斯的正義理論再怎么誘人、再怎么流行,在黑爾看來它都只不過是依賴于直覺而缺乏堅實的理論基礎的理論,“總是求助于直覺而不是論證,裁剪他的理論來適應他的反功利主義成見”。[3](P159)盡管黑爾的功利主義論證模式也存在一定的漏洞,但他對羅爾斯的某些批評,特別是方法論上的批評卻不無道理。
我們知道,自19世紀初至羅爾斯的《正義論》發(fā)表之前,功利主義無論是在政治哲學領域還是道德哲學領域都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傲_爾斯的理論對手是功利主義,《正義論》是對功利主義的挑戰(zhàn)。就此而言,《正義論》的作用是雙重的:一方面,它有力地反駁了功利主義,使后者失去了一百多年的統(tǒng)治地位;另一方面,它改造了古典契約論,以‘原初狀態(tài)’的形式提出了新契約論,恢復了契約論在政治哲學中的應有地位。正如一百多年前功利主義將古典契約論掃地出門那樣,歷史轉(zhuǎn)了一圈,現(xiàn)在羅爾斯的契約論則把功利主義掃地出門了?!盵4](P22)誠然,羅爾斯的作為公平的正義理論對傳統(tǒng)功利主義帶來了巨大的沖擊,但是黑爾的新功利主義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克服了傳統(tǒng)功利主義的弊端。除了在對羅爾斯的回應中呈現(xiàn)出來的與傳統(tǒng)功利主義相比較的一些優(yōu)勢之外,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就在于,黑爾的新功利主義能夠解決最大化與平等原則之間的邏輯一致性問題。
黑爾致力于解決“理性的道德思考何以可能”的問題,從研究道德語言的特征出發(fā),認為道德語言具有規(guī)定性和可普遍化性,在此基礎上構(gòu)建起普遍規(guī)定主義的倫理思想體系。從普遍規(guī)定主義出發(fā)進行道德論證,他進一步形成了功利主義思想。與傳統(tǒng)功利主義相區(qū)分,黑爾將其新功利主義稱為偏好功利主義(preference utilitarianism)。①所謂的可普遍化性,指的是每個人都有權(quán)獲得同等考慮,換句話說,如果要將兩人區(qū)別對待,必須擺出相關差別以確證之所以做出不同道德判斷的理由?!霸诘赖峦评碇?,如果我們被某類情形普遍地規(guī)定,那么這些普遍規(guī)定必須應用于所有類似情形,包括我們自己處于由可能選擇性的行為產(chǎn)生的不同位置的情形?!盵3](P108-109)規(guī)定的普遍性避免我們對那些自己將受到負面影響的情形做不同的規(guī)定。我們必須把處于某一情形中的任何一方的偏好當作同等重要的偏好來處理,不管那一方是我們自己還是別人。在一個普遍規(guī)定中,個人不能被特殊照顧,因而在接受這樣一個規(guī)定時,我們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即執(zhí)行這個規(guī)定受影響的個人是我們自己。只有對所有人的同等偏好賦予同等重要性,我們才能找到最可接受的普遍規(guī)定。比如說,假設三個人分一塊蛋糕,他們對該蛋糕有同等偏好,而且假設沒有諸如年齡、性別、蛋糕所有權(quán)等其他任何因素的影響,那么將蛋糕平分則是公正方式,這里就是可普遍化原則為平均分配提供的邏輯,因為如果認為三人中某一個應該多分得蛋糕的話,就必須提供導致這一區(qū)別的充分理由,否則的話,就是在對相同的情形做不同的道德判斷,從而違背了可普遍化原則??梢?,按照可普遍化原則,平分是必然結(jié)果。而按照羅爾斯的理論,“一些人要分一個蛋糕,假定公平的劃分是人人平等的一份,采用什么樣的程序(如果有這樣的程序的話)將給出這一結(jié)果呢?我們把技術(shù)問題放在一邊,明顯的辦法就是讓劃分蛋糕的那個人取最后的一份,而其他人都被允許在他之前拿取。于是他將平等地劃分這蛋糕,因為這樣他才能確保自己得到可能有的最大一份”。[5](P66)這里這個劃分的人因為處于最不利的位置上,要想保證自己的利益得到最大滿足,那就只能是平均化。從以上事例可以看出,黑爾和羅爾斯都得出了平分的結(jié)論,區(qū)別在于黑爾是根據(jù)可普遍化的邏輯規(guī)則而排除對個體的特殊考慮的,羅爾斯則是通過所謂的“無知之幕”排除人們的特殊信息的,使得每個人都不得不為所有人選擇,從而實現(xiàn)對所有人的公平。
跟傳統(tǒng)功利主義相比較,黑爾以普遍規(guī)定主義為基礎的偏好功利主義,不僅可以解釋功利主義的平等原則,而且還能解釋功利主義最大化的原則;從平等對待到功利最大化都基于其可普遍化原則??梢哉f,“正是在努力尋找在某一給定情境下我們能普遍規(guī)定的行為方式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有義務對所有方的欲望賦予同等的重要性(這是分配正義的基礎);而反過來這又導致了這樣的觀點,即我們應該尋求滿足的最大化。因為如果我們的行為將影響一些人的利益,而我問自己,在這種情境下,我能為人們普遍規(guī)定什么樣的行為方式,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我就不得不把自己設想為處于其他方的位置(或者,如果他們有很多方,就設想處于一個有代表性的一方),并追問一個與我們使債權(quán)人在當他設想自己處于債務人的位置時追問的同一類的問題。而在這一探析中,對我有影響的考慮只能是,……我是多么想擁有這個或逃避那個?但是,當我已設想處于所有受影響的各方一圈并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來做一個對所有方的利益賦予同等重要性的公正無私的道德判斷時,除了主張最小地使我已經(jīng)設想自己具有的欲望落空的那種行為方式之外,我又能做什么呢?但這(它是合理發(fā)生的)就是使?jié)M足最大化”。[6](P123)可見,根據(jù)可普遍化原則,必須賦予每個人同等的偏好以同等的重要性,在多方情形下,由于我們可能是其中任何一人,因此必須是對所有人都最有利的選擇才是我們可以接受的選擇,這恰好就是功利主義最大化原則的體現(xiàn),即在可取的選擇中,公正無私地考慮所有利益相關者的偏好,并選擇那種使得偏好的滿足最大化的行為。
羅爾斯等平等主義觀點持有者指責功利主義的最大化原則可能導致以侵犯個人的權(quán)利去實現(xiàn)總體功利的后果,從而使某些人成為最大限度地增加功利總額的犧牲品。其實黑爾并沒有否定個人權(quán)利的重要性。正如前文所述,在黑爾那里,個人的平等權(quán)利是一種基于道德語言的可普遍化邏輯特性的“形式權(quán)利”,這也是功利主義承認并強調(diào)的。但是當權(quán)利之間發(fā)生沖突時,只有能夠使得功利在總量上得到最大化滿足的選擇,才會得到所有人的贊同和支持。經(jīng)過分析我們可以認為,黑爾的最大化原則與羅爾斯的“最大最小值原則”其實具有深刻的相通性,因為這兩種原則都能確保即使自己處于“最少受惠者”的地位或者最不利的地位,也能得到可能受到的最壞對待中那種最好的對待。傳統(tǒng)的功利主義往往用同情原則來約束仁慈原則(如亞當·斯密就是如此),進一步使得平等原則與最大化原則之間保持一定的平衡。基于道德語言的可普遍化原則,黑爾推導出偏好功利主義的最大化原則,并進一步通過對可普遍化原則的分析,說明了最大化原則與平等原則之間的內(nèi)在邏輯一致性,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傳統(tǒng)功利主義所遭受的非難。換句話說,從可普遍化原則,不僅可以推導出平等原則,而且還可以推導出最大化原則。
與傳統(tǒng)功利主義相比較,黑爾的建立在道德語言邏輯特征基礎之上的偏好功利主義和道德思維方法,為解決功利主義的“平等化-最大化”難題提供了更好的方案和思路,很大程度上融合了功利主義與正義之間的關系,同時也能為理性的道德思考,合理地解決實際道德問題,特別是解決道德分歧和道德沖突提供更好的指導。②我們也要認識到,依靠形式化原則所確定的偏好,盡管被所有人普遍接受,但并不意味著就是一個理性存在者真正值得選擇或者愿意選擇的。在現(xiàn)實生活中,如果同一文化背景下的所有人,因為對科技的信賴而沒能意識到資源的有限性,從而偏好且僅偏好奢侈消費,使得“應當奢侈消費”成為普遍規(guī)定,這種觀點即使被所有現(xiàn)代人所接受,也不能證明其就是客觀的,因為理性能夠認識到奢侈消費并不能為我們帶來更大的幸福,也并非實現(xiàn)人生意義所必需的。此時,或許我們應該像麥金太爾一樣進行反思:這種偏好對于我們的人生目的來說確實必要嗎?應嘗試將麥金太爾的方案和黑爾的方案結(jié)合起來,一方面黑爾的方案保證社會低限度的利益,另一方面麥金太爾的方案引導我們走向完善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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