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雨欣
安慶師范大學文學院,安慶,246011
中國青銅器特點鮮明,以容器為主,少數具有銘文,數量大、種類多,分布范圍廣且質量上乘[1]7。無論是從使用范圍,還是從造型藝術、鑄造工藝及類型,中國古代銅器都極具藝術價值,被稱為中國頂級的藝術品,在中國乃至在世界藝術史上都享有極高的聲譽,是中華五千年文明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目前,學者們對青銅器的研究主要分布在考古、藝術設計等方面,學術界從美學視角研究青銅器也有少量成果,主要從青銅器的銘文[2]、裝飾[3]等審美特征上著手,也相對傾向于用中國古典美學[4]去闡釋青銅器的藝術美和設計美[5]1-40,而從美學理論中的“崇高美”視角研究青銅器則更少。
崇高不僅是道德范疇,也是西方著名的美學范疇,它具有強大的藝術魅力,與秀美相對,是“沖突的美”,也是人在反思中所升華出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自我意識。而崇高感,博克指出它“來源于人自保的沖動和恐懼”[6],是相對弱小但代表正義的力量與強大敵對勢力的抗爭過程中人所展現出來的精神力量,也是精神境界的提高[7]。中國古代銅器具有極強的審美價值,而崇高美是青銅器藝術美的一種表現形式。青銅器在其數量、體積、紋飾、銘文上具有獨特的審美特征,同時也具有審美認識、審美教育、審美愉悅等審美功能,此外,求而不得的審美距離也為中國古代青銅器增添了肅穆、神秘的崇高之美。而當前關于青銅器的崇高美感研究相對較少,因此,以下試從青銅器的審美特征、審美功能、審美距離等方面解讀青銅器的崇高美。
中國青銅器作為中國乃至世界的頂尖藝術品,具有獨特的審美特征,而從其審美特征入手,亦能發(fā)現其崇高感,感受到其中的崇高之美??档掳殉绺叻譃閮煞N:一種是數量的崇高,特點在于對象的無限大;另一種是力量的崇高,特點在于對象既引起恐懼又引起崇敬的那種巨大的力量和氣魄[8]。與此同時,青銅器繁復精致的紋飾和氣韻生動的銘文更為其增添了崇高美感。
崇高注重于對象的“無限制”或“無形式”,站在巨大的事物面前,看得到它攝人心魄的壯闊,也會被它的雄偉所震撼,內心會驟然涌起嚴肅和敬畏的感受。鼎原本是古代食器,從禹鑄九鼎的傳說之后發(fā)展成傳國重器,變?yōu)闄嗬南笳?,統治者往往舉國力鑄鼎,以顯示王權不可侵犯。權利象征意義所帶來的崇高感和大體積的美相結合,顯示出其神圣又崇高的美感。后母戊鼎(又稱司母戊鼎)被稱為“鎮(zhèn)國之寶”,是商王武丁的兒子為紀念生母而鑄造。鼎呈長方形,口長112 cm、口寬79.2 cm,壁厚6 cm,連耳高133 cm,重達832.84 kg,是我國目前出土的最大也是最重的青銅禮器。后母戊鼎的“后”字可以翻譯為今天的“崇高”或“偉大”,是兒子在贊揚母親道德層面的偉大與崇高,而整個后母戊鼎也在用它本身表達著審美意義上的偉大和崇高。選擇用鼎來表達這個偉大和崇高的含義,也是將體積的大看作一種崇高的表現形式。
青銅器作為生產生活的工具必然具有實用功能,但隨著社會發(fā)展,單純的實用功能已經無法滿足奴隸主貴族的物質需求和審美需求,青銅器開始從簡樸轉向華美,紋飾由簡單、粗獷、抽象向繁縟、細致、形象轉變。從幾何紋、鳥紋到貪吃紋、龍紋、鳳紋和后母戊鼎、商龍虎紋青銅尊上的雙虎食人紋,其美學風格也逐漸從寫實風趣逐漸轉向肅穆神秘,其中較為突出的是青銅器上的饕餮紋[9]。
由初生的統治階級構想出來的饕餮是本不存在于世界上的動物,但卻是神秘、威嚴、恐怖的象征,面對其猙獰的外表和冰冷的觸感,人們聯想到的是畏懼、冷酷和兇狠,并幻想它具有某種神秘的原始力量。博克指出崇高的對象不只產生純粹的快感,還有威脅到“自我安全”的感覺或是恐懼,所以是一種痛感,但是這種痛感之中帶有快感,因為它是“自我安全”的保障,凡是能保障自我安全的——即使是恐懼 ——也會產生快感[1]365。饕餮的神秘和威嚴與青銅器具相結合,令人們理所當然地認同這種危險的美,并以信者的姿態(tài)朝拜,信仰它的權威,渴望得到庇護,它的美自然是崇高的,令人心生畏懼,又依賴它的神秘力量。李澤厚先生對饕餮紋評價極高,認為其極具審美價值,是“如火如烈的社會時代精神的美的體現”[10]。人們敬畏饕餮的神秘力量,又欣賞著它肅穆猙獰的美,享受著它所帶來的心理上的安全感,這是青銅器紋飾美所帶來的崇高感。
青銅器上的銘文被稱為彝銘、金文或吉金文,古器物學專家羅振玉認為金文“可約分為四類:曰邦國、曰官氏、曰禮制、曰文字”[11]。從寥寥數語到篇幅過百,除了表明歸屬權,也會記錄歷史、知識和祭祀等,濃縮了中華上下五千年的精華,極大地推動了中國文字研究的發(fā)展,也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是文字學和訓詁學的重要史料,同時也是中國文字史上的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一筆,甚至比甲骨文研究更早,現在仍具有相當大的研究空間。
目前出土的許多青銅器上都有銘文,青銅器上銘文字數的多少是判斷其價值的重要標志之一。銘文字數最多的青銅器屬西周時期的毛公鼎,近500字,共32行,記載了毛公衷心向周宣王為國獻策之事,被譽為“抵得一篇尚書”。風格成熟的西周銘文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鼎腹中,布局整齊規(guī)范,見者無不感嘆其書法精妙,飄逸靈動,是研究西周晚年政治史的重要史料。不僅如此,早期的文字符號具有很強的神圣意義,祭祀祈福之類的銘文飽含古人的美好愿望,現在研究青銅器上的文字時,看著象形字過渡到形聲字,異體字大量減少變成至統一字體,是對書法藝術、文字發(fā)展及歷史、科學、文化的又一次回顧[12]。千年的歷史沒有掩埋它們的美,存留下來的銘文依舊莊重和肅穆,是集金屬鑄造技術、古代禮制、文學、歷史等各方面于一身的重要材料,仍然需要以敬畏之心去看待,這自然是崇高的。
除了實用功能可滿足生產生活的需求,青銅器能以其外在形式引起人的審美感受,從而滿足人們的審美需要,其裝飾、美化功能給人帶來愉悅的心情和崇高的感受,同時也能給人別樣的認知和教育。隨著青銅器審美接受的不斷發(fā)展,它的藝術審美價值也在不斷演化,并整合為新的審美功能系統[13]。
青銅器的審美認識功能主要表現在人們能在與青銅器有關的審美活動中獲得對政治、歷史、科學和自然的認識,這些認識不僅增加了青銅器的價值,也給其他領域增添了許多有用的材料。結合其燦爛的藝術成就和特殊的認知體驗,可以借此回顧千年前的世界,在時間長河的沖刷下仍能看到過去的歷史影子,在觀察和想象中探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社會。雖然我們能夠通過青銅器認識那時的社會文化和歷史,但是以青銅器為載體,可能會發(fā)現比現實世界更豐富的想象世界,具有無限可能。
青銅器所提供的不僅有現實的一部分,而且可通過這個小方面去推想一個更為廣博的社會。雖然無法回到過去,但是過去的東西卻仍然鮮活地展現著,可以通過它去認識所有沒有經歷過的千年前的輝煌與崇高。這樣的認知,將幾千年前神秘的面紗揭開,但仍看不真切,給人無盡遐想,由青銅器承載的過去的認知,讓人們了解它的時代,又從它的時代去了解它,這樣循環(huán)的過程也是不厭其煩地解釋遺留的意義。從青銅器紋飾中看到了原始社會崇尚的圖騰,從銘文中可以看到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字的變遷,從造型設計上可以看到物質匱乏的古人仍具有想象不到的智慧,所有的一切,如果沒有青銅器,或許會在其他古物上發(fā)現,可是青銅器厚重的材質加上被時間侵蝕的沉重色彩更給這些認識增加了崇高和肅穆的情懷。
青銅器上常有銘文記載歷史故事和禮儀制度,在古代也具有一定的教化作用。統治者將規(guī)章制度刻在銅器上用以教化或將刻有褒獎之詞的銅品賞賜給功臣,鞏固統治階級的地位,維護皇權統治;皇權貴族在銅器上銘刻自己的思想和與己有關的大事,用來頌揚功績;古籍也通過銅器經久流傳,可靠性更強;銅器上的銘文還記載了有關階級壓迫和反抗、戰(zhàn)爭、禮儀及土地制度的變革等事宜。來自古代的經歷和故事往往充滿了戲劇性,更能夠吸引受眾,其強度和戲劇性可能是平常人一生都無法經歷的,相比于古書典籍,通過青銅器這個載體,不至于太過晦澀乏味,也更能給人以深刻的印象。同時紋飾和造型設計也體現出一個時代和社會的意識及態(tài)度,后人通過青銅器不僅能感受到登峰造極的美感,而且能夠更加全面地了解古人的行為規(guī)范和思想境界,將青銅器的美與崇高合二為一。
在審美教育中,青銅器集美與崇高于一體,具有一定的審美教育功能,審美主體在自覺自愿地接近和欣賞青銅器時,認識到其中體現的價值和力量,并潛移默化地被影響,認同青銅器里所凝聚的世界觀和價值觀。青銅器用別樣的方式展示過去輝煌的歷史,將以往碎片化的認知重新組合,它所呈現的視角高于平庸,具有更大的感染力和影響力。因此,在欣賞青銅器時,審美主體不僅接受青銅器自身美的熏陶,還在崇高的心理感受里接受教育。
哲學家卡西爾曾說:“沒有一個人會否認,藝術品給了我們最高的愉悅,或許是人類本性所能有的最持久、最強烈的愉悅?!盵14]不管是生活需要用到的飪食器、酒器、禮器、水器,還是具有特殊用途的樂器、兵器、雜器,作為器具的青銅器能滿足人的功利需求的同時,也必然帶來了審美愉悅。
巨型的青銅器充滿無限遐想和敬畏,卻難以完全把握,產生阻礙感。因此“對崇高的愉悅就與其說包含積極的愉快,毋寧說包含著驚嘆或敬重,就是說,它應該稱之為消極的愉快”[5]83。即便如此,它也能給審美主體帶來自由感。人們相信青銅禮器代表著神秘的自然力量,人們聆聽青銅樂器所發(fā)出的或低沉厚重或溫婉輕揚的樂聲,人們利用青銅器具滿足自己的功利和審美需求,一邊享受著它帶來的生活品質的提升,一邊進行精神的陶冶和天馬行空的想象。青銅器的崇高感既滿足了人們審美需求,也給人們帶來審美愉悅。
現代詩人黃穎曾提出一個著名的美學命題——“距離產生美”。一件事物若與“美”掛鉤,那么不僅需要具有藝術性、實用性、科學性等特點,同時還需要遵循和體現“距離美”的原則。青銅器之美,首先將其列為美的事物,然后以一定的距離去感受,才能在特定的環(huán)境和距離中產生崇高之美的認知。
世界上最早的青銅器出現在六千年前的古巴比倫兩河流域,中國的青銅器歷史也得追溯到五千年前的堯舜禹傳說時代,這是一段極長的歷史之路。銅器是由銅錫合金制造,一件設計精巧的銅器甚至需要多名能工巧匠耗費數年才能將其完工,在剛鑄造好時呈明亮的黃色,十分的光鮮亮麗。而現在出土的青銅器,經過數年的埋葬于周圍的多種化學物質長期發(fā)生作用,已經慢慢銹蝕,銅器的表面也生成的一層氧化膜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綠色,使得青銅器看起來色澤溫潤,質地敦厚。
氧化一詞只需要一分鐘便可解釋清楚,而整個過程卻需要幾個月甚至上千年。后人淘盡黃土,青銅器已經不復當年的光澤,但這由歲月所覆蓋的另一種顏色難道不是更特別的美嗎?透過這層綠銹,能看到工匠所耗費的巨大心力和時間,也能看到歷史的變遷和時代的更迭,在感嘆中華上下五千年文明時,更多的是跨越時空的敬畏。幾千年彈指間,這些美麗的燦爛文物在時間的侵蝕下仍然熠熠生輝,時間將歷史拉遠,青銅器展示了那些存在過的輝煌歷史,雖然記憶已經模糊,但是后人仍能想象得到過去的榮光。歷史是崇高的,時間距離的漫長給了更多的期待視野,同時讓人們以別樣的情懷去審視青銅器的崇高之美。
銅是人類最早使用的金屬之一,古時尚未有金,銅被稱為“金”,作為貨幣流通,稱重計算價值,奴隸社會和封建早期,青銅鑄造業(yè)被王侯貴族們壟斷。因此,銅器雖作為古代的用具,卻不是人人都能擁有的,一些做工繁復、設計精巧的青銅器燒制較難,往往須要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制作,且數量稀少,尋常百姓自然無法獲得。商朝時銅器量少,非達官顯貴不能使用,是貴族統治權力的象征。除了青銅用具和兵器,大量制作禮器是中國青銅史上的一大特點,而禮器的使用則必須體現“禮治”[15]。周朝時銅器的使用已有一套嚴格的等級禮制規(guī)則,西周時期,周王將用鼎制度就明確規(guī)定為“天子九鼎,諸侯七鼎,大夫五鼎,元士二三鼎或一鼎”[16]。繁多且細致的古代禮制讓中國古代青銅器擁有別樣的權力,且青銅器上常有銘文涉及政治和歷史,這明顯是有紀念和記錄意義的,加上禮制與典籍所言,可以知道大部分普通人無法使用精美的銅器。
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物理距離十分重要,從審美距離上觀察一件事物是否美,靠得太近不行,離得太遠也不行。青銅器作為古代禮器,雖然不能成為大部分平民的日常用具,但在大型的祭祀活動中仍能見其身影,遠觀給人帶來別樣的審美態(tài)度,或許近看才會贊嘆銅器精妙的紋飾和別具匠心的細節(jié)設計,但是遠看更能給人別樣的敬畏之情,它因不可接近而引起人的好奇心,又因作為祭祀活動的載體,變得神秘和充滿宗教色彩。同時,它也承載著人們對于生活的美好祝愿,在“天命不可違”的時代,人力無法解決的事便只能向上天祈求,而銅器則是人與天的一個傳達者,面對這樣一個角色,它的沉重和肅穆既令人敬畏又具有神秘魅力,給人以崇高感[17]。
作為實用的器具,青銅器在具有藝術美之前更被重視的自然是其實用功能,而瑞士心理學家布洛主張審美時應考慮“距離的內在矛盾”,保持一定的無功利性、非實用性的“心理距離”,并強調了審美過程是功利性和非功利性的對立統一[18]。這樣,可以理解審美的心理距離就是指審美中主體對客體功利性的淡漠超越程度,只強調審美與實際生活完全分離和審美活動的非功利性[19]。而現在來看,古時的青銅器的實用價值已經不再成為它的主要價值,人們小心翼翼地將其從地下采出,并不是為了再去使用它,盡管剛出土的青銅器具有研究價值,提供給后人許多有用的信息,但當其整齊地排列在博物館中時,它便成了一件單純的藝術品,供人欣賞,此時青銅器作為審美對象的實用性已經幾不可見,人們用純粹的審美視角去看待青銅器,它僅是穿越了幾千年極佳的藝術品。
隔著玻璃或欄桿,審美主體能看到青銅器的精致巧妙,當然也能想象到與它有關的其他場景——幾千年前的能工巧匠如何開采冶煉、制模翻范、打磨雕刻,幾千年后的考古人員如何小心翼翼將其挖出,想方設法將它恢復如初……無論在何時,這都是反復實踐和反復認識的長期艱苦勞動的過程,它是幾千年的文化瑰寶,更是橫貫中外的絕妙藝術品,人們不再注意其功利性,只對其進行單純的審美判斷,此時才能發(fā)現它既美又神秘,具有令人矚目的崇高感。
通過對青銅器審美的特征、功能、距離的崇高意味分析,說明在社會環(huán)境、物質條件的影響下和人類對藝術美的不斷探索中,中國古代青銅器發(fā)展絢爛多姿,階段性地呈現出不同的特色,能夠感受到前輩們奇異的審美想象力和卓越出彩的審美創(chuàng)造力。當然,青銅器崇高的美感不僅體現在莊嚴神秘和冷峻嚴肅的氣質上,還體現在質樸厚重、龐大穩(wěn)重的特征上。通過對青銅器的審美分析,能夠理解體積之大、數量之多、紋飾之奇、銘文之變的青銅崇高美,也能感知青銅器在審美認知、教化、娛樂方面所帶來的審美功能上的崇高感,同時體會審美距離給青銅器帶來的神秘肅穆之美。更重要的是,青銅器的崇高由外在到內在,既是具體的,也是想象的。在青銅器的崇高美分析中,增添了對歷史的崇敬和古代文化藝術的驚嘆,深入研究其崇高的美學意義是對中國古典美學的進一步闡釋,不僅能夠堅定中華民族的文化自信,更能讓國人了解中國傳統文化和藝術,喚醒華夏子孫的文化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