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黎
攝影/你眼里的謝33 模特/蘇一Enoki
1
四月,正值桂溪鎮(zhèn)的雨季,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濕氣,夾雜著新芽的芳香撲鼻而來。江雅蹲在自家院子的屋檐下,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望向不知名的遠(yuǎn)方,細(xì)雨斜斜地飄灑在她的身上,轉(zhuǎn)瞬間,便在白皙的皮膚上凝結(jié)成珠。
頭頂突然罩下一片陰影,她后知后覺地抬起頭,少年清雋的臉便映入眼簾,江雅不解地問:“你站在這兒做什么?”
少年不答,反問她:“那你呢?”
“我是蘑菇啊,現(xiàn)在還不能動?!?/p>
周明森看著她毛茸茸的發(fā)頂,一動不動的樣子當(dāng)真像扎根在此的小蘑菇,他面不改色地說:“我是一棵樹,得陪在你身旁。”
江雅看他站得筆直,驀地想起了院子里的皂莢樹,這么一看是有幾分像,于是不再言語,再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身旁的這棵樹是個話癆,時不時地冒出一句“你冷嗎”“餓不餓”諸如此類的問題。
片刻后,江雅翻了個白眼,氣勢洶洶地站起來,略微踮起腳,一把捂住了周明森薄薄的唇,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別吵了,它們都還沒起床。”
周明森不明就里,而后見她用下巴示意不遠(yuǎn)處的花花草草,瞬間明白了。少女掌心的溫度覆在他的唇上,背后被雨淋濕的黏膩感也好受了不少。他難得地舒展開眉眼,語氣輕緩:“它們睡懶覺,我們得勤快點,先去吃早飯?!?/p>
蘑菇和樹要吃早飯的嗎?江雅隱約覺得哪里不對,但看著眼前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她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不遠(yuǎn)處的江爸爸將這一幕盡收眼底,不覺地嘆了口氣:“從小到大,明森這孩子總是有辦法把小雅哄得服服帖帖的,他這一走……”
身旁的周父一時竟不知道說什么,良久才沉沉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會好的?!?/p>
江爸爸沉默不語,灰蒙蒙的天空下,雨下得淅淅瀝瀝,毫無停歇的意思。
2
江家和周家都住在C大分配的教職工院里,本就是同事,再加上比鄰而居,兩家的關(guān)系很好。
江雅出生那天,剛滿三歲的周明森也被父母一同帶去了醫(yī)院。產(chǎn)房里突然炸開了一記響亮的嬰啼,他有些不知所措。媽媽摸摸他的頭,語氣里是掩不住的喜悅,低頭對他說:“森森,江阿姨生小妹妹啦,開心嗎?”
小小年紀(jì)的周明森還未跟媽媽口中的小妹妹打過照面,黑溜溜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說:“我可以先看看嗎?”
助產(chǎn)士把江雅抱出來交給初為人父的江爸爸,他笨手笨腳的,不知哪里弄疼了懷里的小女兒,嬰兒的哭聲愈加洪亮。周明森夠不著,便踩在椅子上,終于看到了全身通紅還有些皺巴巴的小妹妹。
跟想象中不太一樣……盡管如此,他還是學(xué)著大人的樣子,伸手在她身上輕輕拍了拍。誰知手剛一放上去,就被小家伙胡亂抓了過去,看樣子是要往嘴里塞,也不再哭了。
周明森一愣,在大人們的哄笑聲中認(rèn)真地看了看她,也跟著咧嘴一笑。
江雅兩歲時,雖然走路還不太穩(wěn),卻已經(jīng)能口齒清晰地叫出周明森的名字,喜歡纏著他,讓他陪自己玩。而彼時的周明森頭頂“神童”光環(huán),在大家普遍還在玩泥巴的年紀(jì),他已經(jīng)耀眼如星辰——憑借過人的樂感,小小年紀(jì)便能準(zhǔn)確無誤地聽音識曲,對鋼琴的把控度更是令人折服。江雅難得安靜的時刻,便是坐在一旁聽他彈琴。
之后那些年里,性子愈發(fā)沉靜的周明森不愿再跟其他人嬉笑玩鬧,很多時候卻肯由著江雅胡來,閑散的時候幾乎都陪著她。
兩家父母有時會逗他們:“給你們定個娃娃親怎么樣?”
江雅不太懂其中的意思,眨巴著眼睛問“娃娃親”是什么,周媽媽笑著說:“訂了娃娃親,以后小雅和森森就不會分開啦。”
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表示了同意,周明森淡淡地瞥了自家媽媽一眼,頗有幾分小大人的氣場,丟下一個“懶得理你”的眼神,便牽著江雅走開了,很是傲嬌的模樣。但細(xì)看就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分明勾著一絲笑意。
3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不留神,江雅就快初三畢業(yè)了。
她在C大的附中念書,周明森則在附高,兩人相隔整整一個校區(qū)。
按理說,此刻正是周明森挑燈夜戰(zhàn)的時候,但他偏不,憑著傲人的成績,他在制度森嚴(yán)的學(xué)校暢通無阻,偶爾江雅放學(xué)還能趕上他在家里練琴,琴聲悠揚,一如他這個人。
江雅也沒有什么中考的壓力,反正最后都是念C大附高。那天放學(xué)后,她像往常一樣推開周明森家的門,循著樂聲,輕手輕腳地竄到書房,一把蒙上他的眼,笑得像只偷腥的貓。
琴聲驟止。十幾年來,她的什么把戲周明森沒見過,早就被磨得沒了脾氣,只是無奈地扒下江雅的手指:“別鬧。”
江雅撇撇嘴,自覺無趣:“小氣鬼,配合一下會死?。 边€一副底氣十足的樣子,好像永遠(yuǎn)都長不大。
周明森索性不練琴了,攤開手說:“月考試卷呢?給我看看。”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輔導(dǎo)她學(xué)習(xí)似乎成了他的責(zé)任。
不說還好,一說江雅瞬間耷拉下臉,緊緊地捂住書包,爭辯道:“哪兒來的試卷?都還沒發(fā)呢!”
江雅的話,周明森向來只信三分,長臂一伸就要拿過她的書包。她不肯,死活抗衡著,僵持間,沒拉嚴(yán)實的書包里掉下一封粉色的信,伴著劣質(zhì)的淡香。周明森皺了皺眉,不用拆,他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江雅先是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倒有些得意:“這是寫給我的情書!”
自江雅懂事起,倒是見多了各式各樣的情書,不過都是給周明森的,頭一次,她覺得自己也是招人喜歡的。
豈料額頭被重重地敲了一下,周明森看著她,眼里的警告意味頗為明顯:“上大學(xué)前算早戀,這種事你想都不要想。”
“那你呢?”
“我上大學(xué)前也不會考慮。”
江雅輕哼一聲:“你倒是會掐時間,再過半年你就解放了,我還得再熬三年才上大學(xué)呢!”
“依你現(xiàn)在這么不求上進(jìn),”他刻意頓住,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意味深長,“三年都難保能升學(xué)?!?/p>
激將法,江雅是最吃這一套的。果然,只聽她氣鼓鼓地說:“少瞧不起人,我用起功來怕嚇到你!”說完,轉(zhuǎn)身就背起書包回了家。
到底還是孩子心性,身后的周明森搖了搖頭,嘴角噙著一抹淺笑。
天色不知什么時候暗了下來,粗壯的皂莢樹在昏黃的燈光中投下大片暗影。
江雅的確在生氣,但不是因為周明森的打擊,而是想到他上了大學(xué),指不定哪天就戀愛了……
十五六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jì),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捂住心口,感受著胸腔處傳來的急速跳動。
莫非她喜歡周明森?念頭閃過腦海,她深吸一口氣,拍了拍滾燙的臉頰,猛地扎進(jìn)了夜風(fēng)中。
4
自那天以后,江雅似乎變了不少。從前的她總愛纏著周明森,現(xiàn)在則窩在家里溫書習(xí)字,儼然一副好學(xué)生的模樣,長期處于中游的成績也有了很大長進(jìn)。
江媽媽最初還很開心,自家女兒總算有點覺悟了,可時日一長又覺得不太對勁,具體哪里不對,她也說不上來。
唯獨江雅自己清楚,她心里憋著一口氣,如鯁在喉,提不上來也咽不下去——既然周明森嫌自己不努力,那就上進(jìn)給他看。
她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周明森當(dāng)然有所覺察,倒也沒有刻意去問,畢竟人不能一直停在原地,總該要有所成長。
高考之后沒多久,中考如期而至。
寫完最后一筆,江雅提前交了試卷,壓抑的心情也有所緩解。沒想到一出考場,遠(yuǎn)遠(yuǎn)地,她就看見站在樹下的周明森,他的手里還翻著一本書,似乎等了很久。
江雅的心情莫名輕快了很多,她放輕腳步走過去,冷不丁地拍了拍他肩膀,說:“嘿!”
周明森波瀾不驚地合上書,像是早就發(fā)現(xiàn)了她,看過手表后,好看的眉頭擰了擰:“怎么提前這么久,題答完了嗎?”
“沒有,后面的不會做——”看著他黑下來的臉色,她吐了吐舌頭,“才怪!開個玩笑而已?!比煌诉@幾個月以來的隔閡。
腦門上又是一個爆栗,周明森瞥了她一眼,嚴(yán)肅地說:“這是讓你記住,開玩笑要有分寸?!闭f完徑直跨上單車,看了一眼還愣在原地的江雅,說:“還不過來,或者你是想走回去?”
江雅趕緊小跑過去,坐上去后才發(fā)現(xiàn)原本很硬的后座被貼心地蓋上了軟墊,想起以前自己跟他抱怨過后座不舒服,不由得咧著嘴角笑開了。
如果沒有在院門口碰到沈悅,她的好心情大概能維持很久。
18歲的沈悅娉婷地站在大院門口,穿白色長裙,清麗得如同梔子花。以前江雅給周明森送東西時見過她,她成績好,長得也漂亮,更重要的是,總有人說他們登對,起哄讓他們在一起。
等停好車,她便走向周明森,溫柔地開口:“明森,老師說明天晚上班級聚會,讓我來通知你一聲。”
江雅皺皺鼻子,不等周明森作何反應(yīng),嗆聲道:“這么大點事兒,用短信或電話都可以通知,還值得麻煩學(xué)姐跑一趟嗎?”她渾然不覺自己的口氣里有著滿滿的敵意。
周明森略帶歉意地說:“這是江雅,她還小,說話直,不好意思。”
沈悅到底比江雅大一些,莞爾道:“沒關(guān)系?!倍笈ゎ^對江雅耐心解釋:“你好,我是明森的同學(xué)沈悅,因為住得近,順便就過來了?!?/p>
好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樣,江雅垂下頭,鼻尖有些發(fā)酸。在周明森眼里,自己似乎永遠(yuǎn)都是長不大又愛無理取鬧的那一個。
5
六月底,高考成績放榜了,周明森穩(wěn)居理科前十;七月初,江雅的中考成績也下來了,終歸是無愧于她那幾個月的努力。
兩家父母都笑得合不攏嘴,江媽媽還特意煲了營養(yǎng)湯,說是要犒勞他們。
江雅循著香氣摸進(jìn)廚房,差點和拎著保溫桶的媽媽撞個正著。江媽媽嗔怪地拍了拍她,把保溫桶遞過去說:“你這孩子,老這么冒冒失失,快把這個給森森送去?!?/p>
“哦?!苯艖?yīng)了聲,磨磨蹭蹭地去敲了周明森家的門,其實她想問問,他將大學(xué)選在了哪里。
門開了,周明森穿著簡單的白T,清清爽爽。她的手往前一伸,不在意地說:“喏,我媽讓我給你的?!?/p>
周明森彎了彎嘴角,習(xí)慣性地摸摸她的腦袋:“替我謝謝阿姨,快進(jìn)來吧。”他正要側(cè)身為她讓開道,聽見身后傳來清靈的女聲:“明森,曲譜我拿來了……”
江雅轉(zhuǎn)頭,看見正站在樓道里的沈悅。她把保溫桶往周明森懷里一塞,悶悶不樂地說:“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p>
到家后,江媽媽見她送個湯回來病怏怏的,追問她怎么回事,江雅笑嘻嘻地回答:“什么事都沒有?!敝皇茄劬煲掠炅恕?/p>
6
江媽媽出事那天,C城剛下完一場雨。
C大坐落于山腳下,山上植被茂密,暴雨過后,有不少野生的竹筍和蘑菇冒出地面。江媽媽跟著同事去采蘑菇,路面濕滑,失足滾下了斜坡,腦袋磕在亂石上。那個博識親和的女人說走就走了。
江媽媽下葬那天,江雅始終保持沉默,蒼白著臉站在她的遺像前,安靜得像尊瓷娃娃。
一切恍如夢境。從前她不知道生死脆弱至此,原來陰陽兩隔只是一瞬,成長也是一夕之間。前來吊唁的人來來去去,喪親之痛壓得她快要窒息,她僵著身子站在一旁,對他們不痛不癢的安慰已感到麻木。
周明森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在江雅身旁。直到江媽媽被送去火化,在整個過程中一言不發(fā)的江雅才猛地反應(yīng)過來,撲過去抱著渾身冰涼的媽媽,哭聲悲慟,似要啞了喉嚨,幾個大人合力才將她拉開。
周明森墨黑的眸子里盛著滿滿的悲傷,他張開雙臂想擁抱渾身戰(zhàn)栗的江雅,卻猝不及防地被她推開,那雙曾清亮無比的眼里竟是鋪天蓋地的怒氣。
江雅聲嘶力竭地沖周明森吼,一個“滾”字尖銳地扎在了彼此的心上。周明森只當(dāng)她是悲傷過度,由著她鬧,江雅腦海里卻仍徘徊著那天送完湯回家后的場景:媽媽為她也盛了滿滿一碗,但她只掠過一眼,不知怎的想起了周明森,他指不定正和沈悅分享同樣的湯呢,胃口頓失,便趴在桌上說不想吃。
江媽媽以為她是太過勞累,沒有多加勉強,溫柔地問她想吃什么,她沉吟了一會兒,隨口說:“我想吃后山上的蘑菇?!?/p>
所以媽媽才會在雨后去山上采蘑菇,所以她才會出事啊,就因為她一句無心的話!
江雅哭得岔了氣,隨后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她的世界也跟著熄了燈。
轉(zhuǎn)醒后的江雅心有郁結(jié),既不肯原諒周明森,更不愿原諒自己。她愈發(fā)自閉,拒絕與所有人說話,其中自然包括周明森,盡管他每天都會來陪自己。
八月初,周明森對她說:“小雅,這周六我在學(xué)校禮堂有演出,你來捧場好嗎?”十幾年來,他頭一次卸下傲氣,語氣很誠懇。
江雅仍不為所動,全然沒聽進(jìn)去的樣子。那場演出,她自然也沒有出席。
7
演出是為慶祝附高的百年校慶,眾多杰出校友紛紛回了學(xué)校,周明森和沈悅的鋼琴四手聯(lián)彈艷驚四座。有前輩為周明森向曼哈頓音樂學(xué)院寫了推薦信,加上他出色的高考成績,校方的入學(xué)通知很快就到了。
周明森胸懷廣闊天地,卻放不下日益消瘦的江雅,故此跟校方申請了一個月的延期入學(xué)。
不知何時起,他發(fā)現(xiàn)江雅越來越喜歡扮成一顆蘑菇,靜靜地蹲在一角,獨自一待就是一整天,抗拒任何人的靠近。
直到他告訴她,自己是樹,樹是要陪在蘑菇身旁時,江雅才開始慢慢地跟他說話,有一搭沒一搭地,但周明森已經(jīng)心滿意足了。
他想,等她好起來,他要為她補上校慶那天她錯過的鋼琴四手聯(lián)彈——《愛的箴言》,只為她一個人彈奏。
幾個月前,他就在琢磨著送她一份獨特的畢業(yè)禮物,恰好沈悅因為校慶的事找上門來,請求他配合著出一個節(jié)目,所以他才計劃了和沈悅的鋼琴四手聯(lián)彈。旁人都說他和沈悅是天作之合,但其實那首曲目只是為了獻(xiàn)給他的小姑娘啊。
發(fā)現(xiàn)那封情書時,她眉眼飛揚,卻被他兜頭潑了冷水,告知她不許早戀。她以為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封情書,其實哪里是第一次呢?只是從前都被他擋下來了而已,她那么招人喜歡,他一直都知道的。
選擇彈奏《愛的箴言》,不過是想委婉地告訴她,他也喜歡她。
這些直到出國那天,他都沒找到合適的契機告訴她。
離開的那天,天空又下起了綿綿細(xì)雨,他起了個大早,拖著行李箱鉆到江家走廊下,默默地看了江雅很久,想將她的模樣銘刻于心。
終于,江雅抬頭往他這邊望了望,竟甜甜地笑了:“早啊,大樹哥哥?!?/p>
周明森強忍著內(nèi)心的酸澀向江雅走去,伸手輕輕環(huán)住了她瘦弱的身軀,喑啞道:“早啊,小蘑菇?!苯啪尤粵]有反應(yīng)激烈地掙開。
周明森脫下身上的外套搭在她身上,“再見”兩個字在喉間翻滾,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最終不得不啟程了。
她如往常般蹲在原地,看著周明森頎長的身形消失在雨幕里,眼中漸漸彌漫了一層霧氣,她喃喃地說:“再見,大樹哥哥;再見,周明森……”
周明森沒看到身后的江雅捂住了臉,晶瑩的淚珠從指縫間流出。她其實什么都明白,也很矛盾,所以才會日復(fù)一日地把自己當(dāng)作蘑菇,一方面時刻提醒自己,她無意中害死了媽媽;另一方面,借此隔絕外部世界,逃避現(xiàn)實。
8
入秋時節(jié),江雅收到了從紐約寄來的第一封信。
“小雅:今天我去了圣帕特里克教堂,是你最喜歡的哥特式建筑,古樸典雅的建筑矗立在現(xiàn)代化的街景中,顯得圣潔而肅穆。有人邀請我參與彌撒,在回響的誦經(jīng)聲里,我的心漸漸地沉靜下來。那一刻,我想,倘若這世間真的有天主,愿主保佑你平安喜樂?!?/p>
江爸爸念完信,看著依舊閉口不言的江雅,沉沉地嘆了口氣。
12月,信封中還裝著幾張照片,仿佛伴著清冽的寒氣。
“小雅:紐約下了第一場雪,白雪覆滿了街頭。以前你總?cè)轮囱覅s總找不到合適的時機帶你去北方,所以我把紐約的初雪裝在鏡頭里,一并送給你,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江雅目光微閃,張了張嘴,呼出一小團白色的霧氣,依舊什么都沒說。
春節(jié)快到了,大紅燈籠和閃爍的彩燈孤零零地掛在門廊上,完全沒有往年的熱鬧。
“小雅:前不久是圣誕節(jié),我穿行在人潮里,耳邊是層疊的絮語和歡笑聲。這封信抵達(dá)你手里時,大概是新年了。走過第五大道時,我的余光瞥到櫥窗里的星星項鏈,就想著送給你,愿再見時,你的眼里仍盛滿星辰。新年快樂,小雅?!?/p>
“小雅,這是明森送給你的禮物?!苯职?jǐn)傞_手,手里靜靜地躺著一條星星項鏈。江雅聞聲抬起頭,驀然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爸爸的鬢角有了幾縷白發(fā)。
“爸爸,對不起,我害你們擔(dān)心了,還將自己的錯遷怒于周明森……”言語間,江雅已滿是哽咽,江爸爸也紅了眼眶,反復(fù)說著“沒關(guān)系”,輕輕地拍著她的脊背,像兒時哄著襁褓里的她。
江雅臉上一片冰涼,她胡亂抹了一把,觸到一手的濕潤。從媽媽的死到周明森的離開,她以為自己已經(jīng)不會哭了,原來她會的。
9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夏,C大的迎新典禮總是隆重而盛大,剛?cè)雽W(xué)的新生們結(jié)伴同行,四處打聽著去大禮堂的路。
熙熙攘攘的人潮中,一個皮膚白皙的女生穿梭自如,修長的脖頸間是一條星星項鏈,襯得她格外好看。她濕漉漉的眼也不像新生般四處張望,仿佛早已將這片土地走過千萬遍。
傍晚七點,禮堂里亂哄哄的聲音趨于安靜,開學(xué)典禮開始了。
照例是校長、院長、優(yōu)秀學(xué)生代表輪番發(fā)言,座下的學(xué)生開始覺得無聊,落落大方的主持人及時上臺救場,寥寥幾句結(jié)束了發(fā)言環(huán)節(jié),吊起了新生的胃口:“接下來的時間,交給我們C大附高的驕傲,不如大家猜猜是——”
長長的尾音還未拖完,一道挺拔的身影落座在鋼琴前,臺下原本昏昏欲睡的女生們都爆出一陣驚呼,原來現(xiàn)實生活中彈琴的男生真的可以長得這么好看?。?/p>
主持人尷尬地清了清嗓子:“鄭重介紹一下,這位是周明森,曾就讀于C大附高,畢業(yè)于曼哈頓音樂學(xué)院,目前受聘于C大……”臺下很多人秒變迷妹,掌聲夾雜著歡呼一波高過一波。
旋律自周明森的指尖傾瀉而出,嘈雜的禮堂瞬間安靜。曲終,一直沉默的他終于開了口,眼神毫不避諱地緊鎖著臺下某處,說:“這首曲子,我在三年前就想彈給一個小姑娘聽,但因為種種原因,沒能如愿。今天我為她重彈一次,只是想告訴她,愛的箴言便是——跨過漫長歲月,你我終會重逢?!?/p>
哇,還這么深情!臺下有人腦洞大開,內(nèi)心各種小劇場,各種期待見到他口中的那個姑娘。但周明森頗有分寸地就此打住,并不準(zhǔn)備將她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前排靠左的位置,江雅該是哭了,小小的臉埋進(jìn)掌心。而后她抬起頭,沖他無聲地做著口型:“歡迎回來?!比觊g,123封信,周明森,謝謝你將我從泥沼里拖了出來。
臺上的周明森看得清清楚楚,眼里星星點點的笑意無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