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愛琳,黃華生
(惠州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流浪漢小說,又稱“饑餓史詩”或“消極抗議文學”,是十六世紀在西班牙文壇上流行開來的一種獨具特色的文學類型。它是以漂泊著的流浪者為主角,以漂泊者的個人遭遇為主要敘述內(nèi)容的作品。自十六世紀西班牙出版的《小癩子》至二十世紀高爾基的小說,流浪漢文學在歐美有一個源遠流長的發(fā)展史,是作家們青睞的一種文學類型。
在我國文學史上,流浪漢小說的出現(xiàn)則相對較晚。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嚴格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還沒有出現(xiàn)。雖然在五四運動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潮流中,我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描寫流浪漢生活的小說,諸如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王任叔的《阿貴流浪記》等,但這類作品并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張韡在總結(jié)楊絳先生《小癩子》譯序中關(guān)于流浪漢小說的概念時指出:“狹義的流浪漢小說基本都有一個定型化的主角,即‘流浪漢’,敘述體視角多表現(xiàn)為自述體口吻,由一個主角來貫穿全書情節(jié)的結(jié)構(gòu),具有諷刺性的意圖[1]65”。在早期的這些作品中,作家們描寫的主人公雖然是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謀生技能而不得不離開故土、不得不去漂泊流浪的人,其本身也能對這些被碾壓在社會底層的流浪漢們懷以深切的同情和憐憫,以敏銳的眼光去洞察、以誠摯的心去描寫這些流浪漢在艱苦環(huán)境中的真實生活,但作為觀察者的作家與作為被觀察者的流浪漢們終究是屬于不同階級、不同世界的人。前者作為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由于生活條件的優(yōu)越,他們大多沒有流浪生活的親身經(jīng)歷,未能有后者辛酸痛楚的切身體會,寫作中勢必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俯視后者,因而對流浪漢生活的描寫只能是隔岸觀火,他們作品中的流浪漢形象容易讓人產(chǎn)生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故早期的這些“流浪漢小說”,只能算是我國流浪漢小說的雛形。進入三十年代,艾蕪開始在文壇嶄露頭角,他以漂泊知識者的身份,在體驗中觀察與敘述異域下層人民生活,刻畫出具有各類特殊命運的流浪漢形象,使得中國的流浪漢小說開始大放異彩。他的《南行記》及其所塑造的各式流浪漢形象,成為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流浪漢小說和流浪漢形象的典型。
在前人對艾蕪的研究中,流浪漢小說是熱點研究對象之一。前人研究的內(nèi)容主要涉及艾蕪流浪漢小說的敘述藝術(shù)、流浪漢形象、獨創(chuàng)性、浪漫主義色彩及審美特征等方面。這些研究,或是從敘述藝術(shù)層面研究,或是論述《南行記》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或是將艾蕪筆下的流浪漢形象與外國小說中的流浪漢形象做比較①,未能很好地結(jié)合艾蕪的流浪經(jīng)歷研究《南行記》的流浪漢形象特點及其流浪漢書寫的意義。因此,文章將結(jié)合艾蕪南行的流浪經(jīng)歷,研究《南行記》的流浪漢書寫和這種書寫的價值與意義。
“《南行記》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首創(chuàng)的,也是唯一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2]103”。它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流浪漢形象,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領(lǐng)域,也成為中國現(xiàn)代流浪漢小說創(chuàng)作的典范。它的創(chuàng)作,是建立在艾蕪南行漂泊所積累的素材與體驗之上的。
“‘文學創(chuàng)作’是作家憑借直接的生命閱歷、間接的知識儲備和直覺、想象、靈感等心理功能所進行的符號化和審美化的精神活動[3]172”。作家的創(chuàng)作離不開他所處的世界和他們所經(jīng)歷過的事情,他們在作品中所描繪的世界,塑造的人物,往往是生命歷程中那些使其畢生難忘的經(jīng)歷,是作者曾經(jīng)的生活在文本中的再現(xiàn),凝聚了作者對現(xiàn)實世界的審美意識,進而形成作家與作品的獨特風格。在《南行記》中,艾蕪之所以能夠描述出奇特的情節(jié),塑造出神采各異的流浪漢形象,同樣離不開他六年流浪生活的所見所聞所感。
艾蕪出生于四川新繁縣的一個農(nóng)村知識分子家庭,祖上曾經(jīng)輝煌過,但到了父親這一代,已經(jīng)家道中落,日子變得很清苦。艾蕪的父親是一名教師。受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艾蕪很小就喜歡讀書,不管是《三國演義》《西漢》《說唐》等古典文學,還是《新青年》《星期評論》等五四新讀物,他都有著濃厚的興趣。艾蕪雖然有優(yōu)異的讀書天賦,其貧困的家庭卻阻礙了他的求學之路。當艾蕪以第三名的成績考中成都聯(lián)合中學時,因其家庭貧困而無法支付中學一年的學雜費,他只好轉(zhuǎn)而報讀免費的師范中學。在成都一師就讀四年之后,由于受到母親離世的打擊以及對封建包辦婚姻的逃避反抗,在朋友的激勵之下,艾蕪下定決心漂泊遠游,到南洋去尋找他理想中的半工半讀生活,以見識更廣闊的世界[4]1-27。
在人世間,流浪者的生活總是充滿艱辛坎坷的。在這種漂泊流浪的生活中,他們往往是光怪陸離生活的第一體驗者,在復雜而艱苦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們體驗了社會最底層生活的艱辛,也因此培養(yǎng)了他們堅毅的品性和頑強的求生意志。在六年的漂泊生活中,尋獲半工半讀的機會是艾蕪漂泊流浪的最終目的,而解決溫飽問題,卻總是成為艾蕪生存的第一要務。為了生存,他在昆明街頭賣過草鞋,在茅草地里掃過馬糞,在松嶺上挑過擔子。他做過各種艱苦的雜役,從事過各種艱苦勞動,甚至與殺人越貨不眨眼的盜賊一起生活過。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培養(yǎng)了艾蕪頑強與堅韌的品格,以及不愿受任何羈絆和束縛的品性。流浪漢生活也豐富了他的生活經(jīng)歷,開闊了他的創(chuàng)作視野,拓寬了其創(chuàng)作素材。在與抬滑竿人、偷馬賊、商人、強盜等流浪漢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實際上艾蕪與他們已“同是天涯淪落人”,在共同向命運搏擊的人生境遇中,他們甚至成了命運共同體。在這種境遇中,艾蕪親身感受到了這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們的艱苦與辛酸,同時也見到那些還閃爍在他們身上的原始善良美好的一面。而流浪旅途中所遭遇的這些奇特遭遇和見到的這些獨具個性的人物形象及他們的生活經(jīng)歷,深深地烙印在艾蕪的腦海里,成為他記憶長河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的這些遭遇和經(jīng)歷,也成了日后艾蕪創(chuàng)作《南行記》的原型[4]29-109。艾蕪曾在《南行記》序中說過:“那時也發(fā)下決心,打算把我身經(jīng)的,看見的,聽過的,——一切弱小者被壓迫而掙扎起來的悲劇,切切實實地繪了出來,也要像大美帝國主義那些藝術(shù)家們一樣Telling The World 的[5]5”。
在《南行記》中,“我”是一個貫穿始末的流浪漢形象。文中的這個“我”,雖不完全等同于艾蕪本人,但其富有傳奇色彩的流浪經(jīng)歷與情感抱負,與艾蕪的自身經(jīng)歷是高度契合的。文中的“我”,是艾蕪在《南行記》中的自我形象塑造。在《人生哲學的一課》中以賣草鞋而買燒餅充饑的“我”;在《山峽中》《森林中》中與馬隊、商隊、轎夫等同行的“我”;在《在茅草地》《洋官與雞》《我詛咒你那么一笑》等作品中那個掃馬糞的店伙計和兼做家庭教師的“我”等,都是作為一個漂泊流浪的知識青年的身份出現(xiàn)的,這與艾蕪本人的流浪經(jīng)歷是相吻合的,“我”與艾蕪的性格特點與情感體驗也是相似的。
艱辛的流浪生活培養(yǎng)了艾蕪頑強與堅韌的品格以及不愿受任何羈絆和束縛的品性。在作品中,不管是面對“擺子”的折磨,山貓子的恐嚇,還是小玉、瑪米的示愛挽留,艾蕪都賦予了“我”最鮮明的性格特點,即堅韌、頑強,不愿受任何的羈絆和束縛。這種性格特點,是艾蕪將自我形象熔鑄在人物形象之中的結(jié)果。《南行記》中的世界,與艾蕪當時所處的環(huán)境是同樣苦難而艱辛的。社會底層的人們總是受著多方面的迫害,生活極其艱難。艾蕪經(jīng)歷過五四運動,深受五四運動的影響,對自由和光明有著強烈而自覺的追求,對社會有強烈的責任心、對人民有真誠的同情心。在《南行記》中,艾蕪以揭露社會苦難的心態(tài),抒寫了“我”對滇緬邊地黑暗社會的控訴、對勞動人民的極度同情。與此同時,它也是艾蕪借以對現(xiàn)實黑暗社會的控訴、對底層人民的同情和對未來的期冀,是艾蕪對“我”的一種深切的寄予。因此,《南行記》中作為流浪漢形象的“我”,是艾蕪自我形象的塑造。
艾蕪自覺地為滇緬底層人物立傳。在《南行記》中,除了貫穿于全書始終的“我”之外,艾蕪還塑造了眾多的流浪漢形象,諸如趕馬人、偷馬賊、滑竿夫、強盜、私煙販子等。在他的筆下,這些穿越于滇緬的流浪漢們都活了起來,他們呈現(xiàn)出一個完整的下層世界,構(gòu)成一幅完整的人物畫廊。在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之下,這些流浪漢們的身上有了遠比普通人更為復雜的人性。他們穿越于山野叢林,游離于生與死的邊緣,既是粗俗卑鄙愚昧的,帶有抽煙酗酒好賭等種種惡習,又是疾惡如仇、豪爽坦誠的,具有善良正直的秉性。在作品中,艾蕪不回避這些勞動人民身上被苦難生活扭曲的畸形和被統(tǒng)治者的思想毒化了的那一份污垢,而更多地把筆觸伸向流浪漢們的情感深處,呈現(xiàn)出他們內(nèi)心更為美好的一面,讓人們窺視到那份藏在他們心靈深處的美與善。
由于受到封建思想的影響和農(nóng)民階級的局限性,加之特殊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活方式,這些生活在封建社會最底層的流浪漢們的人性中常表現(xiàn)出與常人不同的乖戾和愚昧。這種人性的乖戾和愚昧,在挑擔工、私煙販子、小偷等諸多流浪漢身上體現(xiàn)出來。小說《松嶺上》中,那位跟牛一樣壯的長工,在地主欺辱他并玷污他妻子之后,在一個月夜里他憤而提刀殺死地主一家,轉(zhuǎn)而又到自己家中將慘遭玷污的妻子與無辜的孩子一并殺害,然后遠走高飛,從此隱遁山里。而到了蒼發(fā)頹顏之時,他卻只能以酒杯與煙槍為伴,在暮年中幻想著與兒女同在的天倫之樂。在這里,艾蕪通過這位挑擔工前后不同的矛盾心理與行為表現(xiàn),呈現(xiàn)其人性中的乖戾與愚昧。在《私煙販子》中,私煙販子老陳總是在別人面前藐視那些假裝正經(jīng)而實為娼盜行徑的上流社會的人,總覺得自己誠實無欺、實實在在地販賣鴉片的行為無可指責,如此就可以不負流毒社會的責任,卻沒能意識到鴉片本就是一個社會的禍害,其所做所為與其所藐視的卑劣行徑其實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差別。社會的黑暗落后造就了這些生活在山野叢林中的流浪漢們,他們實際上活成了“野蠻”人。由于身處社會底層,他們沒有也不可能受到教育。在長年的漂泊流浪生涯中,統(tǒng)治者思想的毒化致使其人性有了乖戾愚昧的一面。在《南行記》中,諸如挑擔工人性分裂的乖戾與老陳掩耳盜鈴似的愚昧,正是那個時代下層民眾們普遍存在的問題,是艾蕪對其人性的一種真實寫照。
1.頑強的求生意志與抗爭精神
在艾蕪的筆下,流浪漢們都有一種與舊世界勢不兩立、向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做不懈抗爭的精神。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為了生存他們總不言棄,默默地與生活做抗爭,顯現(xiàn)了頑強的求生意志與抗爭精神。在《南行記》的開篇《人生哲學的一課》中,艾蕪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剛毅堅強的青年流浪者形象。他光著腳板漂泊到昆明的街頭,身無分文,在勉強靠著膽氣住店后,填飽肚子成為他最大的問題。在昆明的街上,他賣草鞋碰了壁,接著黃包車也拉不成,跑到華安工廠想當學徒,卻又交不起保證金,到了職業(yè)介紹所后仍是吃了一鼻子的灰。盡管如此,這個青年人也不放棄,他覺得,“我的肌肉,還沒有倒在塵埃里給野狗拖扯、螞蟻嘬食的時候,我總得掙扎下去,奮斗下去”。因為在“每一條骨髓中,每一根血管里,每一顆細胞內(nèi),都燃燒著一個原始的單純的念頭:我要活下去[6]26-27!”在《偷馬賊》中,老三本是一個誠實憨厚的人,但地主敲骨吸髓般的剝削使他失去了土地而不得不走上流浪的道路。起初,他還是一心想做一些正經(jīng)事的,但殘酷的現(xiàn)實卻讓他明白:做正經(jīng)的事是沒有活路的,抱著在“簡直巖石一樣的世道里,只要裂出一條縫,我就要鉆進去”的信念[6]319,他忍著被毒打的疼痛,冒著致殘丟命的危險,鉆進了偷馬這條生存的裂縫。他以偷馬為生,最終成了當?shù)睾蘸沼忻耐雕R賊。他還專偷有錢人的馬,讓那些有錢人氣惱懊悔,以此來發(fā)泄心中的怨憤。由此可見,他偷馬不僅是為了謀生存,更是在與苦難的制造者做斗爭,他要把自己曾經(jīng)所受過的痛苦和不幸轉(zhuǎn)嫁到苦難的制造者身上。在《南行記》中,求生意志與抗爭意識最強的,還要數(shù)《山峽中》的野貓子們了。這群被“文明”社會拋出正常生活軌道的流浪漢們,在求生意念的支撐下活成了強盜。為了生存,他們行走于山川河澗,露宿于山林巖洞;為了生存,他們偷竊、搶奪,對生死全然不顧。他們把自己的生命懸掛于刀刃之上,用自己的性命在與生活搏斗。正如野貓子所說的:“天底下的人,誰可憐過我們?……小伙子,個個都對我們捏著拳頭哪!我要是心腸軟一點,還活到今天嗎?在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6]161”。正是這樣殘酷的環(huán)境,才使得野貓子們只能以同樣兇殘的面孔來對待這個世界。因此,他們不得不伸起腰桿,抬起頭,和這個人吃人的社會做抗爭,做說謊、行竊耍刀之事,在惡劣的社會環(huán)境中頑強地活著。
此外,像《寸大哥》中那個不愿寄人籬下卻甘愿自己吃苦受累的寸大哥,《私煙販子》中那個在生命的邊緣游走卻仍對生活充滿無限熱愛之情的老陳頭,以及《馬頭哥》中揚著頭接受命運挑戰(zhàn)的馬頭哥等流浪漢們,都活成了生活的強者,顯現(xiàn)出頑強的求生意志,閃爍著不愿向命運低頭、一心向黑暗社會做抗爭的不屈的精神。
2.不為黑暗所淹沒的善良品性
在《南行記》中,艾蕪把筆伸向這些流浪漢豐富的情感深處,從他們兇悍野蠻的外表里,剝離出他們內(nèi)心尚存的美好善良的一面。這些流落在西南邊地的流浪漢們,雖然落草為寇,也常做一些順手牽羊、甚至是做一些傷害同伴等不值得稱道的事情,但這絕不是他們性格的全部,更不是他們的天性和本色。這是殘酷的黑暗社會奪去了他們謀生的手段,讓他們不得不去冒險、去說謊、去偷、去做一些傷天害理的事情,是無情的社會對他們的性格和心靈的異化和扭曲。雖然他們身上仍存在著種種缺點,但那并不是作者所要重點描述的。他是要像“一個淘金的人一樣,留著他們性情中的純金[6]254”。在六年的流浪經(jīng)歷中,艾蕪曾與這些流浪漢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中共同生活過,他深知流浪漢們的品性,因而在作品中借流浪漢們被扭曲了的性格,反襯尚存留在他們心底的、固有的善良天性。在艱苦惡劣的生活環(huán)境下,為了生存,流浪漢們雖有不好的習慣,也常做一些偷雞摸狗、甚至殺人越貨的事情,但大多數(shù)人內(nèi)心卻是美好善良的,有著人性美的一面。在對美好社會的呼喚中,艾蕪用了更多的筆墨去著力刻畫這些流浪漢們的人性美,表現(xiàn)流浪漢們內(nèi)心尚存的善良品性。在《海島上》中,盜賊身份的小伙子卻是一個具有豪俠氣度與熱心腸的人。當他懷著滿腔的復仇情緒跟蹤著老人、伺機報復的時候,卻得知那個貪婪兇殘的失主得了重病,于是他偷偷地把已經(jīng)得手的財物送還,為的是他不愿意向一個已經(jīng)失去反抗能力的病者復仇?!渡街兴涂陀洝分械睦洗髼睿m然彪悍粗魯,卻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他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偷馬賊,而且專偷貪官污吏的馬。在一次他跟蹤一位逃往境外的知縣并偷走他的馬,卻得知這馬已賣給一位店家后,他毅然把馬送還給店家。這充分體現(xiàn)了他的愛憎分明與對勞動者的深切同情。然而,更能讓我們對艾蕪筆下這種流浪漢人性美印象深刻的,應是《山峽中》的野貓子。這位在強盜窩里出生長大的盜賊的女兒,看似彪悍野蠻,卻有著令人難以忘卻的善良品性。在人吃人的社會中,作為在刀尖上討生活的人,野貓子只能用野蠻、兇殘來保護自己。她曾說過謊、行過竊、耍過刀、甚至計劃把受傷的同伴小牛拋入江心。然而這一切于她確是不得已而為之。在嗜血為生的強盜窩中,野貓子以木頭人做孩子,在一系列哄、抱、喂奶的動作中,無意間便流露出女性的善良天真與母性的慈愛光輝。在“我”提出要離開他們時,她曾威脅要殺了“我”,卻又因為“我”在危難時刻救了她而轉(zhuǎn)變主意。她在枕邊放了三塊銀圓后靜靜離開的行為,更顯現(xiàn)出她人性中尚存的美好善良的品性。與此同時,作者借助他們被扭曲了的性格及其內(nèi)心的美好善良品性,表達了他對那個讓人活不下去的社會的控訴,體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世美好人性的呼喚。
3.自信曠達的樂觀主義精神
《南行記》中的這些流浪漢們,具有對未來充滿無限向往與自信的樂觀主義精神。這些漂泊于異鄉(xiāng)的流浪漢們,雖身處困境,卻仍然保持著樂觀曠達的精神?!度松軐W的一課》中的“我”在身無分文又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在“饑餓把人弄到頭昏腦漲渾身發(fā)出虛汗的那一刻兒”,在感到自己的生命“仿佛檐頭一根軟絲,快要給向晚的秋風吹斷了光景”的情況下,“我”的情緒卻毫不低沉,仍然執(zhí)著地想著“至少我得堅持到明天,看見鮮明的太陽,晴美的秋空”[6]27,體現(xiàn)出堅毅的樂觀精神。而那位外貌看似潑辣狠毒的野貓子,對未來的生活也是充滿著美好的憧憬。她常在江邊唱著那首歌兒:“江水啊,/慢慢流,/流呀流,/流到東邊大海頭,/那兒呀,沒有憂!/那兒呀,沒有愁?。?]163”歌聲回蕩在山谷,也震撼著我們的心。這首看似平平淡淡的民間小調(diào),卻強烈地表達了一個生活在強盜窩中的女孩心中對美好生活愿望的追求。甚至是《瞎子客店》中的父親,也總在安慰瞎了的兒子:眼睛總有一天會看見光明的。在兒子那“光明的日子為啥不快點到來”的疑問與“我”的“希望有一天世界光明了,能夠看見美好東西”的期盼中,更加明確地體現(xiàn)了這些流浪漢們的樂觀主義精神,也預示著黑暗社會終將過去,美好生活終將來臨的趨勢。
艾蕪筆下的這些流浪漢具有復雜的人性,他們既是乖戾與愚昧的,也是頑強與美麗的。這些生活在西南邊地上的流浪漢們,在被“文明”社會無情地拋棄并被擠出正常的生活軌道的同時,也毫不留情地拋棄對“文明”社會的幻想,放棄安分守己的思想。他們的血液里,既躁動著滿腔的仇恨,沸騰著原始的野性,也保存著人性的頑強、善良與美麗,有著一種遠比普通人更為復雜的矛盾性。
艾蕪以自身六年的流浪生活為基礎(chǔ),在《南行記》中塑造了一系列個性鮮明的流浪漢形象。其流浪漢書寫不僅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畫廊增添了新的人物,而且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開拓了新的題材領(lǐng)域和審美領(lǐng)域,為中國文壇帶來真正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南行記》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特殊命運的流浪漢形象,他們個性鮮明、獨具特色,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不可多得的新形象。艾蕪筆下的這些流浪者,與展現(xiàn)社會矛盾斗爭的早期流浪者汪中等形象不同,更與主動選擇流浪、以流浪為生活方式的吉卜賽人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艾蕪筆下的這些新形象,是被生活所迫的流浪者,是被社會無情拋棄的流浪者。但正是這些被“文明社會”拋出正常生活軌道的流浪者,卻不需要任何人憐憫的目光。在西南邊地的荒山叢林中,他們憑借自己的努力,或是辛勤勞作,或是鋌而走險,用自己的智慧,活出了自己的天地,形成了一套屬于他們自己的是非標準與人生哲學。這些流浪漢雖身處窘境,身上卻洋溢著一種不屈的、激昂的浪漫主義精神。他們藐視權(quán)貴,也看不起那些在生活重壓下只會一籌莫展、怨天尤人的弱者。艾蕪筆下的流浪漢形象與同時期多數(shù)作家筆下的那些充滿憂郁、疲憊、萎靡、軟弱、痛苦的勞動者形象形成強烈的對比。在塑造這些流浪者時,艾蕪并沒有回避他們身上的不足,沒有為了贊美其筆下人物而人為地凈化其靈魂,而是充分展現(xiàn)了其性格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其小說既表現(xiàn)出流浪漢們?nèi)诵灾泄造迮c愚昧蠻橫的一面,又贊譽了他們頑強與美麗的美好品性。因為艾蕪直面人生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及對這些流落在社會底層的流浪漢們報以廣大的同情,這些形象真實飽滿,充滿著人性的光輝,成為文學史上流浪漢形象的典范。
《南行記》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中首創(chuàng)的也是唯一的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它用特異的邊地人民的生活為題材,開拓了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新領(lǐng)域,開創(chuàng)了中國流浪漢小說的先河。雖然我國在五四運動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曾出現(xiàn)過描寫流浪漢生活的小說,諸如蔣光慈的《少年漂泊者》、王任叔的《阿貴流浪記》等,但由于受到左翼作家“左”傾思想的影響,這些作品存在著脫離現(xiàn)實生活、存在標語口號化等問題,具有“革命+戀愛”的典型敘事模式。在當時,這些普羅小說作家雖然抱有滿腔的創(chuàng)作熱情,具有鮮明的傾向性,但是由于他們對生活缺乏實感,只是憑借著自己的主觀想象創(chuàng)作,因而他們的作品往往流于政治概念的圖解,所塑造的人物形象顯得蒼白無力,缺乏藝術(shù)的感染力。他們未能像艾蕪對流浪生活有切身的體驗,因而也就不能對所塑造的形象有細致準確的把握。故早期的這些作品,都不能算是真正意義上的流浪漢小說。而艾蕪和他的《南行記》的出現(xiàn),則給當時嚴肅而略顯沉悶的文壇帶來一陣清新的空氣,為中國文學開拓了新的文學題材。他以一個流浪者自述體口吻的“我”,在主角與配角中自由地切換;用作者、角色與敘述者三位一體的方式,訴說邊地漂泊旅程中的所見所聞所感;用他那懸掛在脖子上的筆和墨,為我們塑造出西南邊地上一個個獨特的流浪漢形象,書寫邊地勞動人民的傳奇生活,開拓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新領(lǐng)域,使得流浪漢小說這種文學題材開始在中國煥發(fā)光彩,走向成熟。艾蕪的《南行記》,毫無疑問成了中國流浪漢小說的典范。
《南行記》還開拓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新的審美領(lǐng)域,即它是“在左翼革命現(xiàn)實主義流派之內(nèi),發(fā)展起一張充滿明麗清新的浪漫主義色調(diào)與感情的、主觀抒情因素很強的小說[7]238”,是現(xiàn)實主義題材中散發(fā)著浪漫主義精神的小說。
當時的文壇,被以“左聯(lián)”為核心的左翼、遠離文學黨派性和商業(yè)性的“京派”和最接近閱讀市場的“海派”所分割。左翼文學以寫實為主,重在反映革命現(xiàn)實。艾蕪的《南行記》無論是從藝術(shù)思維的本質(zhì)、還是從創(chuàng)作方法的角度來看,都屬于現(xiàn)實主義的范疇。他對邊地流浪漢的塑造,對他們美好品質(zhì)的表現(xiàn),對美好生活的歌頌,并不是隨心所欲地想象和拔高,而是源于他對邊地生活的真實體驗與藝術(shù)再現(xiàn)。艾蕪作品中的流浪漢及流浪漢們的邊地生活,是活生生存在的,是他對現(xiàn)實的真實反映。然而,在艾蕪筆下,浪漫抒情精神卻對現(xiàn)實主義進行著多方滲透,使得現(xiàn)實題材的《南行記》卻處處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在文本中,西南邊地真實存在卻又充滿異域色彩;充滿野性趣味而超越沉悶壓抑的社會氛圍;人物有血有肉而處處充滿樂觀主義精神,超越了社會給予底層人民的沉重負擔。艾蕪的流浪漢書寫讓這片在封建主義與殖民主義雙重壓迫下的土地,無不顯得和諧、完整,透露出蓬勃的生機活力,也體現(xiàn)出艾蕪對小說審美領(lǐng)域的大膽探索。
艾蕪“以《南行記》為代表的一系列中短篇小說,標志著中國現(xiàn)代‘流浪漢文學’走向了成熟”,而“《南行記》諸小說的發(fā)表,為中國現(xiàn)代‘流浪漢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典型文本。”[8]62在《南行記》中,艾蕪結(jié)合自身六年的流浪生活,為我們塑造了一系列生活在西南邊地上的流浪漢形象。他們個性鮮明,具有特殊的命運,是艾蕪對黑暗社會中底層人民生活的真實寫照。在文中,艾蕪不回避這些流浪漢身上存在的缺點,而是將他們身上存在的狹隘、復雜與愚昧一覽無余地展現(xiàn)出來。然而在艾蕪看來,這些流浪漢們身上存在的閃光點,卻往往可以使人忽略他們的不足之處。因此,在文本中呈現(xiàn)更多的是留存在流浪漢們內(nèi)心的善良美好樂觀的一面,這讓艾蕪為之感動,更是艾蕪借此對美好社會和健康人性的呼喚。艾蕪的流浪漢寫作,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帶來了新的形象,開拓了新的文學題材和審美領(lǐng)域,使中國的流浪漢小說走向了成熟,具有重要的價值與意義。
注釋:
①參見洪瑞春《艾蕪流浪漢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華中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7年;李堅懷《論艾蕪小說〈南行記〉創(chuàng)作的獨創(chuàng)性》,見《徐州學院學報》2006年第1期;張韡《艾蕪〈南行記〉與西方流浪漢小說》,見《外國語言文學》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