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云
(江蘇城市職業(yè)學院 基礎課部,江蘇 無錫 214011)
《纂異記》是唐代李玫撰寫的一部筆記小說集,原書已佚失,后從《太平廣記》中輯出。全書共13篇,概如下:《嵩岳嫁女》《陳季卿》《劉景復》《蔣琛》《三史王生》《韋鮑生妓》《許生》《浮梁張令》《楊禎》《齊君房》《徐玄之》《張生》,其中《張生》同名者兩篇。此書雖不如《唐摭言》《酉陽雜俎》等集聞名,但也是唐筆記小說中頗具特點的一部。李宗為說:“此書在我國文學史中的影響與地位,應當予以足夠的重視?!盵1]
唐代士子在創(chuàng)作筆記小說時傾注了大量的心血,這是他們充分展示學識才情、理想信念、價值觀念的重要載體。宋人趙彥衛(wèi)《云麓漫鈔》載:“唐之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之主司,然后以所業(yè)投獻,逾數(shù)日又投,謂之溫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也。蓋此等文備眾體,可以見史才、詩筆、議論?!盵2]此語本用于解釋唐時士子的干謁“溫卷”之舉,卻又同時概括了唐筆記小說所具備的“史才、詩筆、議論”的特點。其中“詩筆”很顯然是就小說和詩歌之關系而言。楊義先生認為:“讀唐人傳奇,不認真體味詩風極盛時代詩對小說文本的滲透,是很難設想的,六朝志怪多方士氣,宋元話本多市井氣,唐人傳奇與之不同而顯示卓異個性的,就是詩人氣。”[3]何亮也認為:“唐小說家甚至有意將‘詩筆’與小說水乳交融,將作品‘詩意化’而形成‘詩化小說’?!盵4]《纂異記》即是充滿詩人氣的筆記集,或者可以說《纂異記》是一部具有濃郁“詩人意識”的筆記小說集。
邱昌員先生認為:“唐代的小說作者是新興的小說創(chuàng)作群體,這個新興的小說創(chuàng)作群體有著兩個獨特的身份即科舉士子與詩人。”[5]詩人、舉子創(chuàng)作詩歌是十分正常的,所以筆記小說中融入詩歌的現(xiàn)象俯拾皆是,這是“詩人意識”的最直接表現(xiàn)。
據(jù)邱先生統(tǒng)計,唐時筆記中融詩歌的文言小說集計有52部,可見這是非常普遍的現(xiàn)象。唐筆記小說長短不一,篇幅各異,各集融詩數(shù)量也各異。絕大多數(shù)作品集中的詩歌數(shù)量在幾首至數(shù)十首,整部文集篇幅遠超《纂異記》的《傳奇》,詩歌數(shù)量為46首,勉強和《纂異記》接近?!蹲氘愑洝?3篇文中,經統(tǒng)計,共有詩歌49首。應該來說這樣的數(shù)量在唐筆記中確是鳳毛麟角,如《嵩岳嫁女》多達12首,《蔣琛》達11首,少者有一兩首,如《劉景復》《齊君房》。這些詩歌大多收錄于《全唐詩》諸卷中,如868卷署為陳季卿的5首,分別題為 《題禪窟蘭若》《題潼關普通院門》《江亭晚望題書齋》《別妻》《別兄弟》。這些詩在文中本無標題,《全唐詩》編者根據(jù)文義擬定詩題,并附上該文的故事梗概。562卷署為李玫的8首,題為《噴玉泉冥會詩八首·白衣叟述甘棠館西楹詩》《噴玉泉冥會詩八首·白衣叟噴玉泉感舊游書懷》等。
唐代,詩歌繁盛的表現(xiàn)之一就是諸體皆備,詩人擅長各種詩體。明人胡應麟曾論道:“甚矣,詩之盛于唐也!其體則三、四、五言,六、七、雜言,樂府、歌行,近體、絕句,靡弗備矣?!盵6]這句話用于概括《纂異記》中所入詩歌也非常熨帖?!夺栽兰夼分芯腿谌肓似呓^、七律、雜言等詩體;《蔣琛》中有雜言、七絕、七律、五言、騷體等詩體。經統(tǒng)計,《纂異記》49首中五絕6首,七絕11首,五律4首,七律12首,雜言9首,騷體5首,七言五言古詩各一。絕句如《湘王詩》:“渺渺煙波接九嶷,幾人經此泣江籬。年年綠水青山色,不改重華南狩時?!甭稍娙纭秳e妻》:“月斜寒露白,此夕去留心。酒至添愁飲,詩成和淚吟。離歌棲鳳管,別鶴怨瑤琴。明夜相思處,秋風吹半衾?!彬}體詩如《公無渡河歌》:“濁波揚揚兮凝曉霧,公無渡河兮公竟渡。風號水激兮呼不聞,捉衣看入兮中流去……愿持精衛(wèi)銜石心,窮取河源塞泉脈。”雜言如《穆天子歌》:“奉君酒,休嘆市朝非。早知無復瑤池興,悔駕驊騮草草歸?!弊髡叱浞殖咽棺约旱牟徘椋鶕?jù)情節(jié)發(fā)展,依照人物形象恰到好處融入詩歌。如《蔣琛》中屈大夫吟誦騷體,《許生》中幾位唐時的大夫則為七律,此皆契合詩歌之發(fā)展軌跡。
集中49首出自各色人等的詩歌,雖不言篇篇皆為佳作,但不乏精品。楊慎論及筆記小說中的詩時,給予了相當高的評價:“詩盛于唐,其作者往往托于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于后,而其詩大有妙絕古今,一字千金者。”[7]其實筆記中的這些詩歌并非像唐詩歌大家的那些佳作一樣耳熟能詳、婦孺皆知,但依然有著非常高的藝術特色,體現(xiàn)了詩歌盛唐的風采。這些詩歌的作者或為神鬼、或為精怪,抑或為凡夫,但絕大多數(shù)都有一個士子處于其中:“三禮田璆者,甚有文,通熟群書?!保ā夺栽兰夼罚弧坝羞M士劉景復。 ”(《劉景復》);“霅人蔣琛,精熟二經,常教授于鄉(xiāng)里。 ”(《蔣琛》);“有王生者,不記其名,業(yè)三史。 ”(《三史王生》)。這些士子苦讀經書,汲汲于功名,在他們的人生經歷中,吟詩作賦、溫卷干謁概不乏見,說他們?yōu)樵娙撕敛粸檫^。況且,在這些文本的背后,同樣還有一個曾赴進士第的作者李玫自己。“大中、咸通之后,每歲試禮部者千余人,其間有名聲如:何植、李玫、皇甫松、李孺犀、梁望、毛潯、具麻、來鵠、賈隨,以文章稱……雖然,皆不中科?!盵8]李也自言“大和元年,李玫習業(yè)在龍門天竺寺”。所以無論是文本內還是文本外,人們處處可見詩人的影子,“詩人意識”洶涌而出?!蛾惣厩洹分校惣厩滢o家十年,奔赴科場,立志不第不歸,混跡長安,靠鬻賣書畫為生。后于青龍寺中遇一老僧,食下老僧贈之丹藥,登竹葉舟,泛渭水,涉黃河,歷潼關,旬余至家,一路吟詠幾首。《江亭晚望題書齋》:“立向江亭滿目愁,十年前事信悠悠。田園已逐浮云散,鄉(xiāng)里半隨逝水流。川上莫逢諸釣叟,浦邊難得舊沙鷗。不緣齒發(fā)未遲暮,今對遠山堪白頭?!薄秳e兄弟》:“謀身非不早,其奈命來遲。舊友皆霄漢,此身猶路歧。北風微雪后,晚景有云時。惆悵清江上,區(qū)區(qū)趁試期?!滨搋蟾F途的書生為了夢想拋家棄子,浮云蒼狗,世事變幻,自己卻依舊一事無成,但發(fā)漸如霜,愁緒滿懷;面對兄弟一面表達身處歧路的惆悵,卻依舊不忘夢想,收拾淚痕,重新出發(fā)。幾首詩刻畫了一個為了“修齊治平”夢想奔波的形象,這樣的形象正是千萬個普通的奔走于長安道中的士子的縮影。再如《楊禎》篇,士子楊禎于石甕寺文殊院中肄業(yè),夜遇姿色動人的紅裳,紅裳初見諷詩一首:“涼風暮起驪山空,長生殿鎖霜葉紅。朝來試入華清宮,分明憶得開元中?!贝耸壮錆M了濃濃的物是人非,對盛世繁華的懷念。如果此首和元稹《行宮》(寥落古行宮)相較的話,無論從詩意、意境、手法來看,絲毫不落下風,甚而過之。后紅裳晨去暮還,情意繾綣。蓋因紅裳實為燈魅,唯懼風雨。當風雨來臨之際,燈魅遣詩一首:“煙滅石樓空,悠悠永夜中。虛心怯秋雨,艷質畏飄風。向壁殘花碎,侵階墜葉紅。還如失群鶴,飲恨在雕籠。 ”此首勝在詩歌意蘊,“滅”“空”“秋雨”“飄風”“殘”“碎”“墜”“失群”“飲恨”諸語營造出一片凄風苦雨,山雨欲來時紅裳的孤獨無助,讓人頓生憐香惜玉之情。
“史傳曾經是中國古代小說長期依附的母體,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小說在其生成過程中,長期以史家記錄為參照,習其記事之法,仿其記事之體?!盵5]史傳需遵循實錄、客觀的原則,史家需隱匿自身的喜怒愛好,秉筆直書。而古典詩歌則為抒情而生,所謂“不平則鳴”,所謂“詩緣情而綺靡”(陸機《文賦》)。唐白居易也言:“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與元九書》)。唐時小說家植根史傳與詩歌,在筆記中對現(xiàn)實給予了更多的關照,表達自己的價值取向和情感判斷,小說具備詩人感情濃郁的特點,是詩化的小說。
《纂異記》一書奇思妙想,具有濃郁的抒情氣息。作者李玫身在江湖,心憂魏闕。據(jù)《新唐書·藝文志》載,李玫主要生活在唐大中時期,曾赴進士第,但不中?!蹲氘愑洝肥撬【悠陂g,遣興而作?!斑@就意味著此時他既不需要迎合文壇前輩的欣賞品味,也無需迎合世俗市井,只需吐露真情即可?!保?]此時的唐王朝已經日薄西山,千瘡百孔。和歷史上被余英時先生稱為“社會的良心”的李白、杜甫、韓愈一樣,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士子,李玫在《纂異記》一集中對當時社會種種丑惡的現(xiàn)象進行了嘲諷與鞭撻。
《徐玄之》一文講述了士子徐玄之遷居兇宅,夜中入夢被帶至蟻穴,親眼目睹了蟻國的荒淫腐朽。蟻國王子畋獵無度,卻受驚嚇染疾,蟻國國君不但不指責紈绔子弟,反而拘押徐玄之受審,并下令“置肉刑”。忠耿大臣馬知玄進言道:“伏以王子自不遵典法,游觀失度,視險如砥,自貽震驚。徐玄之性氣不回,博識非淺,況修天爵,難以妖誣……今大王欲害非類,是躡殷秦,但恐季世之端,自此而起?!敝已阅娑?,昏聵的國君立斬馬知玄于城門,以絕進言。后馬知玄之子再次進言國家綱常隳敗的現(xiàn)狀,但國君依然置之不理,大廈將傾,終無法挽回,后蟻國滅亡。李玫借大臣螱飛之口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臣聞縱盤游,恣漁獵者,位必亡;罪賢臣,戮忠讜者,國必喪?!弊髡呱畹拇蠛驮昵昂蟮娜舾赡陼r間中,朋黨相爭、藩鎮(zhèn)霸權、閹黨亂政,穆宗耽于宴游,敬宗昏庸被宦官所弒,亂象不斷。作者飽含詩人熱烈的感情影射唐朝統(tǒng)治者的荒淫無度、昏聵無能,并敲響了末世到來的警鐘。
《許生》一文則把目光投向了公元835年的“甘露之變”。此次事變中仇士良共誅殺朝廷官員千余人,其中包括李訓、王涯、賈餗等朝廷要員。此后朝中噤若寒蟬,無人敢言。據(jù)李劍國先生考證,《許生》文中四位賦詩之人應為王涯、舒元輿、李訓、賈餗“甘露四相”。[9]文中白衣叟題曰:“浮云凄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只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換主聲。六合茫茫悲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李玫勇氣可嘉,借義士田橫不肯降漢的史實,以滿腔的熱情、濃郁的情懷褒獎了此事中李訓、王涯等人的義舉,并沉痛悼念了此事中受難的朝官。
《韋鮑生妓》則把目光投向了科舉制度。肇始于隋的科舉考試為國家延攬人才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出現(xiàn)了越來越多的弊端,如科場的舞弊,如取士的不公。但廣大士子如想走這條路,就要皓首窮經,在詩文的作答上亦步亦趨。進士科所試的詩賦分為律賦和律詩兩類。無論律賦還是律詩,在平仄、押韻上面都有嚴格的要求?!芭e子備考時必須熟記《切韻》《唐韻》等韻書所列的一萬多字,牢記每個字屬于什么韻,這個韻是獨用還是同用以及與何韻同用等?!盵10]這樣的難度可想而知。李玫是科舉考試的失敗者,他早已看到了考場詩賦誤入的歧途:“有司考之詩賦,蜂腰鶴膝,謂不中度;彈聲韻之清濁,謂不中律。雖有周孔之賢圣,班馬之文章,不由此制作,靡得而達矣……今足下何乃贊揚今之小巧,而隳張古之大體?”李玫的批判一針見血,詩賦已然淪為了形式的附庸,內容為標準是舉,即使上古圣賢、司馬遷等大儒如果不按要求結果也就枉然。在這樣的科舉指揮棒下,儒生死讀書鬧笑話就無法避免了?!度吠跎分型跎皹I(yè)三史,博覽甚精”,王生醉入高祖廟,嘲弄高祖“提三尺劍,滅暴秦,剪強楚,而不能免其母烏老之稱”。王生所覽《高祖本紀》篇中“媼”注為“烏老反”,但其卻臆為高祖母為“烏老”之稱??此撇┯[群書,實則頭腦冬烘。這樣的故事看似笑話,卻從中可見李玫對誤入歧途的儒生的嘲諷?!缎煨分型踝友裕骸拔岵涣曋芄Y,不習孔氏書,而貴居王位。今此儒,發(fā)鬢焦禿,肌色可掬,雖孜孜矻矻,而又奚為?”身居高位者依靠門蔭,卻不學無術志得意滿;普通儒生死讀經書,頭腦僵化,社會的不公、科舉的弊病可見一斑。
其他篇目中有對吏治腐敗的批判。如《浮梁張令》《嵩岳嫁女》兩文中都寫到仙官劉綱掌管生死,浮梁張令得知自己的壽限天機后,為延歲期,欲費二萬錢幣厚賄關節(jié)金天王。仙官深知張令是“棄背祖宗,竊假名位。不顧禮法,茍竊官榮。而又鄙僻多藏,詭詐無實……令按罪已實,待戮余魂”之人,卻偏聽信收取賄賂之人信函。整個過程反映了小吏貪贓枉法,魚肉鄉(xiāng)里,高官同樣目無法紀,以人情、金錢為準繩,而這正是唐末混亂社會的真實寫照?!妒Y琛》中諷刺貪官搜刮民脂民膏:“君不見,夜來渡口擁千艘,中載萬姓之脂膏。當樓船泛泛于疊流,恨珠貝又輕于鴻毛?!薄秳⒕皬汀分懈瑁骸疤街┛窈鷣y,犬豕蹦騰恣唐突。玄宗未到萬里橋,東洛西京一時沒。一朝漢民沒為虜,飲恨吞聲空咽嗢。時看漢月望漢天,怨氣沖星成彗孛?!卑彩分畞y中,玄宗西狩,京都淪陷,生靈涂炭,天地中充斥百姓哀怨不平之氣,詩歌充滿詩人對李唐由治到亂的哀嘆和惋惜。
在諷刺批判的同時,李玫又將史上幾位為國盡忠、以死殉國的古代人物寫進了《蔣琛》中,有負石沉海的徐衍、被賜死的伍員,有投汩羅的屈原、投河的申徒狄等,李玫既是對這些人的悲悼,也是哀嘆自身懷才不遇,有著深深的寄興。其實無論是尖銳的嘲諷還是自身的哀悼,都體現(xiàn)了整篇文集濃郁的抒情性。
中國古代的史官在史學實踐中最看重“實錄”精神,此即班固所謂“不虛美、不隱惡”。這樣的精神雖給小說提供了關注現(xiàn)實的基因,但卻不能給小說這種文體提供虛構、抒情、文辭華美等養(yǎng)分。唐筆記脫胎于史傳,到唐時卻形成了一種有著自身獨到文學價值的文體。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來看,一是借鑒了詩歌的抒情性特點,還有就是汲取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手法。
陳寅恪認為:“趙氏所謂‘詩筆’,系與‘史才’并舉者?!凡拧感≌f中敘事之散文言,‘詩筆’即謂詩之筆法,指韻文而言?!盵11]我國古代詩歌有著悠久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想象奇幻,熱情奔放?!冻o》中有香草美人、望舒先驅,魏晉游仙詩對神仙世界展開了瑰奇的想象。劉勰評價郭璞游仙詩云:“郊賦既穆穆以大觀,仙詩亦飄飄而凌云矣。”[12]到了李唐時代,李白、李賀就更無需贅言。當小說作者創(chuàng)作筆記小說時,自然就把詩歌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虛構想象、重情節(jié)、重描寫等手法融入進去。
《纂異記》一書題為“異”字,實則概括了集中十三篇文所敘皆為怪異、奇異、非同現(xiàn)實之事。作者運用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的筆法,上天入地,想象奇詭。鑒于集中多有對黑暗現(xiàn)實的影射諷刺,出于“曲筆”需要,作者多運用虛構的筆法?!对S生》中對“甘露四相”的悼念就是典型一例。文中敘述會昌年間許生夜宿甘泉店,遇一白衣老者,生隨老者行至泉亭?!耙娝恼煞?,有少年神貌揚揚者,有短小器宇落落者,有長大少髭髯者,有清瘦言語及瞻視疾速者?!贝怂恼煞蚣礊椤案事吨儭庇鲭y朝臣,李玫在為他們鳴不平。所寫四人雖是虛構之人物,但也非無憑無據(jù),他們的體貌特征和史載多有相似之處?!伴L大少髭髯者”指的是李訓,《新唐書·李訓傳》載:“(李訓)質狀魁梧,敏于辯論,多大言。 ”[13]“短小器宇落落者”指王涯,《新唐書·王涯傳》載:“涯長上短下,動舉祥華?!盵13]《張生》中張生好讀書,落第后游于舜城。夜寢之際,被舜帝召見。作者借舜帝之口闡述了天子治理天下的方略?!半奚崽煜虑О税俣d,暴秦竊位,毒痛四海,焚我典籍,泯我帝圖,蒙蔽群言,逞恣私欲……常聞贊唐堯之美曰:‘垂衣裳而天下理。’蓋明無事也。然則平章百姓,協(xié)和萬邦,至于滔天懷山襄陵。下民其咨,夫如是則與垂衣之義乖矣?!弊髡呦胂筇摌嬃藦埳退吹鄣恼勗挘彤斚赂瘮〉某?、混亂的民生闡明了不可“無為而治”的觀點。再如《徐玄之》一文敘及蟻國國君昏聵終至滅國,作者實也是借虛構之筆法影射腐朽的社會現(xiàn)實。
另一方面,作者運用了瑰麗的想象,虛構了種種神仙精怪的世界,充分逞使自己的才情。《嵩岳嫁女》敘述了仙界道教嫁女的故事,描繪了一出八方神仙相會、宴游賦詩的場景。文中出場神仙人物眾多,如道教神仙西王母、穆天子,如得道之人劉綱、衛(wèi)符卿,有唐代道士謝自然、葉靜能,還有漢武帝、唐玄宗,不同時代、不同身份的仙俗穿越時空,濟濟一堂,共同慶賀嫁女這一隆重的喜事。同時作者還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比如詳細描繪了婚禮中置辦的各式精美的器物,“鮫綃五千疋、海人文錦三千端、琉璃琥珀器一百床、明月驪珠各十斛”。比如和世俗社會一樣的催促新娘梳妝的習俗,如劉綱、茅盈、巢父各自題寫的催妝詩。茅盈詩云:“水晶帳開銀燭明,風搖珠珮連云清。休勻紅粉飾花態(tài),早駕雙鸞朝玉京?!薄妒Y琛》篇講述了士子蔣琛捕獲靈龜并放生,幾年后,太湖神、松江神聚會,神龜為報蔣生恩情,讓其提前泊舟躲避。此次盛會嘉賓云集,既有各路溪神、湖神,又有歷史人物范蠡、伍子胥、屈原、申屠狄、徐衍等。作者通過虛構想象安排眾多人物出場,并讓他們各賦詩賦。其他如《陳季卿》中陳季卿駕一竹葉旬余往來于渭水和故鄉(xiāng)之間;《劉景復》中劉景復夢寢遇三讓王泰伯;《楊禎》中楊禎夜遇紅裳燈魅。十三篇文皆記述神鬼精怪,現(xiàn)實中不可能發(fā)生之事,要知道,如按史傳筆法,這些實在荒唐,而這恰恰成為了“詩筆”的有力佐證。
魯迅先生在論及唐代文言小說時,說它們“敘述宛轉,文辭華艷”[14]。胡懷琛歸納唐代文言小說的特征之一為:“辭藻很華麗,很優(yōu)美。”[15]因此,唐時小說不再和唐前小說一樣追求簡約古樸,反而辭藻華美,描寫細膩,行文自由,盡情張揚才情,表現(xiàn)個性,形成了華艷鋪陳的語言之美。而這些典雅綺麗的語言明顯借鑒吸收了詩歌的養(yǎng)分。
《纂異記》中語言華美,作者探索運用多種描寫手段,敘述、描寫結合,大大增強了作品的形象性和文學性。《嵩岳嫁女》中:“泉瀑交流,松桂夾道;奇花異草,照燭如晝;好鳥騰翥,風和月瑩……乃引客入,則有鸞鶴數(shù)十,騰舞來迎。步而前,花轉繁,酒味尤美。其百花皆芳香,壓枝于路旁。”此段描寫了安寧祥和溫馨自由的神仙世界,句式整齊,朗朗上口。《徐玄之》中:“見武士數(shù)百騎升自床之西南隅,于花氈上置繒繳,縱兵大獵。飛禽走獸,不可勝計。獵訖,有旌旗豹纛,并導騎數(shù)百,又自外入,至西北隅。有戴劍操斧,手執(zhí)弓槌,凡數(shù)百;挈幄幕簾榻,盤碟鼎鑊者,又數(shù)百;負器盛陸海之珍味者,又數(shù)百;道路往返,奔走探值者,又數(shù)百……賓旅數(shù)十輩;緋紫紅綠,執(zhí)笙竽簫管者,又數(shù)十輩;更歌迭舞,俳優(yōu)之類,不可盡記?!弊髡邩O盡鋪陳描寫之能事,形象描繪了蟻國王子奢靡的生活?!对S生》一文“甘露四相”各自賦詩一首,文末作者描寫了一段周遭的環(huán)境:“怪鳥鴟梟,相率啾唧;大狐老貍,次第鳴叫……金鐸之聲,振于坐中。各命仆馬,頗甚草草。慘無言語,掩泣攀鞍,若煙霧狀,自庭而散。”整篇文章在凄慘迷離的意境中收筆,作者借助環(huán)境的描寫對四相的死難寄予了深深的哀思。陳炳熙先生曾有結論:“我國的史傳中幾乎從不寫景,即使是適于寫景之處,也絕不涉及景物?!盵16]而借景抒情是詩人的必備素質和拿手好戲,最適合表現(xiàn)詩人的氣質和才情。在書中作者不厭其煩,唯恐敘述不夠周詳,此即“詩人意識”之表現(xiàn)。
詩歌在唐人的生活中具有當仁不讓的位置,牢牢占據(jù)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心。小說、詞等文體只能居于次席。在此種不對等的情況下,文體發(fā)生碰撞、交融就再自然不過了。居于文壇中心的詩歌會在詩意、創(chuàng)作方法等方面對其他文體進行輻射,其他文體也會或主動或被動接受其影響。詩人意識在筆記小說中似乎無處不在,而在這一點上,《纂異記》恰恰是一個非常好的典型?!啊蹲氘愑洝反碇刑苽髌姘l(fā)展的一個高潮,”[17]在唐代詩歌輻射的深度和廣度方面具有典型意義。眾多詩歌的融入,濃郁的抒情性、綺麗的語言以及瑰麗的虛構想象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人們小說背后人人能詩的絕代風華,這樣的特點對后世尤其明清小說具有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