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同和
李商隱 (812~858), 字義山,號玉溪 (谿)生,晚唐著名詩人,世稱 “小李”。早年春風得意,但不久被卷入 “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之中,沉浮掙扎,茍延殘喘,做了大半輩子仰人鼻息的幕僚。他曾靠牛黨重要人物太平節(jié)度使令狐楚的賞識得以重用提拔,開成二年(837),賴令狐楚之力,好不容易進士及第。但兩年之后,卻做了李黨鐵桿人物王茂元的乘龍快婿,于是背 “忘恩負義”之罵名,進退不由。更糟糕的是,后來李黨又被擊敗,牛黨擅權(quán),當朝宰相竟是令狐楚之子令狐绹。萬般無奈,只得再次投奔到李黨門下當幕僚。此時的李商隱,有如壓在石板下的小草,再也沒有冒出頭來的希望。
風云突變的政局給詩人帶來的打擊是極其慘烈的,而情感生活的煎熬則無異于雪上加霜。李商隱年青時做道士,曾愛上一個道姑,遭到世俗攻擊,以為 “輕薄淺浮”,離經(jīng)叛道;他不以為然,把這段愛情寫進詩里。還俗后,戀愛屢屢受挫,雖也曾勇敢地 “屢敗屢戰(zhàn)”過許多次,但始終沒有結(jié)果。直到27歲,才與節(jié)度使王茂元之女結(jié)發(fā)?;楹蠓蚱薅鲪?,相敬如賓,飲酒聯(lián)句,剪燭吟詩;但這種還算美滿的生活只過了不到十年,王氏便一病而亡。中年喪偶,詩人的精神支柱訇然倒塌;他形銷骨立,惶惶不可終日,出需看別人臉色說話行事,入則想自身際遭落淚傷神,45歲卒于鄭州。李商隱才華橫溢而無用武之地,情感豐富卻屢遭情感折磨。痛定思痛,乃以文述志,作詩抒懷,故其詩作多纏綿凄惻,隱晦有余而曠達不足。特別是描寫愛情生活的詩章,如膾炙人口的 《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等,常給人以情深意遠,語冷詞哀的審美愉悅。
大中四年 (850),詩人38歲,客居長安。某夜春雨,觸景生情,乃作 《春雨》。題名 《春雨》,卻不寫雨,而是抒寫在春夜雨中的相思之情;筆觸細膩含蓄,情感婉約凄美。單是命意,已頗耐玩索。
或以為 《春雨》是詩人客居長安的憶家之作,或以為乃李商隱期盼他人提拔的寄托之作。多數(shù)詩評家認定為愛情詩,可是 “她”是何人呢?又難以確認:有人認為應(yīng)當是柳枝,即 《柳枝五首·序》中提到的那位屬意于他、最后卻被旁人奪走的洛陽癡情少女,有人說紅樓之上的那位姑娘就是后來成為李商隱妻子的王氏,還有人推斷這位可望不可即的女子是女冠——詩人《碧城三首》和 《重過圣女祠》等詩反復(fù)提到的那位陪同公主入道觀的宮女……
春 雨
李商隱
悵臥新春白袷衣,
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
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yīng)悲春晼晚,
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札何由達,
萬里云羅一雁飛。
新春而悵臥,皆因 “人面不知何處去”,人生多錯忤,如愿能幾何?面對昔日溫馨可人的白門,當年的一幕幕竟如此刻骨銘心卻又稍縱即逝:紅樓前的逡巡躑躅,雨簾下的冷澀凄迷,燈影中的飄忽搖曳,窗欞內(nèi)的渴望沉思………一切的一切,如在眼前。當時若能勇敢地向前多走幾步——甚至哪怕一步,便可 “執(zhí)手相看淚眼”,推心置腹,徹夜長談。奈何錯失良機,時不再來!而今蓬山遠隔,絕非雨簾白門之可穿越;春之將盡,常覺宵短夢殘之多失迷。夢醒時分,意亂心驚,惟寄意于短箋,傳情以飛鳥,但愿飛雁不負人意,致書以達,以慰思念之苦。
這簡直就是一封情書。詩人完全用自敘的口吻向意中人傾吐心曲,娓娓道來,柔情萬千。通篇扣一 “悵”字,乃 “悵臥” “悵憶”“悵思” “悵望”也。對方如能披閱,定然心領(lǐng)神會,浮想聯(lián)翩:誠如君言,你我尚可夢中相會,但終究虛幻不實,何況一枕黃粱之后,更難將息,倒不如無夢。柳宗元《別舍弟宗一》有 “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之嘆,妾身亦有 “欲圓此后相思夢,祈見白門破雨簾”之思,但即使是這鏡花水月般的幻境,恐怕也萬難期遇??!
《春雨》自然也是一幅絕妙的圖畫。淡雅朦朧而蘊涼意,遠近高低又呈暖色:新春、白門,紅樓、冷雨,街燈、孤影,玉珰、尺素,飛雁、云羅……這一切,極和諧又極不和諧地組接成一幅水墨丹青。春耶,秋乎?令人遐思不已。仔細玩賞,方悟 “遠路應(yīng)悲春晼晚”之寓意。原來,這 “春天里的秋天”,是詩人因 “悵”而繪的奇景。
《春雨》當然更是一種意境。冷寂深幽,凄美哀婉。詩人的主觀情思已完全投影到他所描繪的客觀景物上,故爾春意雖濃,置身其中,卻蘊 “山色凝重,碧水自寒”之哀;然則景語乎,情語乎?幾莫能辨。
現(xiàn)代著名詩人戴望舒(1905~1950)《雨巷》,也創(chuàng)設(shè)了一個朦朧凄清的意境:那位 “一個丁香一樣地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有似于《春雨》中的晚唐佳麗;而那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的癡情男子,神肖于 “珠箔飄燈獨自歸”的失衡青年。二詩所塑造的藝術(shù)形象有驚人相似之處。從某種意義上看, 《春雨》是 《雨巷》的古代版。
李商隱的詩,素以文彩飛揚、典麗精工而見稱,但不少篇章卻因用典過多,詩意過曲而顯得有些晦澀難懂。 《春雨》則不然,它婉約深邃而淺易親切,用語典麗卻又平中見奇,實乃雅俗共賞之絕妙好詩。
詩人晚年詩作,情感更加悲戚感傷,技法更加曲折隱晦,語詞更加典麗含蓄,格調(diào)更加抑郁低沉。七律 《淚》就是這樣。
淚
李商隱
永巷長年怨綺羅,
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
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臺秋入塞,
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
未抵青袍送玉珂。
宮人失寵,是何滋味? 《史記·呂太后本紀》有 “呂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趙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語,當年被寵幸的戚姬從此只有以淚洗面,永無出頭之日。想當初,陳皇后得寵時,漢武大帝以金屋藏嬌;而劉徹另有新歡后,阿嬌便只有在 “綠錢侵履跡,紅粉濕啼痕” (岑參: 《長門怨》)的長門宮里以卒殘年。縱千金買賦以使上聞,亦是枉然。大歷進士李益七絕《宮怨》,對陳皇后的承恩失寵作了對比。承恩之時, “露濕晴花春殿香,月明歌歡在昭陽?!甭暽R,歌舞升平,春花秋月,好不愜意。失寵以后, “似將海水添宮漏,共滴長門一夜長?!毙螁斡爸?,百無聊賴,凄風苦雨,何其傷悲!其實,古往今來,宮人失寵之因雖千差萬別,失寵之淚卻一般無二。王昌齡之 “西宮夜靜百花香,欲卷珠簾春恨長” (《西宮春怨》),李太白之 “玉階生白露,夜長侵羅襪”(《玉階怨》),白樂天之 “紅顏未老恩告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后宮詞》)的描摹,以及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元?。?《行宮》)的解饞解渴,宮女們 “縵立遠視,而望幸焉” (杜牧: 《阿房宮賦》)的可笑可憐,都是句句有淚,字字含怨。相形之下,李商隱之 “永巷長年怨綺羅”,卻妙在泛寫宮人失寵之淚,也暗射自身舉步維艱之苦:詩人不經(jīng)意卷入 “牛李黨爭”之中,兩面不討好,其受冷落之境遇與囚禁永巷的宮女何異哉?
“自古多情傷離別”,此離別之淚也。行者、征夫,居者、思婦當互為思念,共懷怨愁。張若虛 《春江花月夜》云: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誰能分得清是游子念家人還是怨婦思征夫呢?只覺得在那特定的時空之中,心底的思念化為無聲的淚水,乃人之常情! 《古詩十九首》中,有女子閨中望夫之淚: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引領(lǐng)還入房,淚下沾裳衣?!币灿?“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征夫之淚: “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出門東向望,淚落沾我衣?!倍娙嗽?“離情終日思風波”,表達的僅僅是人間 “離情”嗎?自從得罪牛黨重要人物令狐氏以來,厄運接踵而至,詩人不得不乞丐似的到處做幕僚,這特殊的“離情”,恐怕是征夫思婦們所難以體味的。如今想來,其因 “風波”而生的 “離情”,令詩人欲哭無淚?。?/p>
“湘江竹上痕無限”,乃娥皇女英千里尋夫,慟哭帝舜,灑淚于竹的愛情故事。用此典,意蘊頗豐:如前所述,詩人的愛情生活異常曲折,多悲苦,少歡欣,也特離奇。抗爭屢屢,欲破籠牢而不克;與王氏結(jié)發(fā),恩愛不到十年,嬌妻一病而亡。 “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夜雨寄北》),只可惜,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錦瑟》),寧不哀哉!如此看來,娥皇女英尋夫之淚與詩人思念王氏之淚十分相似。所異者何?此淚垂之于紙箋,而彼淚灑之于青竹也!
峴首碑是后人為羊祜所立之碑。羊祜乃魏末相國從事中郎,鎮(zhèn)守襄陽,有賢德,死后為百姓萬眾所仰;歲時祭祀,為懷德也。 《晉書》載: “羊祜卒,百姓于峴山建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涕?!辨?zhèn)南大將軍杜預(yù)是羊祜臨終前舉薦的,后亦鎮(zhèn)守襄陽,稱其碑為 “墮淚碑”。孟浩然 《與諸子登峴首》有“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一聯(lián)傳之古今。人生自古誰無死,身后是非有定評。詩人乃借古賢人羊祜之德行射自身之品節(jié),因而陷入“二難”。欲效忠賢而不能,其自傷之淚遂盈眶矣!
昭君出塞,歷來褒貶不一?;蛞詾橥跽丫俏幕押玫氖拐?,是化干戈為玉帛的和平女神,從而譽之;或以為其出塞之舉有辱大漢民族尊嚴,從而毀之。但有一個事實卻讓人深思:在大青山腳下,昭君墓被稱為 “青?!?。著名歷史學家翦伯贊先生認為: “在內(nèi)蒙人民的心中,王昭君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物,而是一個象征,一個民族友好的象征;昭君墓也不是一個墳?zāi)?,而是一座民族友好的歷史紀念塔。”這位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杜甫: 《詠懷古跡》)的昭君姑娘得到了蒙漢兩族人民的共同懷念和祭祀。
見羊祜碑無不墮淚,古今人心皆同;望昭君墓情感若何,則可能因人而異。詩人撰 “人去紫臺秋入塞”時,自然會想到昭君姑娘遠嫁匈奴后, “環(huán)珮空歸月夜魂”,無時無刻不空懸思鄉(xiāng)之淚;同時也會想到自己一生坎坷,招致非議微詞的殘酷現(xiàn)實……撫今追昔,懷古傷今, “惟有淚千行” (蘇軾: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矣!
“力拔山兮氣蓋世”,想當初,西楚霸王項羽威風凜凜,一呼百應(yīng),橫掃千軍,勢如破竹,何其壯也!一旦失勢,四面楚歌, “時不利兮騅不逝”,眾叛親離。烏江自刎后,其首級和四肢竟分別被部將王翳、楊喜、呂馬童等得之而獻諸漢王,英雄末路,慘不忍睹!詩人位卑人微,不可與項羽同日而語,然其末路之悲,則多少有些相似。世人為楚霸王大起大落灑落痛惜之淚,詩人則為自己坎坷一生流盡失落之淚也!
以上六句,一句一意象,一句一典故,蒙太奇般,似互不關(guān)聯(lián),然稍加品味,便能領(lǐng)悟詩人命意運思的非凡工力。其一,句句有典而不奧僻,字字蘊淚卻未見淚滴。其二,無論是宮人失寵之淚,還是世人懷德之淚,抑或英雄失路之淚,都與詩人的身世際遭、情感生活密切相關(guān)。如 《詩經(jīng)》之比興,凡有所喻,必有所指。古人落淚,李義山亦落淚也!其三,以排序而論,表面看來,似為并列,實則遞進;乃情感之遞進,詩人身世遭際多舛之遞進。予人以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緊逼之感,不由讀者不傷心飲泣也。
如果說,前六句還只是描摹比興的話,第七八句則是畫龍點睛。結(jié)句之意蘊,遠非千言萬語所能窮盡;倘無前面六種血淚之貯存、潛流,何來此開閘泄洪般的情感奔涌?白樂天云: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边@ “未抵青袍送玉珂”一句,似 “銀瓶乍破”,如 “鐵騎突出”,更有催人淚下的藝術(shù)效果。 “青袍”者,寒士下僚也; “玉珂”者,政要顯達也。故 “青袍送玉珂”,只得強作歡顏,言不由衷;而冠以 “未抵”二字,更是意蘊豐富,悲情無限。著名詩歌批評家沈德潛 (1673~1769) 《唐詩別裁集》曰: “以古人之淚,形送別之淚,主意轉(zhuǎn)在一結(jié)?!?清人程夢星 (1678~1747)曰: “此篇全用興體,至結(jié)處,一點正義便住……八句凡七種淚……可謂盡矣,極矣,無以加矣;然而……落柘青袍者餞送顯達,其刺心刺骨之淚,竟非以上六等之淚所可抵敵也?!痹娙斯淌贾鳒I,繼之泣血,讀者卻可以讀之而漠然乎?漢魏著名文學家嵇康 (223~263)《琴賦》云: “……是故懷戚者聞之,莫不憯懔慘凄,愀愴傷心?!边@可能是古今讀者賞讀李義山《淚》的共同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