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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昭君變文》與唐蕃長慶會盟
    ——《王昭君變文》作年考

    2018-04-02 03:42:07鐘書林
    關(guān)鍵詞:唐蕃會盟贊普

    鐘書林

    (武漢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武漢 430072)

    王昭君故事傳誦不息,歷久彌新。敦煌遺書P.2553《王昭君變文》承繼自漢迄唐的各類題材吟唱,再鑄偉辭,自敦煌遺書重見天日后,備受世人關(guān)注,成果眾多。單以變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而論,學(xué)界仁智互見,分歧較大。有的認(rèn)為作于盛唐,①高國藩:《敦煌本王昭君故事研究》,《敦煌學(xué)輯刊》1989年第2期。有的認(rèn)為作于中唐貞元末年,②鄭文:《王昭君變文創(chuàng)作時間臆測》,《西北師院學(xué)報》1983年第4期。有的認(rèn)為作于唐末,③張壽林:《王昭君故事演變的點點滴滴》,《文學(xué)年報》第1期,1932年。莫衷一是。筆者擬結(jié)合長慶會盟的時代背景,希冀為《王昭君變文》創(chuàng)作的時間提供一種新的思考,請讀者與方家教正。

    一、 變文說唱詞“八百余年”與變文創(chuàng)作時間的大致推斷

    《王昭君變文》云:“故知生有地,死有處,可惜明妃,奄從風(fēng)燭,八百余年,墳今尚在。”這一段話似為變文說唱者的插入語。相類似地,《王昭君變文》還有:“上卷立鋪畢,此入下卷?!边@些插入語,透露出有關(guān)說唱者的一些真實歷史信息。如上引“八百余年,墳今尚在”,透露出說唱者所處的時代信息,因而為研究者所重視。但由于各家對昭君的離世時間理解不一,故導(dǎo)致出現(xiàn)上述的分歧。

    也有學(xué)者根據(jù)上述信息,對變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作大致的推測。如容肇祖先生說:“從竟寧元年(紀(jì)元前33年),到唐代大歷二年(紀(jì)元后767年)已有八百年,到宣宗大中十一年(857)便有八百九十年。這大約是這時期的作品?!闭J(rèn)為變文創(chuàng)作時間的上限在大歷二年(767),下限在大中十一年(857)。④容肇祖:《唐寫本明妃傳殘卷跋》,《民俗周刊》第27~28期合刊,1928年。邵文實借鑒翦伯贊和張傳璽等先生的研究成果,從對昭君事跡有明確記載的漢成帝鴻嘉元年(公元前20年),往后推八百年,將變文創(chuàng)作的上限推定在建中二年(781),即吐蕃完成控制整個河西地區(qū);將變文創(chuàng)作的下限,推定在張議潮率眾收復(fù)敦煌的大中二年(848),從而斷定《王昭君變文》為吐蕃占領(lǐng)河西地區(qū)時的作品。*邵文實:《敦煌邊塞文學(xué)研究》,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1~173、183頁。這一推論吸收眾家之長,更具一定的說服力。從變文的文本內(nèi)容來看,也正如邵文實所說,變文集中反映了吐蕃統(tǒng)治下敦煌百姓的心態(tài)。②邵文實:《敦煌邊塞文學(xué)研究》,蘭州:甘肅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1~173、183頁。這一論斷,與《王昭君變文》的內(nèi)容也頗為吻合。

    不過,倘若進一步細(xì)究《王昭君變文》,結(jié)合文本中的諸多豐富信息,則可以進一步推斷:《王昭君變文》應(yīng)作于唐、蕃長慶會盟前后。《王昭君變文》的出現(xiàn),是歌詠唐蕃長慶會盟的時代產(chǎn)物。在《王昭君變文》中,和平的主旋律、長慶會盟的時代氣息,都頗為濃厚。

    唐長慶元年(821)唐穆宗登基,吐蕃贊普赤祖德贊先后兩次派使臣向穆宗表示祝賀。隨后,又派使者請盟,同年十月,唐、蕃于長安西郊會盟。長慶二年,唐朝派和盟專使赴吐蕃都城邏些東郊會盟。這次會盟是唐、蕃歷史上的第八次會盟,史稱“長慶會盟”。此次唐蕃會盟便是《王昭君變文》的主要創(chuàng)作背景,在創(chuàng)作時間上,也與變文所說的“八百余年”相吻合。倘若從竟寧元年(前33)王昭君入塞算起,到長慶元年(821)止,其間為854年;若從鴻嘉元年(前20)算起,到長慶元年止,其間為841年。按后一種算法,則更接近“八百余年”的說法。正如張傳璽先生所說:“我們所知王昭君最后的事跡,是漢成帝鴻嘉元年(前20年)復(fù)株累若鞮單于死,她從此寡居。此后,對她再無所知。為王昭君作年譜,可以止于此時。但考慮王昭君在漢、匈關(guān)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有必要將年譜的時間向后延伸?!?張傳璽:《關(guān)于王昭君的幾個問題——讀翦老〈王昭君家世、年譜及有關(guān)書信〉》,《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1982年第6期。王昭君從竟寧元年(前33年)入塞,到鴻嘉元年(前20年)復(fù)株累若鞮單于死,其間僅14年。按王昭君入塞時,年18歲計算,寡居時不過32歲。若按其享年60歲算,其寡居長達近30年。因此,如將王昭君年譜的時間,往后延伸到其享年60歲時去世,即漢哀帝元壽元年(前2),這一時間距離長慶元年(821),其間為813年,則更加貼近變文所說的“八百余年”。揆之唐史,長慶元年在大唐長安會盟,長慶二年在吐蕃邏些會盟,長慶三年唐蕃會盟碑正式落成。

    因此,細(xì)究當(dāng)時情形,《王昭君變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可以進一步確定為長慶三年(823)唐蕃會盟碑落成之后不久。這一點,可以從《王昭君變文》與長慶三年唐蕃會盟碑在文本內(nèi)容上的相互關(guān)聯(lián)中,得到更進一步的證實。

    二、 變文中的唐蕃和平景象與長慶會盟的主旋律

    《王昭君變文》的主題和長慶會盟的主旋律,都是“和平”?!锻跽丫兾摹芬詽h代王昭君出嫁匈奴,換來漢、匈兩境的和平為主題。實際上,作者此處借漢說唐,以昭君和親,換來漢、匈兩境的和平,比擬唐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出嫁吐蕃,換來唐、蕃兩境的和平。借漢說唐,這是唐代文人創(chuàng)作的習(xí)慣。《王昭君變文》的創(chuàng)作,也是這種文學(xué)風(fēng)氣的反映?!锻跽丫兾摹吠ㄆ笠缰推降臍庀?,絲毫不見任何的敵對怨艾或矛盾沖突。尤其是變文的結(jié)尾處,寫王昭君死后,漢、匈交好,和睦至深。

    后至孝哀皇帝,然發(fā)使和蕃。遂差漢使楊少徴杖節(jié)來吊,金重錦繒,入于虜廷,慰問蕃王。單于聞道漢使來吊,倍加喜悅,光依禮而受漢使吊。宣哀帝問,遂出祭詞處,若為陳說:“……雖然與朕山河隔,每每憐卿歲月孤。秋末既能安葬了,春間請赴京都?!眴斡谑艿鯊?fù)含啼,漢使聞言悉以悲。“丘山義重恩難舍,江海情深不可齊?!?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59~160頁。

    這些唱詞,實際上是歌頌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死后,唐、蕃交好,和睦共榮的情形。變文中的漢哀帝,即比擬當(dāng)時新即位的唐穆宗。唐穆宗即位,唐、蕃關(guān)系迎來了空前的睦鄰友好。

    縱觀唐代相關(guān)史實,文成公主出嫁,唐、蕃甥舅關(guān)系融洽,雖然唐高宗、武則天時期,唐、蕃之間因為吐谷渾的緣故,有過幾次戰(zhàn)爭,但總體上雙邊關(guān)系并未惡化。金城公主出嫁后,吐蕃得九曲之地,以此為根據(jù)地,不斷挑釁和侵犯中原地界,從此兩境不得安寧。唐玄宗時期,國力強盛,面對吐蕃的挑釁,以安撫為主,但寇邊從未停止過,以至于金城公主去世后,吐蕃“為發(fā)哀”,派使者朝見、請和,遭到唐玄宗的拒絕(《新唐書·吐蕃傳》)。不過,金城公主在世時,竭力維護兩境的和平,在她的努力撮合下,唐、蕃于開元二十一年在赤嶺樹碑立盟,“兩國和好,無相侵掠”。但好景不長,金城公主去世后,唐、蕃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尤其是安史亂后,吐蕃趁機大舉內(nèi)侵,曾一度攻陷大唐的首都長安。之后,吐蕃多次叛盟,尤以貞元二年(786)平?jīng)鼋倜俗顬閲?yán)重,除清水會盟使渾瑊跳馬逃脫外,其他會盟人員全部被吐蕃擒獲。稍后,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相繼為吐蕃攻陷,唐、蕃關(guān)系跌至冰點。直至長慶會盟前后,吐蕃多次派遣使者示好,唐、蕃關(guān)系才又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此次會盟,與以往會盟有很大的不同。雙方坦誠相待,結(jié)立大和盟約。長慶會盟盟文云:

    大唐文武孝德皇帝與大蕃圣神贊普,舅甥二主,商議社稷如一,結(jié)立大和盟約,永無淪替,神人俱以證知,世世代代,使其稱贊。文武孝德皇帝與贊普陛下,二圣舅甥,睿哲鴻被,曉今永之屯,享矜湣之情,恩覆其無內(nèi)外,商議葉同,務(wù)今萬姓安泰,所思如一,成久遠(yuǎn)大善,再續(xù)舊親之情,重申鄰好之義,為此大和矣。*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

    有鑒于此,縱觀唐代中晚期的唐、蕃關(guān)系,以長慶會盟后的睦鄰友好關(guān)系與《王昭君變文》中所呈現(xiàn)的唐蕃和平景象,最相契合。其他歷史時期,很難達到如長慶年間那樣融洽“大和”的唐、蕃關(guān)系。

    三、 變文歌詠公主的和親貢獻與長慶會盟碑銘

    變文對漢公主王昭君的和親之舉予以極高的禮贊,尤其是文尾的祭詞:

    維年歲月,謹(jǐn)以清酌之奠,祭漢公主昭軍(君)之靈。惟天降之精,地降之靈,姝[麗]越世之無比,婥約傾國而陟娉。丹青寫刑(形)遠(yuǎn)稼(嫁),使匈奴拜首,萬代信義號罷征。賢感五百年間出,德應(yīng)黃河號一清。祚永傳萬古,圖書具載著佳聲。嗚呼嘻噫!存漢室者昭軍(君)。捧荷和國之殊功,金骨埋于萬里。嗟呼![永]別[翡] 翠之寶帳,長居突厥之穹廬。時也,黑山壯氣,擾攘匈奴;猛將降喪,計竭謀窮。漂遙(嫖姚)有懼于獫狁,衛(wèi)霍怯于強胡。不稼(嫁)昭軍(君),紫塞難為運策定。嗟呼!身歿于蕃里,魂兮豈忘京都??樟粢粔V齊天地,岸兀青山萬載孤。*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第160頁。

    祭詞“存漢室者昭君”“捧荷和國之殊功”,直接贊美王昭君的和蕃之功?!皶r也,黑山壯氣,擾攘匈奴;猛將降喪,計竭謀窮。嫖姚有懼于獫狁,衛(wèi)霍怯于強胡。不嫁昭君,紫塞難為運策定?!弊髡呋赝麣v史,面對強敵的入侵、邊關(guān)猛將的懼怯,昭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正是昭君的遠(yuǎn)嫁,換來了邊疆的和平與安定。她的和蕃遠(yuǎn)嫁功業(yè),齊于天地,萬載傳芳。變文將王昭君的身份定位為漢公主,正是借此歌詠唐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和蕃功業(yè)。變文借助于對漢公主王昭君的詠贊,委婉含蓄地表達了對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詠贊。這樣集中對兩位公主和蕃功業(yè)的稱贊,同樣出現(xiàn)于長慶會盟碑的碑陰文字中。此碑現(xiàn)在仍然完好地保存于西藏拉薩,原為藏文,今據(jù)學(xué)者漢文譯本如下:

    初,唐以李氏得國,當(dāng)其創(chuàng)立大唐之二十三年,王統(tǒng)方一傳,圣神贊普棄宗弄贊與唐主太宗文武圣皇帝和葉社稷如一,于貞觀之歲,迎娶文成公主至贊普牙帳,此后,圣神贊普棄隸縮贊與唐主三郎開元圣文神武皇帝重協(xié)社稷如一,更續(xù)姻好。景龍之歲,復(fù)迎娶金城公主降嫁贊普之衙,成此舅甥之喜慶矣。然,中間彼此邊將開釁,棄卻姻好,代以兵爭,雖己如此,但值國內(nèi)政情孔急之時仍發(fā)援軍相助(討賊),彼此雖有怨隙,問聘之禮,從未間斷,且有延續(xù)也,如此近厚姻親,甥舅意念如一,再結(jié)盟誓。③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

    正是由于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所開拓、奠定的堅實的唐、蕃和平基業(yè),其間雖有“怨隙”,但雙邊關(guān)系從未間斷,甥舅之情始終如一,這是長慶會盟在繼平?jīng)鼋倜颂妻P(guān)系跌至冰點后,能夠再結(jié)盟誓的重要感情基礎(chǔ)與紐帶。所以,《王昭君變文》對公主和蕃大業(yè)的歌詠,即是為長慶會盟中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蕃之功所發(fā)揮的巨大政治力量的歌頌。雖然她們遠(yuǎn)嫁吐蕃、長居穹廬,但為唐、蕃子孫謀得了和平與幸福。長慶會盟,唐、蕃冰釋前嫌,再結(jié)盟誓,離不開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和蕃努力。所以,在這一點上,《王昭君變文》與長慶會盟碑文,是完全相一致的。

    四、 變文中的贊普形象與長慶會盟的時代氣息

    變文中的蕃王形象,實則為吐蕃贊普形象的比擬。這一贊普形象,一反以往唐史及相關(guān)文集中反復(fù)無常、背恩棄義的負(fù)面形象,高大而光輝,多愛而仁厚。變文對蕃王直接以“天子”呼之,體現(xiàn)出吐蕃統(tǒng)治時期的時代印痕。

    變文中的蕃王仁愛慈和,與漢公主昭君夫妻感情篤厚,對“漢家”也情深意重。昭君病重時,蕃王噓寒問暖,關(guān)懷備至:“單于雖是蕃人,兀那夫妻義重,頻多借問?!庇智Х桨儆?,尋醫(yī)問藥:“單于重祭山川,再求日月,百計尋方,千般求術(shù),縱令春盡,命也何存?!辈μ斓仄矶\,愿與昭君齊人壽、等生死:“單于答曰:‘愿為寶馬連長帶,莫學(xué)孤蓬剪斷根。公主亡時仆亦死,誰能在后哭孤魂?!碑?dāng)昭君離世后,蕃王率群臣慟哭,為之守喪,不離左右:“恰至三更,大命方盡。單于脫卻天子之服,還著庶人之裳,披發(fā)臨喪,魁渠并至。驍(曉)夜不離喪側(cè),部落豈敢東西?日夜哀吟,無由暫輟,慟悲切調(diào),乃哭明妃?!弊兾某~又云:

    單于是日親臨哭,莫舍須臾守看喪。解劍脫除天子服,披頭還著庶人裳。

    衙官坐泣刀離(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首領(lǐng)盡如云雨集,異口皆言斗戰(zhàn)場。

    寒風(fēng)入帳聲猶苦,曉日臨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獨寢覺天長。

    蕃王脫去天子之服,穿上庶人衣裳,哀悼昭君。百官云集,以刀剺面,如喪考妣。變文中還同時穿插寫蕃王的懊惱、悔恨與傷感。

    單于答曰:“到來蕃里重,長媿(愧)漢家恩。”

    何期遠(yuǎn)遠(yuǎn)離京兆,不意冥冥臥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還帝鄉(xiāng)。

    乍可陣頭失卻馬,那堪向老更亡妻。

    蕃王聲聲訴說,情真意切,令人腸斷。蕃王為昭君安排的葬禮,也分外隆重:“醖五百甕酒,殺十萬口羊。飲食盈川,人倫若海。一百里鋪氍毹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鋪金銀胡瓶,下腳無處。單于親降,部落皆來。傾國成儀,乃葬昭軍(君)?!庇衷唬骸皢斡谑侨沼H臨送,部落皆來引仗行。賭走熊羆千里馬,爭來競逞五軍兵?!薄芭Q蜿犼犐駮?,仕(侍)女芬芬(紛紛)從入坑。地上筑墳猶未了,泉下惟聞叫哭聲。黃金白玉蓮(連)車載,寶物明珠盡庫傾?!弊兾臉O盡鋪陳之能事,渲染昭君葬禮的隆重與奢華。面對這般景致,作者還借單于之口說:“漢家雖道生離重,蕃里猶[嫌]死葬輕?!边@是加倍一層的寫法,烘托他對昭君、對漢家的真摯情感。

    自松贊干布以降,伴隨吐蕃國勢的崛起,歷代對大唐邊境侵?jǐn)_不斷,進入9世紀(jì)以后,吐蕃國力削弱,贊普可黎可足派專使赴唐,締結(jié)友好盟約,長慶會盟正是這一時代的產(chǎn)物。結(jié)合當(dāng)時史料來看,變文中所歌詠的這位仁愛慈和的蕃王形象,實即長慶會盟中吐蕃贊普可黎可足形象的縮影。變文中的蕃王,對昭君、漢家感情真摯,充滿仁愛,作者借此表達對長慶會盟中的吐蕃贊普可黎可足的愛戴與歌頌,同時歌頌這來之不易的唐、蕃和平。贊普可黎可足,是赤德祖贊與金城公主的曾孫。據(jù)《新唐書·吐蕃傳》記載,贊普可黎可足“立幾三十年,邊候晏然”,這在唐、蕃交往史上,是頗為罕見的。

    面對唐、蕃背盟已久,關(guān)系惡化的艱難時局,贊普可黎可足審時度勢,主動與多番大唐示好,締結(jié)大和盟約。長慶會盟碑文稱頌可黎可足功績云:

    甥舅所議之盟未立,怨隙萌生,蓋因彼此舊日紛擾、疑慮,遂使結(jié)大和盟事,一再延遲,倏間,即屆產(chǎn)生仇仇,行將兵戎相見,頓成敵國矣,于此危急時刻,圣神贊普可黎可足陛下所知者聰明睿哲,如天神化現(xiàn);所為者,悉合諸天,恩施內(nèi)外,威震四方,基業(yè)宏固,號令遍行,乃與唐主文武孝德皇帝舅甥和葉社稷如一統(tǒng),情誼綿長,結(jié)此千秋萬世福樂大和盟約于唐之京師西隅興唐寺前。*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

    長慶會盟后,終于從根本上結(jié)束了唐、蕃長期以來時戰(zhàn)時和的局面,開啟了和睦相處的新征途。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王昭君變文》通過對蕃王及其群臣慟哭漢公主王昭君、傾舉國之力厚葬王昭君的大篇幅描寫,歌頌了蕃王及群臣寬厚仁愛的君臣群像,也從側(cè)面歌頌了蕃、漢和睦共處、安定祥和的政治局面。而這一來之不易的和睦氣象,與漢公主昭君和蕃的貢獻密不可分,所以作者以王昭君和蕃故事為題材,歌頌唐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入藏和蕃的功業(yè),并由此歌頌唐、蕃和睦相處的時代格局。變文之所以如此構(gòu)思、布局,正是受到當(dāng)時唐、蕃關(guān)系融洽的時代變奏的影響與鼓舞。

    五、 變文中“四至”與長慶會盟的疆域議定

    《王昭君變文》有一段描述蕃域的富庶及疆域:“黃羊、野馬,日見千群萬群,羱羝,時逢十隊五隊。似(以)契丹為東界,吐蕃為西鄰,北倚窮荒,南臨大漢。當(dāng)心而坐,其富如云?!逼鋵嵾@一段蕃界疆域的描述,也并不是對突厥疆界的描述,其敘述焦點仍然是吐蕃。

    (一) 結(jié)合當(dāng)時史實,類似《王昭君變文》中如此富庶和遼闊的疆域,當(dāng)時大抵只有吐蕃。在吐蕃人心目中,他們也是這樣認(rèn)為的。這在長慶會盟碑文中,有明確描述:“此威德無比雍仲之王威嚴(yán)烜赫,是故,南若門巴天竺,西若大食,北若突厥拔悉蜜等雖均可爭勝于疆場,然對圣神贊普之強盛威勢及公正法令,莫不畏服俯首,彼此歡忭而聽命差遣也。東方之地曰唐,地極大海,日之所出,此王與蠻貊諸國迥異,教善德深,典笈豐閎,足以與吐蕃相頡頏?!?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吐蕃認(rèn)為其幅員之遼闊,只有大唐可以與之相匹敵。

    無獨有偶,敦煌遺書P.2555+P.5037《為肅州刺史劉臣璧答南蕃書》中,劉臣璧也說:“吐蕃東有青海之隅,西據(jù)黃河之險,南有鐵領(lǐng)(嶺)之固,北有雪山之窂(牢)。邏娑之外,極乎昆侖。昆侖之傍,通乎百越。承運海物,舟帆蔽空。平陸牛馬,萬川群[鱗],國富兵眾,土廣而境遠(yuǎn);自然方圓,數(shù)萬里之國。”稱譽吐蕃幅員遼闊,物產(chǎn)豐富,可與大唐媲美。

    (二) “吐蕃為西鄰”反映出鮮明的時代色彩。邵文實據(jù)此推斷出《王昭君變文》創(chuàng)作時間的上限在建中二年(781)之后。邵先生指出,根據(jù)史書記載,吐蕃屬西羌,“未始與中國通”,直到唐太宗貞觀八年,“始遣使來朝”,與大唐并不接壤,更談不上為鄰了,直到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吐蕃不斷內(nèi)侵,最終于建中二年占領(lǐng)沙州,完全占據(jù)整個河西地區(qū)。*邵文實:《敦煌邊塞文學(xué)研究》,第171~172頁。這一史實的考究,確實對了解《王昭君變文》的創(chuàng)作時間至關(guān)重要。

    不過,還值得頗為注意的是,變文中“吐蕃為西鄰”的疆域觀念,同時也牢牢地并且鄭重地體現(xiàn)在上引的長慶會盟碑文中:“此威德無比雍仲之王威嚴(yán)烜赫,是故,南若門巴天竺,西若大食,北若突厥拔悉蜜等雖均可爭勝于疆場,然對圣神贊普之強盛威勢及公正法令,莫不畏服俯首,彼此歡忭而聽命差遣也。東方之地曰唐,地極大海,日之所出,此王與蠻貊諸國迥異,教善德深,典笈豐閎,足以與吐蕃相頡頏?!雹弁鯃颍骸短妻瑫吮栳尅?,《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在長慶會盟碑文中,吐蕃人聲稱“東方之地曰唐”,而變文描述“吐蕃為西鄰”,二者彼此對接,遙相呼應(yīng)。由此可見《王昭君變文》創(chuàng)作與長慶會盟之間的內(nèi)在密切關(guān)系。

    長慶會盟碑文云:“今蕃漢二國所見管本界,以東悉為大唐國境,已西盡是大蕃境土,彼此不為寇敵,不舉兵革,不相侵謀。”對此碑文,王堯先生解釋說:“當(dāng)時唐與吐蕃邊界在碑文中未作明確規(guī)定,想來是維持現(xiàn)狀,各守所部。這里所謂本界,應(yīng)指公元783年清水會盟中所定邊界。”④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清水會盟所定邊界,據(jù)《舊唐書·吐蕃傳》記載,建中四年(783)正月, 詔張鎰與尚結(jié)贊盟于清水,其盟文曰:“今國家所守界,涇州西至彈箏峽西口,隴州西至清水縣,鳳州西至同谷縣,暨劍南西山大渡河?xùn)|,為漢界。蕃國守鎮(zhèn)在蘭、渭、原、會,西至臨洮、東至成州,抵劍南西界么些諸蠻,大渡水西南為蕃界。其兵馬鎮(zhèn)守之處,州縣見有居人,彼此兩邊見屬漢諸蠻,以今所分, 見住處依前為定。其黃河以北,從故新泉軍, 直北至大磧, 直南至賀蘭山駱駝嶺為界,中間悉為閑田。盟文有所不載者,蕃有兵馬處蕃守,漢有兵馬處漢守,并依見守,不得侵越。其先未有兵馬處不得新置,并筑城堡耕種?!庇纱丝梢姡L慶會盟中唐、蕃的疆界劃分,沿襲了清水會盟所劃定的邊界。據(jù)王堯先生研究,這一狀況,直到大中年間,才有所改變。*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

    因此,在長慶會盟碑文中,不論是“以東悉為大唐國境,已西盡是大蕃境土”,還是“東方之地曰唐”,都與變文“吐蕃為西鄰”的描述頗為吻合,它們一起見證了當(dāng)時長慶會盟前后唐、蕃邊界的實際詳情。

    六、 變文中的戎俗與長慶會盟前的吐蕃習(xí)俗

    《王昭君變文》:“夫突厥法用,貴壯,賤老,憎女憂(優(yōu))男*憂,通“優(yōu)”。優(yōu)厚,愛護?!赌印し侨逑隆罚骸胺驊n妻子以大負(fù)絫?!睂O詒讓《墨子間詁》:“憂妻子,謂優(yōu)厚于妻子。古無優(yōu)字,優(yōu)原字止作憂,今別作優(yōu),而以憂為憂愁字。”項楚先生說:“‘憂’就是‘愛’。凡人之情,因為愛之深,因而憂之切,憂正是愛的表現(xiàn),所以憂也就具有了愛的意思。”(《敦煌變文選注》),懷鳥獸之心,負(fù)犬戎之意。”如前文所述,變文借突厥比擬吐蕃,所謂突厥習(xí)俗,實即吐蕃習(xí)俗。吐蕃“貴壯賤老”“懷鳥獸之心,負(fù)犬戎之意”的惡行,給唐人以刻骨銘心的記憶。尤其是《王昭君變文》的作者,作為親身遭逢吐蕃蹂躪、奴役的落蕃人,更是感同身受,印象深刻。按唐史記載,唐代宗貞元三年(787)四月,吐蕃平?jīng)鼋倜?,參與盟會的唐朝官吏,除主盟會使渾瑊逃歸外,其余官吏悉數(shù)被俘。唐蕃關(guān)系跌落低谷。同年9月,“吐蕃大掠汧陽、吳山、華亭,老弱者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驅(qū)丁壯萬余悉送安化峽西,將分隸羌、渾,乃告之曰:‘聽爾東向哭辭鄉(xiāng)國。’眾大哭,赴崖谷死傷者千余人”(《資治通鑒》卷233)?!缎绿茣ね罗瑐鳌吩疲骸胺倬勐?,略畜牧、丁壯,殺老孺,斷手剔目,乃去?!薄杜f唐書·吐蕃傳》記載:“焚燒廬舍,驅(qū)掠人畜,斷吳山神之首,百姓丁壯者驅(qū)之以歸,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蓖罗舐犹瞥吘嘲傩眨先跽呦?shù)被殺,有的被砍斷手臂,有的被挖去眼睛,然后將他們拋棄。而對擄掠的一萬余名成年壯丁說:“準(zhǔn)許你們向著東方哭泣,告別故鄉(xiāng)?!鳖D時哭聲震天,從山崖跳下深谷而死亡和受傷的有一千多人。這樣滔天的惡行,聳動天下。這也正是《王昭君變文》所指“貴壯賤老”“懷鳥獸之心”的由來。

    揆之史實,吐蕃此舉繼平?jīng)鼋倜撕?,進一步惡化了唐、蕃關(guān)系,似乎故意為之,以報復(fù)同時期的大唐與回紇的聯(lián)姻結(jié)盟。據(jù)《資治通鑒》卷233記載,平?jīng)鼋倜撕螅频伦谏钜詾閻u,開始采納宰相李泌的建議,“北和回紇,南通云南,西結(jié)大食、天竺”,以此孤立吐蕃。按李泌的策略:“回紇和,則吐蕃已不敢輕犯塞矣。次招云南,則是斷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漢以臣屬中國,楊國忠無故擾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賦役重,未嘗一日不思復(fù)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為最強,自蔥嶺盡西海,地幾半天下,與天竺皆慕中國,代與吐蕃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資治通鑒》卷233)。按照這一策略,唐德宗答應(yīng)回紇可汗的和親,將咸安公主許配給他,回紇可汗遣使上表稱兒及臣,雙方訂立貞元之盟。大唐、回紇的貞元之盟,將咸安公主遠(yuǎn)嫁回紇,此舉深深刺痛了吐蕃。所以發(fā)生了上列大掠唐朝邊民、悉殺老弱、斷手鑿目的酷烈之事。而這樁慘案,對于大唐子民,尤其是陷蕃百姓來說記憶深刻。

    從貞元三年到長慶會盟,三十多年過去了,無論是吐蕃官方,還是大唐的陷蕃百姓,誰都難以忘記這段歷史。當(dāng)長慶會盟的重要使臣劉元鼎出入吐蕃時,*《舊唐書·吐蕃傳》記載:“長慶元年九月,吐蕃遣使請盟,上許之。乃命大理卿、兼御史大夫劉元鼎充西蕃盟會使?!倍加龅酵罗獛泦柤按筇坪裼龌丶v的話題。《舊唐書·吐蕃傳》:

    初,元鼎往來蕃中,并路經(jīng)河州,見其都元帥、尚書令尚綺心兒云:“回紇,小國也。我以丙申年逾磧討逐,去其城郭二日程,計到即破滅矣,會我聞本國有喪而還?;丶v之弱如此,而唐國待之厚于我,何哉?”元鼎云:“回紇于國家有救難之勛,而又不曾侵奪分寸土地,豈得不厚乎!”

    又《新唐書·吐蕃傳》:

    元鼎還,虜元帥尚塔藏館客大夏川,集東方節(jié)度諸將百余,置盟策臺上,遍曉之,且戒各保境,毋相暴犯。策署彝泰七年。尚塔藏語元鼎曰:“回鶻小國,我嘗討之,距城三日危破,會國有喪乃還,非我敵也。唐何所畏,乃厚之?”元鼎曰:“回鶻有功,且如約,未始妄以兵取尺寸地,是以厚之。”塔藏默然。

    新、舊《唐書》的記載大同小異,但吐蕃元帥一為尚綺心兒,一為尚塔藏,*有學(xué)者將此二人誤為一人,但據(jù)王堯先生考訂,二者絕非一人。參閱王堯:《唐蕃會盟碑疏釋》,《歷史研究》1980年第4期。足見此事為吐蕃上層貴族的普遍心結(jié)。在這些吐蕃上層貴族看來,回紇彈丸小國,不堪一擊,卻受到了比吐蕃還優(yōu)厚的待遇。這是他們所不能理解的。但劉元鼎給出了三個理由:一是回紇有功于大唐,尤其是在安史之亂中幫助大唐收復(fù)兩京,功勞巨大;二是回紇從不背叛盟約;三是回紇沒有妄取過大唐的一寸土地。而在這三點上,吐蕃都遠(yuǎn)不如回紇。一是吐蕃趁安史之亂,吞并隴右,甚至攻陷京師長安;二是吐蕃屢次背叛盟約,反復(fù)無常;三是安史之亂后,吐蕃攻取大唐河西、隴右大片土地。因此,面對劉元鼎的回答,尚塔藏默然以應(yīng)。

    當(dāng)劉元鼎路過陷蕃區(qū)時,陷蕃百姓夾道歡迎,勾起他們對諸多往事的回憶。劉元鼎在其《使吐蕃經(jīng)見紀(jì)略》中說:

    元鼎逾成紀(jì)武川,抵河廣武梁。故時城郭未隳,蘭州地皆秔稻。桃李榆柳岑蔚,戶皆唐人,見使者麾蓋,夾道觀。至龍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問天子安否。言:“頃從軍沒于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言已皆嗚咽。(《全唐文》卷716)

    陷蕃百姓看見大唐使者麾蓋,人心振奮,且拜且泣,他們未忍忘卻唐服,心念朝廷,盼望大唐早日收復(fù)失地??上攵瑒⒃σ恍懈巴罗瑫说南?,很快即傳遍了當(dāng)時整個陷蕃區(qū)?!锻跽丫兾摹氛歉鶕?jù)這一消息,即時創(chuàng)作出來的。

    在變文中,作者委婉含蓄地借助于昭君的思鄉(xiāng)愁苦,表達陷蕃百姓盼望回歸的復(fù)雜心情。如變文唱詞:“異方歌樂,不解奴愁;別域之歡,不令人愛”,“妾家宮苑住秦川,南望長安路幾千”,“煙山上愁今日,紅粉樓前念昔年”。以昭君對長安、對過去的翹望和思念,傳達出陷蕃百姓對長安、對過去的想念。又如“風(fēng)光日色何處度,春色何時度酒泉”,“假使邊庭突厥寵,終歸不及漢王憐”,“妾死若留故地葬,臨時□(請)報漢王知”。以昭君對長安君王的想念,傳達出陷蕃百姓對長安天子、唐兵的翹望和思念。

    兩相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這番感情與執(zhí)著、這份赤忱和摯愛,《王昭君變文》借助于昭君所表現(xiàn)的,與劉元鼎《使吐蕃經(jīng)見紀(jì)略》中所記載的,二者如出一轍。由此可見《王昭君變文》創(chuàng)作與長慶會盟時局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

    總之,《王昭君變文》的創(chuàng)作,既真實反映了長慶會盟前后的唐、蕃政治關(guān)系,又客觀再現(xiàn)了陷蕃百姓歌頌會盟、歌唱和平,以及渴望早日回歸大唐懷抱的時代呼聲。它具有一定的歷史價值,又頗富文學(xué)價值,不失為變文作品中難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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