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皎然對齊梁文學的評價及原因

黃蓉蓉（西北師范大學，甘肅 蘭州 730070）

在中國文學史上，齊梁文學經(jīng)常扮演著一個尷尬的角色，備受歷代文人們的苛責。與絕大多數(shù)對齊梁文學大加討伐的批評者不同，中唐著名詩人、詩論家皎然以一種更包容的眼光看待齊梁文學。

一、皎然對齊梁文學的基本評價

1、否定“道喪”說

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提出“道喪”說，“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迸c陳子昂一起掀起復古思潮，對齊梁文學浮糜文風進行批判的還有盧藏用，他在《右拾遺陳子昂文集序》中這樣說：“道喪五百歲而得陳君。君諱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江漢，虎視函夏，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zhì)文一變?！?/p>

陳子昂和盧藏用二人都強調(diào)風骨和興寄，認為晉宋以來，尤其是齊梁間詩，日益頹靡不振，批評其“道喪”，而皎然卻有獨特的見解，在《詩式》中他這樣說：“評曰：夫五言之道，惟工惟精。論者雖欲降殺齊梁，未知其旨。若據(jù)時代，道喪幾之矣。詩人不用此論?！?/p>

皎然認為齊梁文學的批評者往往是站在整個時代風氣的角度來否定齊梁文學，他們看在眼里的是齊梁文學重形式、浮艷、缺乏真情實感的整體面貌，而忽略了在這一時期出現(xiàn)的許多優(yōu)秀的詩人與作品，如謝吏部詩“大江流日長，客心悲未央”；柳文暢詩“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王元長詩“霜氣下孟津，秋風度函谷”，這些詩歌與建安文學只是體格上的區(qū)別，而沒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事實證明，齊梁文學在中國文學史的鏈條上有它相應的位置，應該辯證地看待，而不應該全盤否定。

2、對齊梁時期個別作家的創(chuàng)作加以肯定

在辯駁“道喪”說時，皎然舉出了大量齊梁時期“格雖弱，氣猶正”的詩人作品，具有代表性的有：謝朓、柳惲、王融等?？v觀皎然的詩論著作《詩式》不難發(fā)現(xiàn)，他贊美和提倡的是齊梁詩風對詩歌藝術(shù)形式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齊梁詩風的浮艷，此外他對以謝朓為代表的齊梁詩人清新自然的詩風十分推崇?！靶枪橹率捝?，詞澤義精，至于雅句殊章，往往驚艷。”他欣賞謝朓的詩歌語言光彩圓潤，佳句成就好的篇章。

3、欣賞齊梁文學的新變

孟二冬在《中唐詩歌之開拓與新變》中說：“刻意追求詩歌藝術(shù)形式的新變，是齊梁和中唐這兩個時期所共有的特征。而齊梁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新及其后來的成功，對中唐詩人無疑是有著積極的借鑒作用。因此，中唐時期出現(xiàn)大量模仿齊梁之作的現(xiàn)象，也是可以理解的?！别ㄈ凰幍臅r代所面臨的詩壇困境與齊梁時期有許多相似點，前代詩人在詩歌內(nèi)容方面所做的開拓已經(jīng)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們站在特定的歷史時期，向前觀望竟舉步維艱，能做的只有另辟蹊徑，在詩歌的語言和體式上進行推敲和探索，而齊梁時期的詩歌創(chuàng)新無疑為他提供了一個光明的方向。誠然，齊梁文風中有許多浮艷的成分，但這也并不能影響后代詩人站在一個客觀公正的角度來評析其中的進步與落后。皎然以一種更為辯證的視角看待齊梁文學，他所欣賞的是齊梁文學創(chuàng)新的成分，他所鄙夷的是齊梁詩風中的浮艷成分，正所謂“去其糟粕，留其精華?！?/p>

二、皎然推崇齊梁文學的原因

皎然對齊梁文學的支持并非憑空而來，支撐他為齊梁文學進行辯護的有以下幾個原因:

1、出于文學新變的需要

創(chuàng)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對文學來說，亦是如此。皎然所處的中唐時期在文學上面臨著舉步維艱的局面，盛唐詩歌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中唐詩人不得不另辟蹊徑，追求新變。皎然是追求新變的理論代表，在《詩式》中他多次強調(diào)了自己的新變思想，其中以“復古通變”條為代表：“評曰：作者須知復變之道。反古曰復，不滯曰變。若惟復不變，則陷于相似之格，其狀如駑驥同廄，非造父不能辨?！?/p>

這里說的“復古”與“通變”其實就是“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關(guān)系，概括來說，皎然在強調(diào)“復”與“變”的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時更提倡“變”即創(chuàng)新?；赝麣v史就回發(fā)現(xiàn)，齊梁時期的文人們也自覺地追求創(chuàng)新，以求為文學尋找新的出路，皎然欣賞齊梁的新變，正是因為他從這股新變中看到了中唐詩人擺脫困境的希望，因此才不同于以往的評論家和詩人，對齊梁文風作出了獨特的評價，為我們提供了新的思路。

2、中唐對齊梁文學的接受

皎然為齊梁文學辯護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即中唐時期齊梁文學在文壇的復蘇。初唐詩壇人們在對齊梁文學的態(tài)度方面呈現(xiàn)出矛盾的特點，一方面認識到了齊梁詩風的不足，另一方面，卻在創(chuàng)作上繼承和沿襲齊梁文風，出現(xiàn)了許多理論與實踐不符合的情況，自從初唐的詩風改革后，盛唐詩歌革表現(xiàn)出慷慨壯闊的氣象，齊梁詩風在盛唐墜入低谷，而到了中唐時期，齊梁詩風又出現(xiàn)了復蘇的現(xiàn)象，文人們開始接受并創(chuàng)作一些和齊梁詩風相似的作品。

3、齊梁時期真于性情的詩風與皎然詩學觀相契合

縱觀皎然的詩學著作會發(fā)現(xiàn)，他的詩美理想主要表現(xiàn)為“真于性情，尚于作用”，他論詩時將“情格并高”和“不用事”的詩作列為第一格，可以看出“情”在皎然詩美理想中的位置，他之所以為齊梁文學辯護，正是因為齊梁作家重“情”。

皎然用十九字概括詩之品格，分別是高、逸、貞、忠、節(jié)、志、氣、情、思、德、達、閑、悲、怨、誡、意、力、靜、遠。十九體中引用齊梁作家最多的是“情”這一體，例句共23條，其中齊梁詩占了10條，試舉幾例如下：

（1）日出眾鳥散，山暝孤猿吟。已有池上酌，復此風中琴。

謝朓《郡中高齋閑坐答呂法曹》

（2）日落長沙渚，曾陰萬里生。藉蘭素多意，臨風默含情。

江淹《登廬山香爐峰》

（3）汀州採白蘋，日暮江南春。

柳惲《江南曲》

（4）曲終相顧起，日暮松柏聲。

何遜《銅雀臺》

從上述所舉的齊梁詩人的詩句可以看出，他們重視詩歌抒寫真情的作用，認為詩的功用，不在于是否實用，而在于它是否能抒發(fā)詩人的一已之情，這也正是皎然所看重的“真于性情”。

正是由于以上多種因素的共同作用，皎然才對齊梁文學進行辯護，并形成了有獨到見解的齊梁文學觀，這對我們從多角度、多方面、客觀公正的評價齊梁文學提供了一種新的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