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雨涵(武漢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2)
這個時節(jié)正是杭城最寂靜的時候。
岸邊的楊柳在寒風中細細地掩了新綠,枯黃的枝條隨意地點著水面,少了幾分流連。梅花的雖未曾損了傲骨,卻也依稀流露出些暮氣,正是將落未落的時候。野禽也還留戀著更南邊的“溫柔鄉(xiāng)”,偶爾才見到幾只不懼霜雪的鵝連著身子劃開清波。
游人的身影并不稀疏,卻未能打破西子湖畔的沉靜內(nèi)斂,那湖衣柳裳的裊娜少女粉黛未施,隱在一片蒙蒙的青色中,靜聽大地的氣脈。
不過那些被埋葬于清水綠水間的人們,應該最喜歡這樣的西湖吧。
此時林和靖的墳頭更是清寂無人,蒙了塵的石板上擱了一朵梅,花瓣由于脫了枝,稍有些枯萎,襯著磚灰色,別有一番清亮意味。我想為和靖置下這朵梅的人定是極懂他的,這樣“梅妻鶴子”的人在千年之前又何嘗不是從石縫中悠悠地、堅定地綻開的一朵梅,在碌碌塵世中堅守著一片干凈。歲月不知老去了幾輪,那一點孤獨到極致的淡泊或許失了鮮活,卻從未老去。
這樣一個自甘寡親緣、情緣的人,無論過去多少年,依舊是難覓知音的。我卻以為,這是個最有情的人。庭院后邊開了幾株并不很艷麗的梅花,枝葉已伸到了墻外。他大約也曾踏過孤山上的小徑,癡癡地仰頭看著墻外斜綴的芳紅,指尖拂去幾欲墜落的晨露,眼里是無限的溫柔愜意;他大約也曾撫過石桌上的紙硯,靜靜地提筆勾勒天空掠過的野鶴,衣袖承著飄搖而下的白羽,胸臆間是難言的悠遠寧靜。能伴著自己最喜愛的事物度過一生,何嘗不是一種美好。我們又是否擁有這樣一份情懷與勇氣,能看見自己的深心。
都說“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真正令人心寒的恐怕并非是風雨,而是復雜難辨的人心。與其說林逋是避世,不如說他看透得太多太干凈。有很多人懼怕孤獨,因為他們無法面對真實的自己。一人一葉舟,放歌山海際,無關名利,無關虛華,那一刻在湖面上看到的,是無從遮掩的自己。寄情于梅鶴,縱情于山水,這是這個詩人獨有的清淡通達。不似北宋的文人風氣,倒更像是魏晉的孤傲風流。通達于世,所以忘卻了浮名虛利;通達于情,所以傾心于寂寞山林;通達于心,所以笑看著滄海煙云。
無怪朱熹曾評他“宋亡,而此人不亡,為國朝三百年間第一人”,更無怪林啟先生一生最愛林逋,細細想來,他所創(chuàng)辦的杭高何嘗沒有那人風骨氣度的痕跡?
我不知道再過上百年,還有多少人能記得這位小隱于世的隱逸詩人,還是連這座墓碑都將在人類無盡的欲念中消弭,還有多少人能因為一樹梅、一只鶴愿意拋下所有,還是面對著先人的遺跡無動于衷。時光會帶走的本就太多,在雄偉的建筑都會化為灰燼,而我們,又能否將這些記憶流傳下去,成為這個民族永遠的印記?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鼻鍤g是什么?不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恣意狂放,不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的灑脫不羈,清歡是深夜灑進窗欞的一縷微光,是寒冬散落江湖的一葉扁舟,是嶺上的梅,是引頸的鶴,是這片土地下埋葬著的昔人的魂。
人生難事莫過舍得,求而不得,求而既得,不過唯心而已。我們常常會忘了自己是為何而存在,也會忘記自己腳下的路是不是真正在行走的那一條。我們做不到拋下一切,做不到寧靜致遠,但至少能對“清歡”心懷一份敬意。
在我們的心中,是否也曾有過對花對酒,江湖泛舟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