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自亮
白 鳥
白鳥不是鳥,是植物或蚊蚋
白鳥可能是鳥,假如指向具體的鳥
不,唯獨白鳥不是鳥
噓!小聲點,沉默為上
我將求證于劉翔或帕瓦龍
我擔心白鳥飛走
變成博學(xué)而沉穩(wěn)的白白馬
我又害怕白鳥回來
化作帕瓦龍的
雪鷺、黃嘴白鷺、白鵜鶘或白尾鹲
為構(gòu)圖所擠壓
甚至為景深與色彩所慫恿
再次遠走高飛
白鳥需要純粹的白,如同光芒的集合
白鳥一定在不飛中飛走
成為靈異的激進符號
說到底,我只喜歡看那些極為普通的白鷺
如何在落日的余暉中
緩緩接近那巨大,暗綠色的樹冠
在一個叫做“松門”的地方
在灘涂與淺海的交接處
留下從容的身姿,頃刻間放大的喙
一把黃色的鐮刀收割光芒
我,一定把“喙”字念得很準
把所有的白鳥予以解構(gòu)
或驅(qū)入北回歸線以北
我們不在同一片天空
誰說天空沒有信義?盡管它放棄了庇護的承諾
你和我走在街上,穿戴整齊,內(nèi)心卻衣不蔽體
那是誰?寧可長久對視也不看天空一眼
彤云馳驅(qū),如同紅色馬群
荒野上的挖掘機低頭尋思
長久保持同一姿勢
看起來就像遠古的武士
而盜墓者正在尋求夜色和風
我們繼續(xù)在街上走著
說著言不及義的話,還比劃著什么
從希爾頓酒店侍者的眼神中
我們找不到天空
在城市拾荒者那里
天空干脆被刪除,代之以酸奶盒子上印著的藍色
牧場
大地的完整以天空破碎為代價
有人不需要天空
有人不愿與別人活在同一片天空
一個可怕的結(jié)果是——
人們伸出那一雙雙手
除了憤怒,抓不住其它任何東西
論孤獨
你的孤獨不結(jié)實,且沒有應(yīng)變能力,
使你看輕了它。
更多時候更多場合,
你的孤獨感被別人覺察到了,
因為,很少有人
能在大庭廣眾之中保持孤獨而不為人所知。
你眼下的“孤獨”,
遠不是最高意義上的孤獨。
絕對孤獨,是一種女人初次懷孕的幸福感,
而且是意外懷孕,所以伴隨著恐懼。
那個依賴你,時常拍打你的嬰孩,會讓你感到
竊喜、神秘,和無名的驚異——
當你懷上令人苦澀的“孤獨之子”,卻決意撫育。
“城市之光”
在舊金山,走進“城市之光”書店,
我買下龐德、弗羅斯特和畢曉普的詩集,
那天,整個城市灰暗而陌生。
簡·雅各布斯告訴我們,低收入住宅區(qū),
成了少年犯罪、蓄意破壞和普遍失望情緒的中心;
中等收入?yún)^(qū)則是死氣沉沉,兵營一般封閉;
那些奢華的住宅區(qū),試圖
用無處不在的庸俗來沖淡它們的乏味。
呵,站在書店的臺階,
我放眼望去,不知祖國的人行道起自何方,
伸向何處,“改建成為洗劫”。
我沒有心思到畢曉普去過的診所,
盡管那兒有燈光、溫度計和地圖。
一個野蠻的地盤。窮人和富人
在城市中唯一共享的是
空氣、陽光和廣場,
但他們穿越廣場的方式和表情完全不同。
告訴你吧,拆遷就是一種征服,
“晚宴中有地產(chǎn)情報、毒藥和女人”。
大風吹過,黃浦江波瀾不驚,對面是
延伸的城市,只是一江之隔,
那座新興之城瞪著豹子的眼睛,
它們更兇狠,資本的豹子要拆除你的精神,
留下你饑渴的肉體。
理發(fā)師
他們在鏡子里打招呼,互相注視,微笑——
這不是演戲。外部景色極佳,午后有光,
古老的手藝有了新用途。
白大褂、毛巾和剪刀交替舞動,
所有的動作都是虛像,
氣息在頭上交混,如此實在。
理發(fā)師的手,如同鋼琴家一樣好使,
也許前者更加果斷些,斬草
不必除根,黑發(fā)獲得了白色憂傷。
沒有一種手藝如此像表演藝術(shù),
啞劇的形式感,對白就是獨白。
有個美麗的女人從窗外經(jīng)過,
朝著理發(fā)師嫣然一笑,并停留片刻——
不,她只是借用那面鏡子準備補妝。
一切都結(jié)束了。吹風機嗡嗡作響,
就像一架黑色的B-52型轟炸機。
良渚博物館
玉鳥啄食光芒的殘片,
太陽的黑陶在天空飛旋、煅燒,
大象耕地,鳥兒吞咽蟲卵。
這片潮濕而錯落的土地
被人一次次翻耕,分割,蒸熏,炙烤,
終于呈現(xiàn)出陶片的光澤。
人與建筑,大地上的雕像。
眼光隨著山勢起伏,祭臺與稻作
讓人的身體與精神同時愜意。
玉鐲、絲綢、漆繪陶器驟然興起,
斧鉞落下,手臂與愛環(huán)繞。
故事開始的地方為憂傷之盡頭,
白晝與黑夜交匯處。
人,再次在額上雕刻花紋,染黑牙齒,
企圖在大街和舞臺上重構(gòu)時間。
從遠處看,良渚博物院外墻
是玉的合圍,灰陶的馳驟,石斧的列陣。
落地玻璃窗映射睡蓮、陶壺與玉琮,
一個夢攪動水面,玉鳥依然
啄食光芒,掘進機書寫褐色詩篇。
規(guī)劃師手稿
規(guī)劃師在燈光下發(fā)呆,探尋
核心區(qū)、地理解決方案、鐵路與市郊,
“五分鎳幣車費帶來的地理影響”,
中央購物區(qū)的標準模式,以及它的后浪。
老齡化、電子商務(wù)與物流業(yè),
標準廠房、倉儲和鏟車,家庭之魅,
廉租房,永恒的話題:棚屋。
技術(shù)對建筑的刺激,活力,環(huán)境主義的興起,
郊區(qū)地帶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引導(dǎo)著分流,
多樣性和活力:根本的尺度。
歐美復(fù)制唐人街,而扶桑之國復(fù)制唐朝,
從長安街營造法式到寺廟、服飾和制度,
直到女子無以形容的眉黛。
達達主義城市還是未來主義城市,
抑或功能主義城市?
這是一個問題。
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除非,你以隱喻的投槍回答——
所謂“城市”,是威尼斯商人碰見了奧賽羅,
仲夏夜之夢中的哈姆雷特,
第十二夜里的李爾王:
活力、貧困、流動、幫派、斗毆、會議,
雅思蘭黛護膚品、帝梵歐胸針,勞工的家庭暴力,
足球,慕尼黑啤酒,無上裝俱樂部,
北京藍旗營的香樟,京都能劇社前的神龕,
玫瑰、黑桃方和雨季,車輛肇事后慌亂:
非正常死亡后的正常統(tǒng)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