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偉
我的童年是在上游街度過的。上游街是南陽東關的一條老街。它東西走向,全長不過三四百米,倘若兩輛汽車在街上偶遇,非得有一輛“上臺兒”避讓不可,因此汽車們非必要不敢貿(mào)然入內(nèi)。街的東端接入南北走向的仲景路,街的西端是一個不甚規(guī)則的十字路口,那同樣窄小古舊的三條街,蜿蜒通向北關、西關和南關,它們分別叫書院街、糧行街和進賢街。我家所在上游街上的小胡同,距十字口僅十米左右。同樣的距離,在進賢街上是譽滿全城的按摩醫(yī)院。而大名鼎鼎的市第一高級中學就藏在距十字口二十多米遠的書院街上。和市一高隔墻有一所小學,市第八小學,那是我和我的伙伴們接受啟蒙教育的地方。
古三
古三和我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伙伴。我們兩家住在一個小胡同院里。出于防洪的需要,老城區(qū)臨街的民房都建在一個高臺或高坡上,我們住的這個胡同也是如此,進院前得上九級臺階。紅磚青石砌的臺階,被小院里十多戶人家踩了幾十年,踩得棱角皆無,沒一點兒樣。小胡同的形狀像一個打好了結的領帶,進院過了三戶人家后有一個小空場,空場往里的兩條叉道,你隨便走哪一條,最后還會繞回來。古三家就住在空場邊,也就是領帶結的那個地方。我家和他家隔壁,就是進胡同的第三戶人家。我們是很近的鄰居。
那時候國家還沒有推行計劃生育,老院里每家都有三四個孩子。稍大點兒的孩子住在學校或鄰居家,只有最小的孩子和父母一塊兒住。打記事起我就沒有見過古三的父親,古三自己對父親也沒有印象,是古三的媽媽一個人拉扯他們兄弟三人。但這并沒有影響到古三的腦袋里聰明智慧的自生自長。他是小院里孩子們的靈魂人物,小寧、小飛和我,我們都愛跟著古三玩。不光因為古三比我們大兩歲,多知道點兒東西,還因為古三的腦子里隨時都能想出好主意,更因為古三的嘴巴特別會說,他能把正在哭的人勸笑了,也能把正在笑的人給氣哭了。我們就像當今的追星族一樣追著他玩,哪怕他故意騙我們,我們也愿意,真的!
1978年,古三是個小學生了。他每天都要神氣活現(xiàn)地背著個洗得發(fā)白的軍綠書包,在我家門口過幾趟。放學回來還津津有味地講述學校里的新奇見聞,老師怎么上課啦,同學們怎么一起玩啦,把我們都羨慕得回家直哼哼要上學,還要“解放軍書包”。有一回,古三放學后家里沒人,就背著書包出去玩了。1978年的時候,自行車還是一個“主貴”東西,上游街上更是難覓其芳蹤。因此,街道上就是天然的大操場,安全的很。學生們下午放了學到吃飯這一段時間,基本上都是在街上玩。撂凹兒、打梢兒、推鐵環(huán)、打陀螺、拼三角、甩四角兒、彈玻璃球,這些都是當年男孩子們愛玩的游戲。女孩子們則湊在一塊兒玩跳繩、跳皮筋、丟沙包等游戲。家長們?nèi)羰亲龊昧孙?,到街上喊一嗓子,“三兒呀”,“六兒呀”,“回家吃飯了”,“三兒”們、“六兒”們就都乖乖地回家吃飯了。如果喊著不回,五分鐘后條帚頭刷子頭就該落到“三兒”們“六兒”們的身上了。那一天,古三的媽做好飯后站在坡上喊古三,喊了好幾遍還不見古三回來,就一路嘟囔著“兔娃子又跑到誰家玩去了,回來非揍死他個鱉孫”回家去了。那時候經(jīng)常有這樣的情況,小孩們湊在另外一個胡同里或同學家玩,玩過了飯時才回家,有時候干脆在同學家住一夜。家長們都不急著找,反正知道丟不了,一個比一個心大。古三回來的時候天都黑了,他并沒有急著回家,而是神秘兮兮地把我喊到院外面:“我給你變個魔術?!?/p>
古三雙手胡亂在空中舞了舞,然后“啪”地往書包上一拍,說“變”,竟從書包里掏出一個蘋果來。望著我一臉的驚奇和羨慕,古三得意地說:“送給你,吃吧!”1978年城市平民的伙食還很單調(diào),水果基本上屬于奢侈品,一年到頭也不一定吃上一回。所以那個飛來的蘋果味道香甜極了。
第二天下午,古三放學回來,把書包往家里一扔就拉著我外往走:“走,變蘋果去?!蔽覀兇┻^進賢街來到前街口,古三讓我站在街口等著他,一個人走過了街口。對面開著一家國營副食品店,里面整天散發(fā)著一股糖果、餅干、醬油醋的混合味道,十分誘人。那家副食品店是附近好幾條街上小孩子們的向往所在,狠心的家長們從不主動給我們這些小孩子們買點兒好吃的。除非我們生病了,才能得到幾顆糖果或一小包餅干的安慰。那天副食品店的門口支了兩個大筐,里邊散亂地堆著一些蘋果。一個穿著白大褂的老頭無精打采地坐在門里,拿著一個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著蘋果筐里的蒼蠅。古三來到副食品店門口,并不進去,而像一個貪玩的小孩在門口來回轉(zhuǎn)悠。一會兒,有人進店買東西,老頭轉(zhuǎn)身去招呼客人。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老頭轉(zhuǎn)身的一剎那,古三一手就抓住了一個蘋果,飛一般地跑了過來。我跟著他一起往回跑。我們拐進了一個僻靜的胡同,等大口大口地喘勻了氣,確定沒人追上來時,才敢放心地一口一口啃那個蘋果??赡苁且驗樾幕乓鈦y,我覺得那個蘋果沒有頭一天晚上的好吃。古三不久就終止了那個冒險的游戲。因為他看到那老頭逮著一個比他高一年級的小孩兒。老頭把小孩兒訓得痛哭流涕,聞訊而來的家長又把小孩兒打得滿嘴流血。
一晃我也上小學了。一年級的時候我們搬了一回家,從小胡同搬進了工廠的家屬院。我和古三平時只能在學校里見著面,星期天的時候偶爾也湊到一起玩。古三的聰明總是表現(xiàn)在學習以外,以至于他總是留級。到了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他正在上第二個四年級。勉勉強強,古三小學畢業(yè)后就輟學了。
輟學后的古三在玻璃廠干臨時工。臨時工古三仍然很快樂。只要不學習,他的腦袋就又舒坦又輕松,新奇的想法連綿不絕,嘴巴里整天冒著快樂的泡泡。雖然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漸少,但是湊在一塊兒的時候仍然很開心。我們之間的親切感一點兒不比親兄弟差,真的。
我上中學的時候,古三有一天興沖沖來找我。他滿臉藏不住的興奮:“我現(xiàn)在是治安隊員了!”他告訴我,干得好的話,還有可能轉(zhuǎn)成正式民警呢。他還學著老電影里國民黨軍官的樣子說:“本人甘腦涂地,愿為黨國效勞?!蔽夜室鈿馑骸昂?!別高興早了,等我考上了警校,回來直接當所長,讓你掃垃圾去?!?/p>
也就半年以后吧,我到小寧家寫作業(yè),小寧告訴我:“古三前幾天叫派出所抓走了?!薄安粫?!”“還有院里的小冬,也叫抓走了?!蔽抑垒z學后古三和小冬愛在一起玩,他倆同病相憐嘛!別人都上著學呢??稍趺磿慌沙鏊プ吡四??他倆能干什么壞事呢?
小寧說,古三和小冬合伙在夜里偷了街口的儲蓄所,臨走還放了一把火。這個案子本來沒破,小冬又在偷別的地方時被抓,供出了這個案子,也供出了古三。我一時愕然。我寧愿相信古三是一念之差,因為我相信“人之初,性本善?!闭l生來也不是專門為了將來要當壞蛋,何況古三和我親如兄弟,情同手足!
那一年,古三剛滿16歲。
1993年的秋天,古三坐完了6年大牢,刑滿釋放了。我聞訊回老院去看他。那時候古三的大哥以文革初中生的底子自學成才,開了一個家用電器維修部,二哥到廣東開了幾年車,回來后自己又買了輛中巴跑運輸,他們的家庭條件有所改善。古三見了我也很高興,但是很拘謹,眼睛還習慣性地不時看腳尖,雙手不是抓耳撓腮,就是卷衣裳角。那情景跟老電影上解放軍首長同資本家、偽保長談話的情景如出一轍,好像我不是他兒時的伙伴。我感到很好笑,就拉他去看電影。我們小時候最愛看電影了,大人如果不帶我們?nèi)ィ覀兙腿宄扇旱厝セ炱??;炱焙苋菀?,趁著剛開始入場人群擁擠的時候,隨便捏著一個大人的衣裳角就混進去了。電影院里把門的只顧驗票,誰還管我們這些小毛孩子。雖然那時候的老電影(特別是戰(zhàn)斗片)我們自己都能演了,可是我們還是愛看。那個時候看電影是最高最美的享受了。
當然,這回我們是買了票的。那場武打加槍戰(zhàn)的電影開始后,古三的情緒好像又回到了從前。我們小聲地聊著天,古三的談吐漸漸自然起來,誠實地回答我的每一個提問:
“當初我們撬開保險箱,里面只有一萬多塊錢,單憑這也判不了幾年,都怨小冬那個煙頭!臨走時他無意中把煙頭扔在了床上,引著了床單被子。這事兒我們根本不知道!當警察問我們的時候,我們還覺得挺冤?!?/p>
“也不能怨小冬(招供),自己畢竟做了案,翻船是早晚的事。不在這件事兒上翻船,以后還會在別的事兒上翻船。”
“身體比以前棒多了。整天在山上打石頭,現(xiàn)在100多斤的東西扛上就走。以前咱倆都是豆芽身材,現(xiàn)在我都變成茄子了?!?/p>
“以后有啥打算?學一門手藝,安安生生過日子。我大哥說想讓我學廚師。先歇歇再說吧。山里人剛進城,眼花繚亂的?!?/p>
“不喝酒,不吸煙,不亂看女人。結婚?這輩子不想了。”
……
看完了那場打得一塌糊涂的電影,我們心情愉快地往回走。分手的時候我還鼓勵他:“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以后好好干!”
“那是?!?/p>
出獄后的古三怕見熟人,從不串門。因此,我們見面的次數(shù)也不多。古三很忙,有好幾次我去找他都撲了個空。從古三媽的口中我知道了古三的行蹤:古三學過廚師,到食品廠干過臨時工,最后到新開的亞細亞商場做了配貨員。
我見到過他在商場工作的情景。古三一身整齊的工裝,很賣力地把箱子搬來搬去擺放到位。我真的希望古三從此過上新生活。
小冬也出獄了,在古三出獄一年后。
小冬出獄后似乎沒干什么正經(jīng)事,整天瞎混。后來古三介紹小冬去商場當了保安。用古三的話說:“哪個家伙心懷不軌,我們一眼就能瞄出來?!边@也算是人盡其才吧。我當然希望小冬和古三一起“以史為鏡,面向未來”,共同開創(chuàng)嶄新的生活。然而,事實告訴我,我想錯了。
有天晚上,我去找古三下棋。古三正和小冬還有一個戴著眼鏡的看起來很斯文的長發(fā)青年在一起喝酒。古三招呼我坐下,給我介紹說:“這位是宏哥?!蔽液傲寺暫旮?,跟他握了握手。宏哥問我:“兄弟在哪兒發(fā)財呀?”古三忙說:“這是一個院里住的小兄弟,在工廠上著班呢?!焙旮绾懿灰娡?,好像我是老熟人似的無需提防,繼續(xù)他們的話題。他們正在很放肆地談論商場的女營業(yè)員,哪個漂亮,哪個好上,哪個奶大,哪個臀圓,哪個明騷,哪個暗浪。宏哥好像還很忙,腰間的傳呼機隔個一二十分鐘就“嘀嘀嘀”地響。趁宏哥上街口小賣鋪回電話的空,我問古三:“宏哥是干什么的呀?”古三說:“宏哥是小冬的獄友,早出來兩年。人很牛逼,在號里是老大,現(xiàn)在專門幫人討債?!薄坝憘??”“?。‖F(xiàn)在社會上不是亂欠帳嗎?欠帳的不是爺嗎?宏哥手下有十多個兄弟,他們專門幫人解決這個難題?!?/p>
小冬插話說:“宏哥收帳就像演戲。先來文的。他戴個眼鏡跟人家文芻芻地說,人家要是不買帳,他手下的兄弟們就輪翻上陣,用盡各種軟辦法,什么裝瘋賣傻,惡性傳染病,糞桶尿桶一齊上,非把對方鬧得乖乖送出錢來不可。如果對方臉皮夠厚,心底夠黑,還不認輸,就開始來武的。一陣打砸下來,在要錢還是要命的選擇上,人們都知道命要緊?!?/p>
宏哥打完電話回來了,滿臉笑容地說:“不好意思,生意忙啊!來,喝酒!”從那天晚上起,我對戴眼鏡的人多了一重認識:戴眼鏡的不一定都是知識分子,極有可能是一些陰險狡猾的家伙,例如:眼鏡蛇!
小冬很快就不在商場干了,跟著宏哥混。跟著宏哥混的小冬,用起了定型摩絲,戴起了大號墨鏡,身邊也有了可疑的女人。受榜樣的鼓舞,古三也下海跟了宏哥混。古三從此很少回家,在外面租房子住,就連古三的媽也只是知道他的傳呼號碼。有天晚上,我試著呼了他的號碼,古三很快回了電話:“喂,好兄弟,過來玩吧,我在月光卡拉OK玩呢?!痹捦脖尘袄镒C明似的傳出鬼哭狼嚎般的“歌聲”和若干男女瘋狂的笑聲?!班?,算了,沒事,你們玩吧!”我匆匆掛了電話??磥?,古三他們過得挺快活。
之后我們就斷了聯(lián)系。我忙著上班,古三忙著掙錢。我們都很忙。
2003年夏季的一個上午,陽光很燦爛,我去前街口郵所交電話費。有人在身后不輕不重地擂了我一拳。我扭頭一看,古三正笑瞇瞇地站在我身后。他樣子沒變,只是多了點兒滄桑。為了紀念這久別的重逢,古三拉我去附近的餐館撮了一頓。言談之間,我們?nèi)匀荒芨惺艿奖舜耸肿惆愕挠H情。但是古三絕口不提自己在干什么,只說“瞎忙”??粗诣饺藨n天的樣子,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好兄弟,放心吧!我現(xiàn)在也有老婆孩子了,該咋混,我心里有數(shù)。”
那一瞬間,我想起了1978年的那個蘋果,那香甜的滋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還有那個因擴街而變成路面的國營副食品店,與它那親切柔和的誘惑相比,如今任何大型超市都會黯然失色。古三也說:“是啊,擴街把好多東西都擴沒了,老城區(qū)變得面目全非了。這城市發(fā)展得太快,我都有點兒陌生了!”
大寶
2004年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臨近中午時分,我去八小接外甥。外甥現(xiàn)在八小上三年級,說起來我們還是校友。
我把自行車扎在書院街口,蹲在路邊臺上等外甥。如今這幾條街失去了往日的寧靜。民房都翻新成了二層、三層小樓,臨街房全部租給了做小生意的,且長期占道經(jīng)營不思悔改,一到放學時候,路上堵得連自行車都挪不動。想當年,我上小學時同學們幾乎都沒人接送,現(xiàn)在的小學生沒有一個不是包接包送。街還是那條街,人流車流翻了幾倍,加上占道經(jīng)營違章建筑,不堵才怪。別說在街上玩了,能在街上走就不錯了。
一輛送液化氣的四輪小貨車緊貼著我的自行車停下,還起勁地摁喇叭,大有讓我挪車子的意思。這也太霸道了吧,再挪我的車子就該上臺了。我正要下臺去跟這“鳥司機”理論,卻瞥見那個手握方向盤又黑又瘦的家伙正在車里邊呲牙咧嘴沖我直樂。
噢!——噢!——噢!是劉大寶??!這個鬼家伙!多年不見,模樣和德性都沒變。
劉大寶是我的小學同學,他們家就在學校旁邊的胡同里住,在學校門口還開了間小賣鋪。劉大寶中學畢業(yè)后參了軍,當?shù)氖瞧嚤?,車技自然了得。剛退伍回來那陣兒,大寶整天找我喝酒下棋談人生。孤燈下陋室中,大寶的種種想法都是那么具體和美好,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他真的是一個很開朗、很樂觀的人。我知道劉大寶有一張能開任何車輛的頂級駕照,還有一張能自由出入任何寺廟的佛教協(xié)會會員證。他還有個法名,好像叫“悟能”什么的,記得我曾指著他的照片說過:“這哪兒是‘悟能??!分明是‘悟空嘛!”唉,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四五年就過去了。我們同在一個城里混日子,竟然四五年間都沒偶遇過。瞧這日子過的!是忙啊,還是懶?。?/p>
半個小時后,在劉大寶家的客廳里,我們又開始了“煮酒論英雄”。雖然房子由陋室變成了廳堂,喝酒還是老規(guī)矩,用茶碗對飲,邊喝邊談。
劉大寶告訴我:“咱現(xiàn)在也是經(jīng)理了?!蔽覇査谀膫€部門,大寶說:“在我們液化氣公司,除了總經(jīng)理,剩下的全是經(jīng)理。所有的經(jīng)理們整天都開著輛送氣車滿城亂竄?!蹦欠N車全城的人都不陌生,就跟放大了的旱冰鞋似的。雖然統(tǒng)一漆成了粉紅色,但無一例外都斑駁破舊傷痕累累,比上過戰(zhàn)場的軍車都慘不忍睹。車頂支的大功率小喇叭整天以最高音量循回播放著“送液化氣,送液化氣,液化氣公司的送氣車來了,送液化氣……”把人都煩死了!想不到里面坐的全是“經(jīng)理”!?。”境墙?jīng)濟的發(fā)展速度已經(jīng)趕上了深圳:從樓頂上往下扔塊磚頭,砸倒十個人,有九個是經(jīng)理,剩下的一個是總經(jīng)理或副總經(jīng)理。
“婚了嗎?”我問他。
“婚了。又離了。前后就半年吧?,F(xiàn)在還是單身,有房又有錢,你看著有合適的就盡管提。”大寶一臉的輕松。
“我靠!你趕時髦趕得也太緊了吧?”
“我也是受害者呀!”大寶說:“以前家里窮,你也知道。剛退伍那陣,我在家招呼小賣部,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還掙不了幾個錢。后來上班了,起早貪黑地干,公私兩不誤。那時候是真忙,吃飯都是亂對付,根本顧不上談朋友?,F(xiàn)在你看,這二層樓,這150摩托,手機、影院、背投,該有的咱都有了。咱忙,可有人不忙。那些不忙的人整天就愛嚼舌頭根子。你窮的時候,他們看不起你;你富了以后,他們就眼紅,他們就嫉妒你,他們在背后用各種惡毒的語言誹謗你。所以,那段婚姻只有半年。我并不(感到)可惜。現(xiàn)在的社會,你還想指望婚姻有多長?也別跟我提愛情,世上真有那玩意兒?我懷疑!”
我相信大寶對那段婚姻并不感到惋惜。它真的出了問題。
“何胖子呢?”我想聊點兒輕松的話題。大寶、何胖子、衛(wèi)民他們?nèi)齻€都住在學校旁邊,經(jīng)常湊在一起玩。何胖子在同學當中是個大活寶,整天笑嘻嘻的。何胖子的媽在食品廠上班,當年何胖子的書包里總有一股餅干味。數(shù)學老師曾恨鐵不成鋼地說過何胖子:“再吃就變成豬了?!焙闻肿釉谖乃囇莩鲋邪邕^胖兔子,何胖子在拔河比賽中當過“秤砣子”,何胖子還是我們班上唯一的“獨生子”。
“何胖子死了?!贝髮毱降卣f。
“???!”我差點沒噎?。骸安粫桑俊?/p>
“死了有三四年了吧?!贝髮氄f:“何胖子找了份兼職,晚上給車隊看車。你知道,他是又吸煙又喝酒的。那天晚上他去看車,喝得醉醺醺的,倒頭就睡。而他手里的煙頭掉在了床上。就這樣簡單,他自己把自己燒死了?!?/p>
“那他老婆孩子呢?”
“哪兒有哇,(他)還沒結婚呢?!贝髮氄Z氣始終很平淡。
“這事兒弄的……算球!”我感慨,一口干了碗里的酒。
在此之前,離婚和死亡對我來說只是詞典上的詞語,我對它們的理解也僅限于詞語后面的解釋。然而,它們就像兩顆精確制導的巡航導彈,穿過時間空間的緯度,越過抽象具體的界限,于2004年這個陽光明媚的中午,在我的眼前轟然炸響!人生真的很無常啊!
“一切皆有可能!”大寶蹩腳地模仿了一句央視廣告語,又向我端起了茶碗。
那天中午,我倆都喝高了。
王博士
王博士名叫王鋒,是個漂亮的女孩,她是我的小學同桌。王鋒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有著一個像英國人一樣的鷹勾鼻子,一張巧嘴說起話來語速較快。因了這張巧嘴和那個鷹勾鼻子,王鋒給人的第一印象是“這妮子挺傲氣”。其實這妮子一點兒都不傲氣,只是長相有點兒洋氣。至于她為什么會有個男孩兒的名字,我猜測那大概是她父母想要個男孩。不過她父母的這個愿望沒有落空。因為,王鋒還有個弟弟,名叫王剛。
王鋒家在進賢街上的按摩醫(yī)院住。王鋒的父親是按摩醫(yī)院里一位醫(yī)技高超的盲人按摩師。凡是接受過他治療的患者,無不對他那精準而富有力度的手法印象深刻——盡管他們被按得呲牙咧嘴哎喲直叫。以至于90年代以后按摩醫(yī)院搬遷到了大西關,還是有許多人穿城而過,慕名前去找“老王”。以老王的水平完全可以跳槽或者單干掙大錢,然而他卻幾十年如一日堅守在按摩醫(yī)院。由此可見,老王骨子里是個很傳統(tǒng)的人。很傳統(tǒng)的老王教育子女毫不馬虎。王鋒從小就養(yǎng)成了自己的碗筷自己涮,自己的衣服自己洗的良好勞動習慣。她的這個良好勞動習慣被班主任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表揚了很多回。對王鋒的學習,老王督促的很緊,考上大學前,王鋒一直在重點中學讀書。學習期間老王堅決反對王鋒和同學們比吃穿,“要比就比學習!”老王還在微薄的工資中硬擠出一部分讓王鋒學琴。這在80年代初期是一個相當超前的舉動,于城市平民家庭來說,更是一個奢侈的項目。然而老王堅持做到了。王鋒在小學的文藝演出中為大家彈過手風琴獨奏,在中學時演奏過腳踏琴,在大學時則是鋼琴自彈自唱。這時候的王鋒跟同學們比,簡直是鶴立雞群了。
王鋒的媽媽是一位和藹的家庭婦女,見人總是笑呵呵的。她一個人包攬了全部家務,還用一雙巧手剪、切、縫、熨,為街坊鄰居們做衣服補貼家用。在我的印象中,王姨就沒有閑著的時候。王鋒小學時曾穿著一件王姨做的漂亮的朝鮮族服裝表演過節(jié)目,惹得很多女同學眼紅。王姨十二分地歡迎王鋒的同學們到她家去玩。小時候她用糖果逗我們玩兒,現(xiàn)在則是喝著茶聊家?!种械目p紉機一直在“嗡嗡”作響。
1995年初秋的一個晚上,我在夜校上完課,騎著自行車慢慢悠悠往家趕。桔黃的街燈把一切都涂上了一層暖色調(diào),白天里喧囂的街市因而柔靜下來。市廣播電臺在路兩旁安裝的有線立體聲音箱里,悠悠揚揚地傳來了“老狼”的歌聲:“明天你是否會想起昨天你寫的日記,明天你是否還惦記曾經(jīng)最愛哭的你……我只是偶然才想起,曾經(jīng)是同桌的你……”一路上我跟著音樂哼哼,哼著哼著就想起王鋒來了。就是啊,這丫頭正上大三,這會兒在學校忙啥呢?回到家我就給王鋒寫了一封信,從當年桌子中間的“三八線”說到今天晚上“老狼”的歌聲,酣暢淋漓地表達了工人階級對莘莘學子的親切慰問,鼓勵她好好學習,混個高文憑,將來掙大錢。末尾還掇上了我的新電話號碼。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正在家吃飯,電話響了。我拿起話筒只“喂”了一聲,電話里就“呵呵呵”笑開了。我一聽就知道是王鋒,她笑起來跟她說話一樣,又短又快。
“我正吃飯呢,你再笑就把我嗆著了!”我逗她。
“我給你說個號碼,你先打過來再說,誰叫你掙工資了呢!”
我照著她給的號碼撥過去,王鋒開聊第一句就是:“老同學,打完這個電話,食堂可能就沒飯了。你是不是該賠我一頓飯?”
“賠!當然賠,肯定賠。你現(xiàn)在從電話里鉆出來,我馬上就賠?!?/p>
王鋒又“呵呵呵”笑開了。我們那次聊得很愉快,畢竟是老同學,百無禁忌。王鋒告訴我,她明年本科畢業(yè)后要考研究生。我對她能考上研究生絲毫不懷疑,倒是有點擔心她家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她的弟弟王剛那年也考了本地一所大學。一個普通家庭同時供兩個大學生,這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可能沒什么問題,但在高等教育也走產(chǎn)業(yè)化、市場化的今天,無論如何是個大問題。因為工薪階層的工資水平并沒有隨著“走市場化經(jīng)濟”而有顯著的提高,仍然由國家計劃著發(fā)。暴富與普通老百姓無緣。但是上學又不是個壞事。所以,我預祝她考研成功。
一年后,王鋒果然是個研究生了,專攻有機物理。研究生王鋒在物理學知識的海洋里專注地鉆著牛角尖,兩耳不聞窗外事。大學里的女生,有熱衷于談戀愛的,有同居墮胎的,有當三陪二奶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根本與王鋒同學無緣。研究生王鋒一心向?qū)W的目的只有一個——考上博士生。
王鋒的這個志向讓老王和王姨喜憂參半。此時,王剛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上了班,現(xiàn)在這個家庭下一個重大的事項就是王剛的婚事。老王和王姨不得不為王剛的婚事費點兒心。除了托人隔三差五給王剛介紹對象,還得為王剛攢一筆結婚的費用。因為王剛雖說上了班,但每月的工資還不夠他自己消費。用王姨的話說就是:神情猖狂,行蹤不定時,肯定是剛發(fā)工資;面無表情,按時回家吃飯,那一準是錢包空了。
王剛結婚的時候,王鋒還在上學,上的是博士。博士生王鋒給老王和王姨帶來了很大的榮耀,整個按摩醫(yī)院誰不知道老王把女兒培養(yǎng)成了博士!街坊鄰居哪個不曉王姨是博士的媽!多年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老王額頭的皺紋因此變得光堂了些,而王姨的視力隨之也上升了若干個小數(shù)點兒——做衣服的活兒接得少了,也該歇歇了。
2003年的暑假,即將博士畢業(yè)的王鋒回來了。我攜妻將子來到她家,慶祝她學業(yè)功德圓滿。王姨特別喜歡我那一歲半的小寶寶,又是給小寶寶洗澡,又是給小寶寶喂飯,還把小寶寶抱到老王面前:“老王你摸摸,老王你摸摸,這孩子多可愛!”老王就伸出雙手把小寶寶的小臉蛋摸了摸,又把小手和小腳丫捏了捏,感慨地說:“王鋒和王剛小時候也是這樣……時間過多快呀!現(xiàn)在他們姐弟倆一個二個開始跟我斗嘴皮子了!”
我知道老王和王姨又在為王鋒的終身大事操心了。如果王鋒當初不上碩士博士,而是選擇工作、結婚,恐怕孩子也該這么大了。中國人講究天倫之樂,含飴弄孫更是老年人生活的一種調(diào)劑一大樂趣。而王鋒的博士帽又讓許多追求者望而卻步。好像有本婚戀雜志上把男人和女人分成若干等級,說是一等的男人找二等的女人,二等的男人找三等女人,以此類推,一等的女人和末等的男人成了“老大難”。王鋒現(xiàn)在就遭遇了這種現(xiàn)象。幾個月前,王鋒碩本連讀的那個學校搞校慶,校方特邀王鋒博士回母校觀光。王博士白天參加了一些活動,晚飯后就一個人隨意在母校走走。王鋒本來就是個漂亮的女孩子,那天心情又輕松,就顯得可愛了些。路上有個男生過來搭訕:“我們交個朋友吧?”王鋒見他長得不難看,就說:“好啊!”男生以驕傲的口氣說:“我是本校經(jīng)濟系研究生,碩三班的?!蓖蹁h很平靜地說:“我是華南理工大物理系研究生,博士畢業(yè)班的?!蹦猩s忙謙虛地說:“請問貴姓?”“王鋒?!蹦猩@訝地說:“你就是王鋒?!學校老師們老說你的名字,我們聽得耳朵都出繭子了!你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你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噢,我還有點兒事,先走了,再見?!闭f完就飛也似地逃走了。那情景,仿佛王鋒是老狼麥克,而他是兔子杰瑞。王鋒跟我們講這段兒時還笑著說:“博士怎么了?博士不是人嗎?”
我問王鋒準備到哪兒工作,留在廣東還是回河南。王鋒回答:“我還要上博士后。”王剛侃道:“姐,別上了,再上都成烈士了。”王姨問:“這博士后是啥玩意兒?”王剛搶著說:“博士后就是一群拿著博士文憑的待業(yè)青年湊在一塊兒搞研究。因為是在上完博士以后,所以叫博士后?!蓖跻陶f:“管你是上啥時候,別再讓我掏錢就行。”王鋒說:“上博士后不花錢的,開始掙工資了?!?/p>
王鋒仍然考慮的是上學問題,老王和王姨考慮的是成家問題。看來,任何時期都會有矛盾。正如哲人所說:生活是矛盾的統(tǒng)一體。
2003年的秋天,王鋒回到廣東上博士后去了。王鋒臨走還給我打電話:“有空的話,就帶上你的小寶寶到我們家玩,也算給我媽解解悶兒。”我說好的。
博士后王鋒在為祖國的科研事業(yè)貢獻青春的過程中,終于遇上了一個敢于追求她的人,雖然那人只是個碩士。2005年快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去王鋒家玩,王姨告訴了我這個好消息。王姨說:“那個碩士生本來就對王鋒情有獨鐘,有一次陪王鋒去一家企業(yè)的博士后工作站,企業(yè)組織了一個歡迎儀式。企業(yè)老總一把握住剛從車上下來的碩士生的手說:‘歡迎王博士,歡迎王博士!碩士生趕忙糾正:‘錯了,錯了!她才是王博士!企業(yè)老總愣了愣才去握王鋒的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非常歡迎您的到來!碩士生對此感受很深,從此下決心跟定了王鋒,‘哪怕提鞋倒茶也心甘情愿?!?/p>
王姨還拿出了王鋒最近寄回的照片讓我看,大概是王鋒和碩士生倆人游玩時互拍的,照片上的王鋒笑的很甜。王姨有點兒心疼地說:“這丫頭在我跟前從沒這樣笑過,在我跟前就一個腔:‘媽,掏錢!不多,才1萬!才8千!她‘才一下,我就得一兩年攢?!彪m然王姨對碩士生的長相不太滿意,但王姨尊重王鋒自己的選擇。用王姨的話說就是:“人好就中!”照片上的碩士生可能是不太上相,照得有點兒像年輕時代的馮小剛。
我對王姨說:“現(xiàn)在好了,您可以寬寬心了,兒女們都過得不錯。等王鋒春節(jié)回來讓她給我打電話,我給她準備了一個很幽默的笑話?!?/p>
王姨說:“你就不會先說出來讓我笑笑!”
“您要是想聽我就說!這是從雜志上看來的,專門為博士生量身定做的。說是IBM公司新造了一臺專門測試智商的高性能電腦,叫做‘更更更更更更更深的藍,然后找來一個本科生、一個碩士生和一個博士生來檢驗。本科生先把頭伸進去,電腦發(fā)出一陣悅耳的音樂后說:‘恭喜你,你的智商是150,你是個天才!然后碩士生把頭伸進去,電腦平淡地說:‘你的智商是100,你是個人才!最后博士生也把頭伸進去,電腦嘰哩咕嚕地響了一陣兒后說:‘不許往機器里扔石頭!博士生氣憤極了,他找到程序管理員要求查看原代碼,管理員同意了。博士生認真檢查并修改了原程序,直到他自己滿意為止。博士生又把頭伸進去,電腦嘰哩咕嚕響了一陣之后說:‘討厭!誰又往機器里扔石頭!博士生憤怒了,當真往機器里扔了一塊石頭,電腦又是一陣嘰哩咕嚕,之后說:‘啊!原來您是位博士!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王姨聽得哈哈大笑,說:“我們王鋒,腦袋跟石頭也差不多了?!?/p>
“她腦袋要真是石頭還不算壞,現(xiàn)在很多人的腦子里都成漿糊了。”
真的,我見過很多這樣的人,他(她)們的自我感覺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