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劉俊
吳投文教授的詩歌寫作始自1980年代后期,迄今已近30年。作為不同詩歌語境的親歷者,他對詩壇一直保持著熱切而敏銳的關注。當詩歌漸漸邊緣化,詩人的處境越發(fā)尷尬的時候,他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 “在這個時代/死去的不僅僅是詩人/許多美好的事物像詩歌一樣被暴力粉碎/……詩人在哪里/真正的詩歌在哪里/你告訴我/別談這個愚蠢的話題!” (《尋找詩人》),并以一個學者的身份引導詩人和讀者正視詩歌自身的問題。同樣,面對今天新媒體大勢擴張、詩歌創(chuàng)作日益多元化的局面,他雖有些困惑,但也欣喜于當前詩壇所具有的活力。新世紀以來詩歌創(chuàng)作的不斷升溫,讓他對新一輪 “詩歌熱”的到來充滿信心,并身先士卒更加積極地投身到新詩創(chuàng)作的洪流中去,產出了一系列更加成熟、大氣的新作品。
對新詩的關注和研究,使得吳投文成為一個理性的寫作者, “盡管寫作本身是出于我內心的需要,但我對具體的寫作行為是控制的……我是在思考中寫作,是帶著問題去寫作,盡量不把寫作淪為情緒上的宣泄”①。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與其詩歌批評形成有效互動,二者相得益彰。
從出版第一部個人詩集 《土地的家譜》 (2003年)到完成 《看不見雪的陰影》 (2017年),吳投文一直不停地錘煉自己,在不斷地摸索中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 “一個猶豫的寫作者”是他對自己的定位,也是同校的潘年英教授對他的性格認知。
“猶豫”不是指吳投文對待詩歌的態(tài)度,而是表現在他對 “寫詩”這種背離時俗、面對內心的“間接”生活方式的敬畏。從杰出的詩人那里,他發(fā)現 “比較成熟的詩人并不滿足于在激情和興趣的催化下進行寫作,他們更注意將激情和興趣轉化為一種內在的寫作智慧”,并因此覺悟出 “詩歌寫作也需要如履薄冰的專業(yè)精神”②。一首詩并不是簡單地文字排列就能完成。詩是有生命的,它是寫作者與自己不斷地抗議和妥協,直到在最合適的時機呈現出其最合適的形式。
詩歌的語言是吳投文關注的重點之一。在其《新世紀詩歌語言的整體考察與癥候分析》一文中,他通過深入分析新世紀以來詩歌語言的復雜現實和多維度探索,積極倡導將新詩語言變革落實到寫作實踐上③。在談及詩歌寫作需要注意的幾個方面時,他同樣指出語言對詩歌的重要性:他認為成熟的詩人是有自覺的語言意識的,一個詩人應該確立屬于自己的語言風格,更為關鍵的是 “詩人的一個重大職責就是守護語言,為民族的語言增添新的創(chuàng)新特質,激活民族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和無限的生長性”④。在具體的寫作實踐中,他主張口語詩代表新詩寫作的一個方向,可以刷新和改寫新詩的 “僵硬面目”⑤。當代詩人于堅的口語詩學即被他作為當代詩歌的一個有效標本。除了研究詩歌語言,他自己也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努力創(chuàng)新探索。例如 《公汽上的孕婦》,全詩均用口語,生動幽默,淺中蘊深。
在吳投文看來,每一個成熟的詩人,都有獨屬于自己的意象,或者在公共意象中注入了自己的獨特性體驗。 “雪”可以作為吳投文詩歌的一個代表性的意象。詩人在很多詩作中借 “雪”這一意象傳達其某種心靈圖景和心理體驗。2008年初在神州萬里大雪繽紛的自然觸發(fā)下,吳投文創(chuàng)作了 《南方冰雪之圍》 《大雪無鄉(xiāng)》等系列詩作。 “雪”在他的詩中轉化為一種潔凈的背景出現,變成了詩人精神的參照物。在廣袤無垠的冰雪背景下, “我”不得不停留在旅途,讀著一本詩集。 “我”為詩人的命運感到憂慮, “大地上的沉淪使我感到痛苦”,“我”內心的創(chuàng)痛如同 “冰雪塞滿我的指縫,一節(jié)節(jié)地疼到內心深處”,但 “我”卻 “不配用冰雪捂住自己的心”。
吳投文認為,好詩的標準有三條:要使人感動、要有恰當的形式感以及需要讀者認同。其中,“情感真摯”被他認為是一首好詩最重要的品質。詩歌記錄了詩人在生活中的點滴思考,是其自我存在的一種見證,也是他給生命的一份答卷。面對詩歌創(chuàng)作,詩人的整個內心是開放式的,涌動的激情是其寫作的源動力。同時,他也不曾忘卻詩歌的讀者,希望自己的詩歌能回應他人的情感呼喚。
讀吳投文的詩歌,我們不必有先入為主的標準和評價,只管放松身心去體悟,到詩里面去觸摸和感受那活潑潑的、跳動著的生命。正如陸耀東先生為 《土地的家譜》所作的序言中說道: “用自己的眼去觀看,去賞玩;用自己的心去覓取 ‘共振’,用自己心靈的鏡子去照耀,用沉思的探測儀去發(fā)現,用異想天開的聯想去展翅飛翔……也許所得更多?!雹?/p>
“孤獨”是吳投文詩歌中頻繁出現的主題。這既與他實際的生命體驗有關,又體現了他所信奉的詩歌美學。詩人常常一個人在黑暗中徘徊或者與自己的影子對話,在屬于自己的孤獨場景中,真正走進自己的內心, “孤獨到一個人徹底被遺棄在一個影子里” (《受雇》)、 “最后剩下的/是你和我的影子/它們在鏡中喃喃自語” (《孤獨者》)、 “巨大的事物都是孤獨的/巨大里的孤獨排著整齊的方陣”(《巨大的事物都是孤獨的》)、 “我是這秋夜中最孤獨的一個人——/鳴蟲已經安歇,我的心中充滿光明的碎片/月亮從天上埋葬大地,見證我的孤影”(《月的光芒照在我的前額》)、 “我感到悲傷的重量/像我的孤獨一樣是金子的/照亮獵豹的爪痕”(《雪夜》)、 “一場大雪降下我的孤獨/那種緩慢下降的孤獨/一片片打濕我的肺/和骨頭” (《雪雁》)……在無盡的孤獨中,詩人自由冥想著,看到的是遼闊的虛無、身體里的廢墟、雪地上的墳丘。
孤獨體驗也被吳投文視作藝術家必須經歷的審美體驗。在他看來,詩歌寫作是一項寂靜而純粹的事業(yè)。比常人更為敏感的內心,對世俗規(guī)則的不適應,這些都可能加深了詩人與世俗社會的隔膜。德國著名詩人保羅·策蘭說過: “詩歌是孤獨的,它孤獨地走在路上,誰寫詩歌就與它一樣?!雹?/p>
不僅如此,吳投文進一步總結出孤獨體驗的四大功能: (1)驅動功能,孤獨體驗促使藝術家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創(chuàng)作中去,把藝術創(chuàng)作當作一種高度自覺性的生命行為和一種不可缺少的生命需要; (2)超越功能,孤獨體驗使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再現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表現人民的美好情感,傳達人民的共同呼聲,表達時代的愿望和理想; (3)內省功能,孤獨體驗幫助藝術家把握自己所描寫的對象以及審視自己的心靈世界; (4)凈化功能,孤獨體驗通過想象和移情,把強烈的情感移注到宇宙萬物上,產生一種泛愛現象,通過宇宙的人情化和自然的生命化實現自己情感的歸宿。⑧
吳投文很享受孤獨靜默的狀態(tài)。從珞珈山到湘潭,不變的是他對一方凈土的向往與熱愛。能夠遠離世俗的喧囂,在自然的幽靜之中潛心于閱讀和寫作,是一件多么快樂的事情??!珞珈山為他撐起一片青翠,東湖給他送來一輪皓月,他徘徊在楓葉飄落的路徑,享受著書卷里潛藏的靈性。到湘潭后,他居住在湖南科技大學西面的一個小山坡上。這邊獨好的環(huán)境里,他經常在校園小道悠悠慢行,有著一個人靜靜沉思的廣闊空間所在。
吳投文曾以 《不妥協于人生價值的徹底虛無》為題,對杜運燮的 《盲人》一詩進行過深度賞析。他認為, 《盲人》是一首包含著辯證理念的哲理之詩,在晦暗中閃現出生命光彩,在生命的激情后面潛藏起伏著人生的理想和通達之思。他自己的 《履歷》一詩亦有異曲同工之妙。 “愛”有讓孤獨變成蔚藍的力量, “愛”讓 “我”和 “逝者”低語,拉近了詩人同世間萬物的距離??床灰姷倪h方是不確定的、虛妄的和黑暗的,但 “我所走過的地方都有愛和愛的遠方”。在孤獨、黑暗、憂郁之外,吳投文的詩歌中還蘊藏著對自然的愛,對親人、朋友的愛,還有對世間萬物的大愛。
詩人始終保持著對自然和生活的愛與熱忱?!短飯@短章》中,他描繪了一幅寧靜、淳樸、溫馨、如夢幻般清新迷人的田園生活畫卷:莊稼是用 “鄉(xiāng)村古老的語言”發(fā)表在田野上的詩、菜園種在母親龜裂的手掌上、聽到的蛙聲是一首醒著的民謠。詩人站在土地、天空、牛群等風物組合而成的風景里,感受生命正在寧靜而充實地擴張。詩人 “在山上居住,過著神仙簡單的日子” (《靜物》)的生活讓人羨慕不已,無論是喝飲草木的甘露,還是在一卷詩書的悲哀中裸睡,一切都是那么的潔凈質樸,充滿著單純的詩意。在五月的陽光下醒來,亦或是于午后漫步在夏日的林中, “我”化身為一只蝴蝶,也許是一只野狐,倘佯在草木、流水、天空、鳥鳴、陽光之中,所有的欲望都已經放下,身體的廢墟也被輕輕埋住,此刻 “蕙風和煦,而前程溫暖” (《五月》)。
父親、母親、兒子等親人的身影也經常出現在吳投文的詩行中。 “和父親坐在一起/夕陽面對著我們/緩緩沉落” (《和父親坐在一起》),父子之間的情感是內斂而深沉的,暮色中年華消逝,人的生命也慢慢沉落,一種愛的傷感悄然爬上了心頭。在《輪回的母親》中,詩人一遍又一遍地發(fā)問: “母親,你還會認出我嗎?”如果 “我”再出生一次,如果生命輪回, “我”和母親錯過無數個瞬間,又相遇無數個瞬間,母親還能認出 “我”嗎?如果可以, “當我再一次降生/而你又一次成為女人/在無數的胚胎中/我渴望你再一次選擇我”。母親對子女的愛是最無私的,如果生命真有輪回,下一輩子我們都會想再做一次母親的孩子吧?
吳投文對人類社會的愛博大而深沉,超越了一切美丑和世俗的界限,轉而升華為一種對人性、對生存的悵惘與悲憫。 “墻根下彈唱的歌手”、 “抱住腿求乞的骯臟小孩”、打工的阿香、 “看性病門診的女人”……塵世中所有努力活著的人都能獲得他投去的溫情注視。詩人用近乎 “零度寫作”的方式,不動聲色地還原了他們的生活:簡單、直白,但卻耐人尋味。生存的殘酷在矛盾中不斷隱現,撕開溫情的面具,卻終究是猙獰丑惡的面目。
從一塊痛苦與呻吟而無法被流水帶走的憂郁的石頭,到被零下48度的火焰焚過一次仍然完整的石頭,吳投文愈發(fā)清醒執(zhí)拗地尋求著真理,也努力為自己的情感和經驗尋找最確切的表達形式。從《土地的家譜》到 《看不見雪的陰影》,其作品受到了廣大讀者和同行朋友的關注喜愛。他不斷嘗試著多種寫作形式,一直堅持摸索自己的風格,我們期待他在知識分子的責任感和清潔精神的影響下創(chuàng)作出更多的優(yōu)秀作品。
注釋:
① 花語、吳投文: 《我一直在摸索自己的風格》,中國詩歌網,2017年5月3日。
② 吳投文: 《一個猶豫的寫作者》, 《湖南工業(yè)大學學報》 (社科版)2012年第5期。
③ 吳投文: 《新世紀詩歌語言的整體考察與癥候分析》, 《文學與文化》2012年第3期。
④ 吳投文: 《評論家吳投文談詩歌寫作需要注意的幾個方面》, 《幽林石子詩刊》2017年第127期。
⑤ 吳投文: 《于堅的口語詩學及其內在路徑》,《湖北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6期。
⑥ 吳投文: 《土地的家譜》,重慶出版社2003年版,第3頁。
⑦ 保羅·策蘭: 《保羅·策蘭文選》,王家新、芮虎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93頁。
⑧ 吳投文: 《論藝術家的孤獨體驗》, 《湖北大學學報》 (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