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茜雅
摘 要:客方言作為漢語分支,保存了不少的古音古義。其第三人稱代詞“佢”本字為“渠”,指示第三人稱的用法始于西晉。六朝、唐代時期使用頻率較高,到了宋代,在口語中使用的次數(shù)慢慢減少,主要以“問渠”的形式出現(xiàn)。此后,客方言繼承和發(fā)展了這一代詞,形成了固定的用法,等同于普通話的第三人稱代詞“他、她、它”,并一直使用至今。
關(guān)鍵詞:客方言;第三人稱代詞;來源;發(fā)展
一、引言
方言是一種語言的地方變體,是識別和區(qū)分民系的第一要素??图曳窖允窃诠艥h語的基礎(chǔ)上吸收了古越族、瑤族等一些少數(shù)民族語言成分而獨自發(fā)展起來的漢語分支。
客家先民來自中原,經(jīng)歷了三次大規(guī)模的歷史遷徙。北方漢人自晚唐五代、宋大規(guī)模居住在贛南,宋元時又遷入閩西,明清時再遷入粵東。盡管如此,客家群族的古老特性驅(qū)使著他們刻意保存中原漢語古音和古代漢語的詞匯特點,嚴格遵循“寧賣祖宗田,不賣祖宗言”的祖訓,因此,在南遷過程中,客家人保持著自己的語言和風俗習慣,客家方言也基本上保留了古漢語的語言特點,被語言學家視為古漢語的“活化石”。近代國學大師章太炎先生在《嶺外三州語》里曾提到客家人“言語敦古”、“雅訓舊音往往而在”,正好說明了客家方言保存有大量的古音古義。
清代嘉慶年間,客家研究鼻祖徐旭曾在《豐湖雜記》上說:“客家人的語言,雖與內(nèi)地各行省小有不同,而其讀書之音,則甚正……行經(jīng)內(nèi)地隨處都可相通?!毕壬f與實際比較相符,今客家話的文讀音與普通話是較為接近的。然而,經(jīng)過幾次戰(zhàn)亂,客家人逐漸南遷,形成了“凡客皆住山,無山不住客”的局面,加上山川阻隔、交通堵塞以及民族融合,客家方言內(nèi)部依舊留有具有古代特色的詞匯,如客方言的第三人稱代詞“佢”。
二、“佢”的來源
“佢”最初寫作“渠”,在客家話中用作第三人稱代詞。《說文解字》解釋為:“水所居。從水,榘省聲。強魚切?!薄都崱穼ⅰ扒本幦媵~韻,求於切,“亻渠,吳人呼彼稱,通作渠”。由此可見,“渠”在當時是江左方言,即古吳語。唐代劉知幾《史通·雜說》也有提到:“渠們底個,江左彼此之辭,乃若君卿,中朝汝我之義。”據(jù)研究發(fā)現(xiàn),吳語極近中古雅言,繼承了中古漢語的整齊八聲調(diào)和三十六字母框架體系,比官話具有更多古音因素,字音與《切韻》、《廣韻》等古代韻書高度吻合。而現(xiàn)今廣東各地的客家話均說“渠”,梅縣音為[ki],陽平聲,調(diào)值為22,也恰巧印證了客家人來自中原的史實。
“渠”由指示代詞“其”發(fā)展而來,指代第三人稱的用法始見于西晉的《三國志》?!度龂尽侵尽ぺw達傳》:“女婿昨來,必是渠所竊?!钡搅肆⑻拼鷷r,“渠”的使用頻率得到提高。唐代筆記小說《朝野僉載》:“令眾鄉(xiāng)人謁尚書,欲救之,尚書曰:‘犯國法,師德當家兒子亦不能舍,何況渠?!倍鸥Φ摹督现邓绾萘亩淌觥罚骸把傻盟既缣罩x手,令渠述作與同游?!卑拙右住侗贝爸袷罚骸澳谝勾办椋睬喟樗?。”寒山《詩三百三首》: “渠若向西行,我便東邊走?!碧拼鷤髌嫘≌f《游仙窟》中也有較多描寫兩個人感情的句子,結(jié)合上下文理解,其中的“渠”用來指人,即“他”或“她”。如:
(1)今朝忽見渠姿首,不見殷勤著心口。
(2)聊將代左腕,長夜枕渠頭。
(3)憐腸忽欲斷,憶眼已先開;渠未相撩撥,嬌從何處來?
(4)眼多本自令渠愛,口少元來每被侵;無事風聲徹他耳,教人氣滿自填心。
此外,《祖堂集》、《五燈會元》等禪宗著作都是中古代表性的口語作品,“渠”常用于禪師和僧人的對話之中,代指除對話雙方以外的第三人。如五代的禪宗史書《祖堂集》里“渠”的普遍使用:
(1)渠不似我,我不似渠,所以肯這個字。
(2)師卻請和尚代語,霜云:“無人識得渠?!?/p>
(3)僧曰:“佛與什摩人為病?”師曰:“與渠為病?!?/p>
(4)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由上述材料可見,“佢”是方言中新造的俗字,本字是“渠”,在西晉至南北朝時代作為第三人稱出現(xiàn)。
三、“佢”的發(fā)展
到了宋代,由于起源于唐代、從上古的無定代詞發(fā)展而來的“他”在口語的使用中更加普遍,“渠”就變得少見了,一般在詩歌中以“問渠”的形式出現(xiàn)。如:
(1)酒徒苦問渠名姓,無姓無名字子陵。(宋·楊萬里《夏日小飲,分題得菱,用轆轤體》)
(2)閉門一醉莫問渠,巷爭不用纓冠救。(宋·蘇轍《釀重陽酒》)
(3)虛明對面誰知我,寵辱當前莫問渠。(宋·蘇轍《白須》)
(4)常謂此聲今已絕,問渠從小自誰傳。(宋·歐陽修《李留后家聞箏坐上作》)
雖然“渠”在口語中的使用頻率慢慢下降,但是這個詞在方言中得以保留,仍活躍在南方地區(qū)。清朝章炳麟《新方言·釋詞》提到:“今吳楚皆謂彼曰渠?!惫饩w八年的《寶山縣志》記載:“俗呼他人曰渠?!泵駠吣陱堄讶市抻喌摹恫┝_縣志》中方言部分也有這樣的詞條:“無括渠,即不理他?!睋?jù)此可知,“渠”為粵方言和客家方言所繼承,用法也逐漸固定下來。在語音上,粵方言和客家話的第三人稱“渠”仍保留上古的舌根音,粵語讀送氣音[koey],客家話讀不送氣音[ki]。原來的字形經(jīng)過改造,在粵方言和客方言地區(qū)多俗寫為“佢”。在用法上,唐代白話詩人寒山有詩“蚊子叮鐵牛,無渠下嘴處”,南宋陸游《贈粉鼻》寫“問渠何似朱門里,日飽魚餐睡錦茵”,南宋朱熹《觀書有感》有“半畝方塘一鑒開, 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分別用“渠”指蚊子、貓和方塘,可以解釋為“它”。在此之后,方言中第三人稱代詞“渠”的用法就基本確定下來,用以指示人或物,相當于普通話的“他、她、它”,在客家話中以“佢”形一直沿用至今。如:
(1)佢個事你莫來尋涯。(他的事你別來找我。)
(2)佢奔一支鋼筆奔涯。(他給我一支鋼筆。)
(3)佢將把這件事話佢滴。(他把這件事告訴她。)
(4)作業(yè)唔曾做撇,涯發(fā)夢都憫等佢。(作業(yè)沒有做完,我做夢都想著它。)
這些例子說明,第三人稱“佢”,梅縣音[ki],主格和賓格的聲調(diào)完全一致,都是陽平調(diào),調(diào)值為22。
值得一提的是,“佢”指稱動物或事物時一般是回指而非直指,如:
(1)個只狗惡到死,大家人都惱佢。(那只狗兇得很,大家都討厭它。)
(2)城池給佢關(guān)閉起,安勇給佢殺絕哩。(城池給它關(guān)閉了,安勇給它殺絕了。)
例(1)指動物,例(2)句指事情,主語位置都沒有用“佢”,只出現(xiàn)于賓語位置或表示賓語的結(jié)構(gòu)中。所以,作主語或主語的定語的“佢”不能稱事物,處于其他位置上的“佢”則可以。
四、“佢”的復數(shù)形式
眾所周知,人稱代詞有單復數(shù)之分,普通話加“們”來表示復數(shù),粵語用詞尾“哋[tei]”來表示,而謝棟元先生《客家話北方話對照辭典》將客家話表示第三人稱復數(shù)記作“佢兜人(佢登人)”。其中的“兜(登)”是借音表義的方言記音字,本字應(yīng)為“諸”。
在許慎《說文解字》一書中,“諸”解釋為“辯也。章魚切?!薄岸怠苯忉尀椤笆祖z也。當侯切?!睆恼Z音上看,“章”屬章母,“當”屬端母,章母和端母在上古時期同屬舌音,魚部和侯部相近,可以通押,形成合韻。由此可見,“諸”和“兜”的上古聲韻很接近。后來,章母(照三)和莊母(照二)合流為中古的照母,歸入齒音,而客家話卻保留了“諸”的舌音,與“兜”相似,便采用“兜”來記錄。所以,“諸”就是客家話的“兜”,由于受到語流音變等因素的影響,“諸”的語音不太穩(wěn)定,可念作“兜”,亦或“登”。
至于“諸人”的用法,在古籍中已有多處用例。如西晉《三國志》:“太守本為國家守郡,義在必死,卿諸人便可取太守頭持往?!碧拼P記小說《大唐新語》:“況天子富有四海,立皇后有何不可關(guān)汝諸人底事,而生異議?!蔽宕蹲嫣眉罚骸笆悄阒T人欲知保任,向高高山頂立,向深深海底行。” “孔子問諸弟子:‘汝諸人以何為道?”這些例子表明,在固定結(jié)構(gòu)“諸人”的前面加上 “卿、你、汝”等代詞,從而形成一種表示人稱復數(shù)的固定結(jié)構(gòu):代詞加“諸人”。因此,客家話第三人稱復數(shù)為“佢諸人”,即“佢兜人(佢登人)”。
五、結(jié)語
眾所周知,在語言系統(tǒng)中,相對于語音和語法,詞匯的變化最為迅速,人稱代詞是使用頻率很高的詞匯,常用的人稱代詞在交際過程中一直發(fā)生著變化,特別是第三人稱代詞,更具有曲折性。而客方言的第三人稱代詞“佢”作為“渠”在方言中的俗寫形式,保留了部分古漢語的色彩,隨著時間和地域的發(fā)展變化,在客家地區(qū)沿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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