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希望：絕望中的三次抗戰(zhàn)
——讀魯迅《野草·希望》

李怡茹

（山西師范大學 現(xiàn)當代文學，山西 臨汾 041000）

1925年元旦，魯迅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在魯迅一生大多偏激的聲音中，常常對青年寄予希望與關(guān)懷。“至于自己，卻也并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青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盵1]魯迅就是這樣以孺子牛的姿態(tài)在寂寞中前行，他就像一個開拓者，于沒有炬火的歲月里甘愿充當唯一的光，不忘鞭策青年向上走，免于自卑，免于菲薄?！断Ｍ氛囚斞冈谕拍?、黑暗與虛無作絕望的抗戰(zhàn)，以身外的青春為依托，以桀驁英勇如裴多菲為啟發(fā)，以青年們很平安為現(xiàn)狀，魯迅在絕望中做了三次抗戰(zhàn)，而絕望中的三次抗戰(zhàn)無疑是個人本能的自由的選擇。他深知希望等同于絕望而無法脫離虛妄，但他仍然選擇希望，從己身出發(fā)，向當時消沉的青年以及現(xiàn)在迷茫的后輩展現(xiàn)了一種勇于幻滅的無畏者精神。

一、以身外的青春為依托

《希望》開篇向我們呈現(xiàn)出一種看似矛盾的內(nèi)心關(guān)系：“我的心分外地寂寞。然而我的心很平安”[2]。五四高潮過后，當周圍的戰(zhàn)友已趨于平靜，激憤的青年逐漸消沉，軍閥混戰(zhàn)此起彼伏，親人間的溫馨不復從前時，魯迅用“分外”加深了寂寞的如影相隨之感。“然而我的心很平安”[2]，“平安”不再是平穩(wěn)安全的歸屬感，“平安”是“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2]的無處安放的麻木姿態(tài)。沉重往往催人奮進，這種失去感知愛憎哀樂能力的生命之輕才是最無法承受的?！叭欢痹谶@里的轉(zhuǎn)折意味更像是對“寂寞”的深層窺探，心里分外“寂寞”，“然而”心里還很“平安”。寂寞早已讓人倍感絕望，更何況已經(jīng)失去惻隱之心的所謂“平安”呢？

伴隨著這樣的心境，魯迅感慨“我大概老了”[2]。如果只是肉體蒼老，或許還能抱有老驥伏櫪似的來日可期心態(tài)。但不僅肉體，就連靈魂也一起老去，老得徹徹底底，為這洶洶絕望再添一股力量。但是他不甘于此，繼續(xù)回憶“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2]。當這些青春時期的抗戰(zhàn)都成為空虛，魯迅仍然用“自欺的希望”作為“盾”，來“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即便“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2]。這就是魯迅自由的選擇。選擇“希望的盾”，就選擇了抵抗暗夜的生存方式，“耗盡了我的青春”[2]說明一整個青春都在選擇中不斷抗戰(zhàn)，對生命的存在付諸堅守。在《野草》題序中，魯迅說：“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死亡而腐朽，但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盵3]又說：“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是比死亡和朽腐更其不幸?！盵3]魯迅是不懼死亡與幻滅的，他所認為不幸的是“未曾生存”，而生命存在價值的彰顯就是勇于選擇希望。

在內(nèi)心“寂寞”與“平安”的緩緩帶動下，在靈肉蒼老與青春的鮮明對比中，“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2]。被絕望席卷的“我”，此時做了第一次抗戰(zhàn)——“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2]。這青春縱然“悲涼漂渺”，但不似“我”此刻的“平安”。這青春被賦予感知能力，企圖為乏善可陳的“平安”之心帶去希冀。星光微弱但星羅棋布，月光誕生于黑夜但皎潔無暇。星與月光所暗喻的青年人懷著蠢蠢欲動的心揭竿而起，他們化為“僵墜的胡蝶”、“暗中的花”[2]。胡蝶只有在孕育新生之際才會行將墜落，直至死亡?；ǘ湓缫炎龊面|羽而歸般的凋謝準備，才選擇在暗中綻放。這“暗中的花”，宛如《秋夜》里那“瑟縮地做夢”的“細小的粉紅花”[4]，在瑟縮中微笑著期待春天?！柏堫^鷹的不祥之言”[2]可以視為對暗夜的控訴，“杜鵑的啼血”[2]是執(zhí)著的悲鳴，這二者更像是青年用吶喊來“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1]。而“笑的渺?！?、“愛的翔舞”[2]是一無所有的青春最廉價，也最朝氣的標簽。絕望中的第一次抗戰(zhàn)，魯迅寄希望于身外的青春，不懼悲涼飄渺而專注于青春的蓬勃本質(zhì)，試圖擺脫寂寞。

二、以桀驁英勇如裴多菲為啟發(fā)

以身外的青春為依托，“然而現(xiàn)在何以如此寂寞”?！拔摇边x擇“悲涼漂渺的青春”，并沒有使“寂寞”得到好轉(zhuǎn)。在絕望中提出了“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2]的懷疑。懷著疑問，“我”由此作出第二次抗戰(zhàn)——“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2]。

絕望中的第二次抗戰(zhàn)，“我”受到了裴多菲的啟發(fā)。裴多菲將希望詮釋為娼妓，“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2]說明在希望的蠱惑推動下，最終追尋的結(jié)果也不過是無所獲取甚至被殺的片甲不留。捕獲了這層含義之后，魯迅在下文繼續(xù)緬懷這位偉大的詩人，并發(fā)出詩人已故詩未死的悲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2]詩中所蘊含的詩人的精神世界永在，正是這樣未死的永在是可悲的?？杀紫仍谟谠娙藢诎惮F(xiàn)實入木三分的指責刻畫使人們自覺可悲，可悲更在于詩人這種永在精神所帶來的希望，在詩人死后仍然無法付諸行動之可悲。在詩人已故的絕望狀態(tài)下，詩未死是象征希望的本能意愿此時被“可悲”扭轉(zhuǎn)，照應(yīng)了裴多菲所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等同”[2]。

“但是，可慘的人生！”[2]魯迅又一次對裴多菲的人生選擇作出評價。裴多菲說絕望是虛妄的，希望也是虛妄的。人生的可慘就在于裴多菲已被這虛妄消磨侵蝕，但仍然“對暗夜止步”（放棄虛妄的絕望），而是“回顧著茫茫的東方”[2]（選擇虛妄的希望）?！皷|方”是希望，“茫?！眲t有了白晝與黑夜之間的虛妄意味。在魯迅看來，選擇虛妄的絕望，內(nèi)心所要承擔的就是喪失感知能力的“平安”狀態(tài)；選擇虛妄的希望，也許會“肉薄”，也許最終會死在矛尖上，也許是希望之后仍是無盡的絕望，這恰恰是人生的可慘之處但至少證明曾經(jīng)存在過。魯迅甘于永遠沉浸于生命的飛揚的極致的大歡喜中，對裴多菲人生選擇的評價，也是魯迅表明自身選擇人生、選擇存在的價值取向。在第二次絕望的抗戰(zhàn)中，魯迅以裴多菲為啟發(fā)，在肉薄的前提下繼續(xù)尋找“悲涼漂渺的青春”[2]去對抗虛妄。

三、以青年們很平安為現(xiàn)狀

魯迅將“身中的遲暮”的最后希望寄于“身外的青春”，“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2]，兩處“然而”的轉(zhuǎn)折，看似已把“我”拉入絕望的無盡邊緣。

于是魯迅在肉薄之際做出第三次絕望的抗戰(zhàn)——“縱然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2]。之前“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2]的意識推斷，被“縱然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2]的無意識本能所取代?！耙粩S我身中的遲暮”的本能反應(yīng)，正是杜鵑啼血式執(zhí)著，也是《死火》中“那我就不如燒完”[5]式幻滅，還是對青年們“我便是唯一的光”[6]式鼓舞。但同時魯迅感慨“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2]?！耙粩S我身中的遲暮”與“沒有暗夜”的矛盾境遇，來自于魯迅對希望的再一次選擇捕捉。從“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胡蝶以至笑的渺茫，愛的翔舞”[2]到“現(xiàn)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2]，“僵墜的胡蝶”不再被提及，是否可以理解為在這次絕望的抗戰(zhàn)中，魯迅捕捉到了“僵墜的胡蝶”所帶來的新生的希望？絕望把人推到“一擲我身中的遲暮”之地，但分明可以尋到一些“身外的青春”的痕跡，所以魯迅感慨“沒有真的暗夜”[2]。

最終，魯迅以裴多菲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2]結(jié)篇。當人們深知身處絕望之時，就其自身認知而言已是最大的希望，也恰是絕望之虛妄所在。“生命的單調(diào)，沉重與窒息”[7]撲面而來，魯迅對絕望的體驗促使他不斷戰(zhàn)斗，獲得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而希望的虛妄就在于執(zhí)著抗戰(zhàn)到最后，也許迎接人們的依舊是幻滅甚至是無盡的絕望?！断Ｍ肥囚斞笇^望與希望關(guān)于虛妄的一次認知，在清醒認知的前提下，魯迅否定了絕望，向自身、向青年、向后輩做出個人本能的自由選擇——選擇希望。一個身處絕望的勇于幻滅者，不斷地以希望的姿態(tài)投入戰(zhàn)斗，“只有這樣的戰(zhàn)斗才不至于陷入無敵手、無方向感的‘無物之陣’”[8]，這就是希望之野草向死而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