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開闔美學在福勝寺懸塑造像中的運用

張進

【摘要】中國哲學講陰陽，說陰陽化生人間萬物。陰陽開啟閉合，內蘊外張，諧和有度，才有世間精彩大美。所以正確把握陰陽關系是我們認識世間萬物的根本。本文以福勝寺彌陀殿中懸塑為研究對象，通過對懸塑構圖布局、造型姿勢、情態(tài)呼應的研究，試圖從開闔美學角度對懸塑進行分析、把握，從而達到對福勝寺彩塑藝術價值的進一步認識。

【關鍵詞】開闔；勢態(tài)；氣象

一、福勝寺懸塑

福勝寺位于山西省新絳縣澤掌鎮(zhèn)光村，為國家重點保護單位。據(jù)寺內所存“尚書禮部牒”記載，該寺為唐貞觀年間（公元627～649年）太宗李世民敕建。該寺坐北向南，中軸線有山門、天王殿、彌陀殿、后大殿等四進院落，鐘、鼓二樓雄峙兩側，并襯以廂房、配殿。

現(xiàn)存塑像主要集中在彌陀殿，此殿中彩塑為典型的元（主尊、脅侍、渡海觀音）、明（東西壁佛臺上的坐像）遺作，其造型精美、比例協(xié)調，有著較高的歷史價值和美學價值。彌陀殿扇面墻北面的懸塑組像（圖1）為渡海觀音（觀世音菩薩）等七個人物形象，具體有：中間的渡海觀音、朝天吼及善財童子一組，下部左右兩側各有一尊明王，底部中左側為供養(yǎng)人及隨侍，中右側為一半人半鼠的形象。在平面布局上，作者巧妙地運用虛實形的關系、線條的流動感，準確地調動人物動態(tài)、法器、山石走勢、水流、火焰紋和云朵的動勢，將整個畫面巧妙地串聯(lián)起來，形成蜿蜒流動的氣韻，大氣而富于視覺感染力。

二、美學中的“開闔”

開闔即開合，開是辟、放、動，闔是合、收、靜、閉藏?！吨芤住は缔o上》里說：“闔，閉翕也?！惫砉茸釉谄洹掇汴H》一文中有云：“觀陰陽之開闔以命物?！笨梢姟伴_闔之道”乃陰陽之理，亦是自然之法則。開闔關系，既是掌握陰陽平衡的總原則，也是掌握事物的關鍵，一開一闔是事物發(fā)展變化的普遍規(guī)律。

美學中的“開闔”，多就其藝術造型規(guī)律而言的，包括對造型法則的規(guī)定性，物物如何相需和如何呼應等；二是形式營造所達到的心理觀感，平衡抑或難受；三是對天、地、人三者關系的理解。

三、福勝寺懸塑中“開闔”美學的運用

（一）對“姿”“勢”開闔美學的運用

“姿勢”二字，是“姿”和“勢”的合稱，即物象的間架結構造型和對物象營造的動態(tài)、氣勢表述。“姿”更多的側重為物象外在的形式、剪影、身姿和動作，“勢”則多在物象內在蘊藉力量基礎之上，而外化成為一種具有開闔、韻律的藝術形象，具有美學和詩學的特性，強調的是一種狀態(tài)。所以，“姿勢”二字，不光有形式、形體與造型規(guī)律追求，還有精神風韻呈現(xiàn)。

1.構圖中“姿”的開闔

（1）構圖的“下開上闔”美學運用

在中國畫論里，對于構圖中的開合關系論述多且精辟，《芥舟學畫編》中“取勢”里講：“如作立軸，下半起手處是開，上半收拾處是合。何以言之？起手所作窠石及近處林木，此當安屋宇，彼當設橋梁，水泉道路，層層掩映，有生發(fā)不窮之意，所謂開也。下半已定，然后斟酌上半，主山如何結頂，云氣如何空白，平沙遠渚如何映帶，處處周到，要有收拾而無馀溢，所謂合也?！?/p>

彌陀殿的這組懸塑即是這種下開上合的構圖美學的典型代表——中下部安排密集、上部舒朗。整個懸塑“筆墨”從畫幅下部萬物繁雜中開啟，緊張的生命個體，層層掩映的草木樓閣，皆在大地之上生發(fā)無窮之意；而愈往畫幅上面行進，遠離了人，接近了天，慢慢歸于平靜，在平靜中閉合，在平靜中接近道家的“天地渾一”。

（2）“S”形構圖的開闔運用

在這組懸塑里，“S”構圖的運用體現(xiàn)在兩個圖式里。一是渡海觀音“S”形體態(tài)造型，婀娜慈悲，踏云而來，這屬于畫面中“S”線狀在局部的體現(xiàn)（圖2）。其二就是整個畫面的“S”形構圖，從觀音頭部左上云層起，經過觀音身體，在流云的線形引導下到觀音右腳下部侍者和供養(yǎng)人處，形成一個較大且明顯的“S”形曲線（圖3）。

（3）正負形開闔的運用

一陰一陽之謂道。所謂正負形之關系實際上是“圖”與“地”的關系，即由原來的圖底關系轉變而來，圖形與背景交替顯現(xiàn)，能把同一部分看作兩個以上對象的圖形。

在這組懸塑里，渡海觀音的身體扭動和畫面構圖的內在波狀線條，極具曲變外張勢態(tài)，與太極陰陽圖式形同意合，是一種典型的正負形開闔關系（圖4）。遙遙天際，蕓蕓蒼生，我們看到是畫面右邊由開到闔、由天庭到下界普渡每位眾生的闔的指向性；看到畫面左半邊右下部到天空萬事合一的渾元狀態(tài)。

（4）動作收放中的開闔美學

在福勝寺懸塑整個畫面人物空間關系安排上，兩尊明王像所有手臂、兩腿均已打開，叱咤三界，姿態(tài)夸張，形成兩個較大的敞開的氣場視界。這種敞開的造型視界還有朝天吼的神態(tài)、半人半鼠者的驚愕，皆是對動作開啟的展現(xiàn)。再看觀音，輕微的動作扭動，大慈大悲，冥想和合，與前面所述幾個形象形成鮮明的對比。這種動作上的開闔布局，更是增加了畫面的動靜、節(jié)奏對比的感染力。

2.“勢”的開闔

（1）“勢”的特點

“勢”作為中國傳統(tǒng)造型藝術的重要美學追求和品評標準，它的蘊藏和展現(xiàn)，化生順勢、逆勢，張勢、斂勢。飛流直下、一瀉千里、筆墨淋漓、貫氣流暢之“順勢”；彎弓騎射、劍拔弩張（箭在弦上，引而不發(fā)），山崖懸石、欲崩還連，云卷云舒、一波三折，流云激湍、蒼勁、悲壯之“逆勢”。緊張是收，是擠壓、內斂、蓄積蘊含，以至膨脹到一定度時的爆破之前；松是舒展、是延伸，是事物休養(yǎng)生息時的松弛狀態(tài)。

呂鳳子在他的《中國畫法研究》一書中談構圖時曾指出：“布陣”法向有二類，一張一斂，即因“布勢”法只有二類，一張一斂。……張的力量是向外伸，狀如輻射，會使人對之有大感、動感……斂的力量是向內集，狀如輻湊，會使人對之偶深感、靜感……故可說：畫變有方，一張一斂；竭畫之變，一張一斂。

該懸塑形體舒展、線條流暢，人物重心前傾時的欲走還留，都是古代塑工匠師的獨具匠心，也是前人對立體造像上開與闔的理解、把握。

（2）“勢”的開闔美學在福勝寺懸塑中的運用

首先是渡海觀音“抑左揚右”的體態(tài)開闔造型。觀音左側身體微微彎曲，垂肩抬手，形成一個典型的扇形閉端，將婀娜的體段在含蓄中蘊藉、展現(xiàn)。右側舒展的體態(tài)造型、流暢的弧度線形表達，將健康之美、欲走還留的動態(tài)恰如其分地呈現(xiàn)出來（圖5）。

其次，“勢”的開闔，表現(xiàn)在蘊藉和展現(xiàn)內在力度之美。在這組懸塑里，內在力量的蓄積是對南朝齊謝赫《六法論》里“骨法用筆”的典型詮釋。在觀音右腳下踏著的朝天吼上，其圓目怒睜、利爪蓄力，尤其是朝天吼的兩個頭角（圖6），造型猶如硬質利箭，似乎飛之即出，讓人不禁聯(lián)想到國畫中腕力提起，筆筆見骨的北宗畫派運筆，其性之剛，讓人慨嘆。這種內在的緊張關系的安排，是對“蓄勢待發(fā)”開闔關系最好的體現(xiàn)。

（二）對“神”“情”開闔美學的運用

造型的神態(tài)。中國藝術品評標準強調形神兼?zhèn)?，且尤重神似?！吧瘛倍嗖赜趦龋扒椤眲t多是由內向外的感情顯現(xiàn)，喜怒哀樂掛于顏，講的是神合情開。朱良志先生在《取韻：追求生命的趣味》一文中是這樣論述“態(tài)度”二字的：“態(tài)，即姿態(tài)，乃總體形式特點；度，是氣度，指由態(tài)生發(fā)出的外在氣韻風神。”說的是造型藝術中形象和神態(tài)合一的關系，有形而無神，形而下多顯匠氣，有神而無形，實為虛幻空談。形不立，神無處著落。所以，“形神兼?zhèn)洹保伍_才有神合。

福勝寺這組懸塑在人物布局安排上，上下側倚，左右呼應。觀音在中，慈悲婀娜，從遙遠的天宮駕云而來，下面左右兩位明王護行，威嚴備至。明王叱咤獰礪的表情，隨侍和供養(yǎng)人表情凝重的神態(tài)，善財童子聰慧無邪，朝天吼圓目怒睜的向上表情和動態(tài)，下面半人半鼠者向上的驚愕，所有這幾個形象，表情皆開啟自然，夸張典型，將蕓蕓眾生的生性情態(tài)在有限的空間里娓娓道來，其情亦真，其神動人。較之于前面這幾個表情“大開”的形象，觀音的婀娜體態(tài)、含蓄慈悲形成鮮明的“大合”對比。大愛無言，只有這種“大合”的“行慈境界”和氣度，天地才會開合有度，精彩無限。

（三）對“氣”“象”開闔美學的運用

從萬物生長開合來講，懸塑由下至上，水波紋從大到小直至消失，不僅體現(xiàn)出構圖的透視遠近（近大遠?。?，還將形成近開遠闔的天地氤氳之氣象。構圖下部，除了主體人物各具情態(tài)，還有山石云朵，氛圍熱烈。構圖愈上愈近天空，云淡風輕，氣象萬千。渡海觀音自身所顯現(xiàn)的形體是封閉的、有限的，將天地之理合于胸內；而身后汪洋大海，滔滔不絕，恒古不變，層層向外，將佛光普撒天地人間，形成一個無限“開”的氣場?！敖k爛之極，歸于平淡”，這是蘇軾對生命旅程的概況。春能發(fā)生，夏能成長，秋冬能收能藏，由地及天，只有遵循陰陽參數(shù)的規(guī)律，四季才可能在大開大合的天地間交替顯現(xiàn)出生機。

澄懷方能氣吞萬象。中國哲學講有容乃大，只有將心打開，清心滌慮，才可能有縱橫捭闔之氣象，這也是佛的胸懷和境界，只有這種包容胸懷的開啟，普渡眾生，關照萬物，才會有天地和諧思想之“大合”的哲學和美學意義。慈悲大度，智慧方能圓融，這是開闔之最高境界。

結語

開闔是技，也是道。中國哲學講的生生不息到惟恍惟惚，就是一個由技達道的過程，就是一個萬物并生，復歸虛靜，由開到闔的過程。雕塑大家吳為山先生將藝術境界分為三個層面，即詩性境界、哲性境界和神性境界，說的就是由形而下開到形而上闔的過程。

在福勝寺彌陀殿的懸塑中，對構圖開闔關系、空間開闔布局的準確安排和流暢的造型特點的把握恰恰體現(xiàn)的是懸塑造型規(guī)律中對詩性開闔的理解；而懸塑通過有限的空間造型中對形神和氣象開闔美學的運用，將自身從形而下的造型規(guī)律里得以提升，達到對普渡眾生的哲學訴求和神性的人文關懷上來，較好地闡釋了中國傳統(tǒng)美學開闔標準對彩塑藝術價值、文物價值與認識、探索和論證方面的方法論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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