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瓶梅》中的葡萄架意象

張國培

(平頂山學(xué)院 文學(xué)院, 河南 平頂山 467000)

對于中國古典文學(xué)而言，葡萄架意象并不罕見。葡萄架、葡萄酒都是由葡萄這種植物派生而出的文學(xué)意象。相對而言，抒情文學(xué)青睞于葡萄酒，而葡萄架因其自身所具有的空間性可以為人物行動提供場所，因此，多出現(xiàn)于敘事文學(xué)之中。如《水滸傳》第二十八回，張青、孫二娘與武松不打不相識，杯盤整頓端正后，“張青教擺在后面葡萄架下”[1]366；《紅樓夢》第六十七回老祝媽在葡萄架下與襲人敘談[2]536。在這類描寫中，葡萄架的意義就在于空間背景，但這一空間背景并無深意可言。在古典文化的積淀過程中，葡萄架的確有了特別的內(nèi)涵，即妒婦。此意起于元代，《全元散曲》收一小令《朝天子·從嫁媵婢》①：“鬢鴉。臉霞。屈殺了將陪嫁。規(guī)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紅娘下。巧笑迎人。文談回話。真如解語花。若咱。得他。倒了葡萄架?！盵3]157自此，以葡萄架代指妒婦一直延續(xù)至清。這一含義也常出現(xiàn)于敘事文學(xué)之中，如明代小說《醋葫蘆》多次用葡萄架形容妒婦都氏；再如《長生殿》第十九出“絮閣”亦以葡萄架比喻楊玉環(huán)：“哎，萬歲爺，萬歲爺，笑黃金屋恁樣藏嬌，怕葡萄架霎時推倒?！盵4]68除此之外，葡萄架還有一內(nèi)涵，它代表著性欲和淫行，而賦予葡萄架此種內(nèi)涵的正是文學(xué)史上第一部長篇世情小說《金瓶梅》。葡萄架這一意象在《金瓶梅》中出現(xiàn)得并不多，但是經(jīng)過《金瓶梅》的渲染，它與性愛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揮之不去，并被之后的小說所沿用，本文將對此作出闡釋。從有關(guān)葡萄架的文字來看，《金瓶梅》的諸多版本并沒有顯著出入，本文所用《金瓶梅》文本資料皆出自1991年齊魯書社出版的《金瓶梅》評點本，此本屬于繡像本系統(tǒng)。

一、《金瓶梅》中的葡萄架

《金瓶梅》中的葡萄架意象分別出現(xiàn)在第二十七回、二十八回和五十二回中，并與性描寫緊密相連，其中又以第二十七回“李瓶兒私語翡翠軒，潘金蓮醉鬧葡萄架”為主體?！芭私鹕徸眙[葡萄架”是《金瓶梅》性描寫中的著名段落，葡萄架被描寫得最為詳盡，其意義于第二部分詳述。在第二十七回的一番淫行后，潘金蓮的大紅睡鞋不見了，因此，第二十八回再次提到葡萄架。秋菊到葡萄架下尋鞋，而小鐵棍兒告知陳敬濟(jì)昨日于花架之下見到了葡萄架下的“玩?！保斓搅艘恢恍?，由此引出潘金蓮與陳敬濟(jì)的偷情，第二十八回的葡萄架可視為第二十七回的余緒。余緒并非毫無意義，在第二十七回西門慶與潘金蓮都非常擔(dān)心葡萄架下的行為被人發(fā)現(xiàn)，而第二十八回則告知讀者，的確有另外一雙眼睛在注視著他們，小鐵棍兒固然不解人事，然而他的模糊描述足以讓陳敬濟(jì)清楚明白，并充滿想象。因此，這一余緒中的葡萄架不但讓讀者又在回憶中重溫了二十七回的故事，而且在為潘金蓮與陳敬濟(jì)的偷情埋下伏筆的同時，預(yù)示了二人更為倫理所不容的情欲關(guān)系，因為葡萄架下潘金蓮的淫行畢竟是二人所共知的私密話題，而這一話題已經(jīng)為陳敬濟(jì)創(chuàng)造了對潘金蓮的性期待。

第五十二回，在一次小型的宴席之上，西門慶和李桂姐相繼離席，久久不歸，應(yīng)伯爵預(yù)料二人必行茍且之事，便存心起身去尋，終于發(fā)現(xiàn)了二人在藏春塢中的淫行。文中寫道：“不想應(yīng)伯爵到各亭兒上尋了一遭，尋不著。打滴翠巖小洞兒里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過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聽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盵5]781追隨著應(yīng)伯爵的腳步，經(jīng)過一段曲折的路徑，讀者被帶到了一處不堪入目的淫亂場面。于此路徑中提到葡萄架并非無意，而是特意，提到葡萄架必將令人聯(lián)想到之前“潘金蓮醉鬧葡萄架”的情景。因而，此處的葡萄架一方面是對即將亮相的藏春塢情景的一個短暫鋪墊，另一方面也是對它的正面襯托。這一次藏春塢的偷情，即使西門慶也擔(dān)心為人所知，其原因在于李桂姐已拜西門慶為干爹，若從倫理角度而言，藏春塢比葡萄架更為不堪，故此藏春塢比葡萄架更為隱秘，也只有葡萄架可以與之比肩并加以襯托。

很明顯，《金瓶梅》中的葡萄架意象就是圍繞著“潘金蓮醉鬧葡萄架”而展開的，此處的性描寫字?jǐn)?shù)之多、文筆之直露、場景之穢亂在《金瓶梅》所有的性描寫中堪稱第一。作者對于這次性行為表現(xiàn)出的“津津樂道”還在于展開性描寫之前，作者以韻語的形式對葡萄架大加贊美，為西門慶與潘金蓮乃至龐春梅的性活動做了充分的鋪墊，讓讀者感覺到這次性行為的與眾不同，其獨特之處在于這是唯一一次西門慶的室外性活動。這次性活動的地點葡萄架非常突然地出現(xiàn)在讀者眼前，它坐落在西門慶的新花園中，是一處十分驚艷的庭院景色。此園落成之時，吳月娘等游覽花園，將園中亭臺樓閣、水池花架描寫殆盡，并未提及葡萄架，由此至第二十七回之前皆未提及只字。第二十七回方由潘金蓮說出：“咱們到葡萄架下投壺耍子兒去。”至此，葡萄架不但與性聯(lián)系到一起，而且與潘金蓮也扯上了關(guān)系，在葡萄架下的是潘金蓮而不是別人，而潘金蓮與西門慶選擇在葡萄架下而不是園中其他地方“醉鬧”，這其中是否有深意是值得探討的。

對“潘金蓮醉鬧葡萄架”的闡釋主要有兩種觀點。一是陳詔先生在其《金瓶梅小考》中提出：葡萄架是代指妒婦，作者將“潘金蓮的丑劇”安排在葡萄架下演出有特別用意，即“暗示她奇妒無比也”[6]288。二是孫秋克先生認(rèn)為葡萄架帶有佛家神異色彩，在庭院中種植葡萄、搭建葡萄架是為了得到神靈護(hù)持，“在‘私語翡翠軒’后兜了一圈兒，《詞話》接著把西門慶和潘金蓮安排在葡萄架下‘醉鬧’，深刻地諷刺了二人對因果報應(yīng)雖然持有不同心態(tài)，但在行事上都同樣不憚褻瀆神靈”[7]。

以上兩種解讀都顯牽強(qiáng)。首先，潘金蓮強(qiáng)烈的嫉妒心理無須葡萄架暗示。古典文學(xué)中常有以葡萄架代指妒婦者，如李漁《無聲戲》第十回卷首詞中云“齏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難支”，引言所舉《長生殿》楊玉環(huán)之例，在使用葡萄架的妒婦含義時，葡萄架往往是一種代指，并不是暗示，而《金瓶梅》并未以葡萄架代指過任何女性。另外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潘金蓮的嫉妒在第二十七回之前就已有充分展示。如第十八回，潘金蓮在西門慶跟前挑撥其與吳月娘的關(guān)系，第二十一回，吳月娘與西門慶和好，潘金蓮私下里出語諷刺，這其中無疑是嫉妒之心在作祟，且潘金蓮之嫉妒于小說中隨處可見，如此何須再以葡萄架“暗示”？第二，潘金蓮固然嫉妒，但距離“奇妒無比”尚有距離。潘金蓮的嫉妒與用葡萄架來形容的妒婦們是不同的，致使葡萄架倒的妒婦的確是“奇妒無比”，如《醋葫蘆》之都氏，無所不妒，且這一妒婦群體在身份上皆為正室，因此，她們在心理上具有不惜一切代價阻止丈夫愛慕其他女子的自信，她們認(rèn)為這是合理的，但潘金蓮不同。潘金蓮還未進(jìn)西門慶家的大門就已經(jīng)有過被冷落的經(jīng)歷，她猜想西門慶貪戀著其他女人，內(nèi)心嫉妒，但卻只能對著迎兒發(fā)泄；進(jìn)入西門家之后，她的嫉妒心時常挑起與吳月娘、李瓶兒、孫雪娥乃至諸多下人的不快。但與此同時還存在著另外一面：比如春梅，她對春梅一直另眼相看，默許西門慶與春梅的關(guān)系，在與陳敬濟(jì)偷情時也要拉上春梅；比如未嫁入西門家時的李瓶兒，她第一個發(fā)現(xiàn)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但是保持沉默，幾乎在每一次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后，潘金蓮都得到了好處；再比如宋惠蓮，潘金蓮即使在腳的問題上受到了宋惠蓮的奚落和挑釁，即宋惠蓮將潘金蓮的鞋套在自己的鞋外面穿，但她依然為西門慶保守與宋惠蓮?fù)登榈拿孛?，直到這已經(jīng)不是秘密為止。這些情節(jié)都表明，嫉妒并非潘金蓮性格的主旋律，既然如此，葡萄架對于潘金蓮的個性就更不具備暗示意義了。

其次，這座葡萄架是突然出現(xiàn)在第二十七回的，如果于新花園中搭建葡萄架含有祈求神靈保護(hù)之意，那么在建造園林之初就應(yīng)當(dāng)有所暗示，或者于吳月娘等初游花園之時作一交代，以示其重要，但這些情節(jié)都沒有出現(xiàn)在小說中。而葡萄架在古典文化中是否真的具有神的力量也是值得懷疑的，筆記中的確有關(guān)于明代時期葡萄架顯靈保護(hù)家人的記載，見于《西湖游覽志馀》卷二十五，作者記杭州城多火，并特別談到辛酉之火時的一樁異事：

辛酉之火，烈焰滿城，而吳山上一老翁家獨存。翁平日誦經(jīng)樂施，火起之夕，以老憊不能跬步，遣兒與婦令亟走，兒婦竟不忍相舍，同處烈焰中，舉家昏睡，庭有葡萄架，亦不焚灼，明為神物護(hù)持也。其時杭人稱積善而免禍者，必曰葡萄架云。[8]442

這個故事具有明顯的佛教意味，因為老翁是虔誠的佛教徒，故得到葡萄架的護(hù)持，而葡萄架被看作佛法神異的代表或者象征。然而除此之外，于明清筆記中并未發(fā)現(xiàn)與此類似的記載。此一孤立的事件不足以說明于庭院種植葡萄架以求神靈保護(hù)是明代的風(fēng)俗，而葡萄架是佛教的象征也并非一種普遍流行的觀念，如此葡萄架突然出現(xiàn)在小說第二十七回就不奇怪了。既然如此，葡萄架下的性行為就更不能看作對神靈的褻瀆，更非作者有意安排。

這兩種解釋的不妥之處在于偏離敘事重心，而理解《金瓶梅》中葡萄架意象的重點在于“性”。此處的葡萄架并沒有借用前代已經(jīng)積淀在此意象上的內(nèi)涵，而是單純地用了它作為植物的基本含義，它自身所帶有的空間性使其成為這次室外性活動的天然背景和襯托。然而，恰恰是因為這次特殊的性描寫，葡萄架反而被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

二、潘金蓮“醉鬧”之“葡萄架”

上文已明確《金瓶梅》中的葡萄架意象是圍繞著第二十七回展開的，而葡萄架的新內(nèi)涵正是第二十七回中“潘金蓮醉鬧”一節(jié)所賦予的。書中寫潘金蓮與西門慶本在太湖石邊飲酒玩樂，漸至親嘴咂舌，于是潘金蓮建議離開太湖石而到葡萄架下去，此時她已經(jīng)想好將在葡萄架下與西門慶淫亂一番。葡萄架相較于他們所在的太湖石要隱蔽一些，從兩次行程可以大致推斷葡萄架在花園中的位置，一是潘金蓮與西門慶走到葡萄架的行程：

兩人并肩而行，須臾，轉(zhuǎn)過碧池，抹過木香亭，從翡翠軒前穿過來，到葡萄架下觀看，端的好一座葡萄架。[5]416

二是第五十二回應(yīng)伯爵尋找西門慶的行程：

打滴翠巖小洞兒里穿過去，到了木香棚，抹過葡萄架，到松竹深處藏春塢邊，隱隱聽見有人笑聲，又不知在何處。[5]781

這說明此座葡萄架在花園大卷棚后面，離假山很近，從園門或者角門進(jìn)入后都不會一眼望見葡萄架。其間李瓶兒曾敲開過角門，回到自己小院，而她也并沒有看到葡萄架下的情形，這足以說明葡萄架的位置比較隱秘。從整部小說來看，作者的空間概念并不是很強(qiáng)，因此，西門府的具體布局并不是十分明確，根據(jù)書中內(nèi)容所可以得之也僅僅是葡萄架位置并不顯眼而已。即使如此，潘金蓮與西門慶仍然不能無所顧忌，二人皆曾強(qiáng)調(diào)要關(guān)閉花園門、角門，潘金蓮吩咐秋菊：“放下鋪蓋，拽上花園門，往房里去，我叫你便來”。中途西門慶也問春梅：“角門子關(guān)上了不曾？”二人的顧忌有所不同，潘金蓮關(guān)心園門，說明她擔(dān)心被人看到，而西門慶關(guān)心角門，正如張竹坡所評：“防月娘也”。性行為的私密性和葡萄架的露天性形成了矛盾，然而也構(gòu)成了刺激，最終強(qiáng)烈的欲望使得這二人在這一天然屏障之下肆意所為。

在性行為描寫之前，作者從主觀視角對這座葡萄架大加贊賞：“端的好一座葡萄架”。但見：

四面雕欄石甃，周圍翠葉深稠。迎眸霜色，如千枝紫彈墜流蘇；噴鼻秋香，似萬架綠云垂繡帶?？P縋馬乳，水晶丸里浥瓊漿；滾滾綠珠，金屑架中含翠渥。乃西域移來之種，隱甘泉珍玩之芳。端的四時花木襯幽葩，明月清風(fēng)無價買。[5]416

在敘事文學(xué)中以欣賞的態(tài)度對葡萄架做如此詳盡的摹寫非常罕見。在這里，葡萄架首先是作為一個行為活動的空間而存在的，但它又不是普通的空間，在這段韻語中作者所描寫的葡萄架最大的特點在于濃郁，這是一架生命力非常旺盛的植物，它能夠讓人感覺到生命的沖動。這為接下來的性描寫做了正面的襯托。接下來的性描寫文字則洋溢出強(qiáng)烈的性欲氣息，葡萄架的生命力正是對人物性欲的有力渲染。作者越是贊美它的濃密茂盛，越能增強(qiáng)畫面的性欲色彩。

張竹坡在第二十七回回首評道：“至于瓶兒、金蓮，固為同類，又分深淺，故翡翠軒尚有溫柔濃艷之雅，而葡萄架則極妖淫污辱之怨?！盵5]407翡翠軒與葡萄架分屬室內(nèi)與室外，李瓶兒與潘金蓮又個性不同，兩處描寫自然形成對比，但其中是否寄寓了作者的某種態(tài)度很難確定。作者對這座葡萄架是何等的贊譽(yù)，對葡萄架下性愛活動的描寫不遺余力，無論是葡萄架還是性活動都足以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作者即使懷著諷喻的目的，也不過是勸百諷一的效果。

將性行為移至室外實際上不足為奇，小說中的這種描寫很少有，但是在春宮圖中卻常見。從目前的研究來看，春宮畫應(yīng)興盛于明代，后期尤其普及。高羅佩就曾說：“我本人還從來沒有見過任何比明代更早的摹本，盡管有些畫自稱是仿自唐宋原畫，但卻具有明代色情藝術(shù)的所有特點?！盵9]298《金瓶梅》第十三回寫西門慶從李瓶兒那里拿來一本內(nèi)府畫出來的春宮圖與潘金蓮分享，二人視作珍寶，這說明二人也深受春宮圖的影響。春宮圖中室外之景常常作為背景出現(xiàn)，如樹旁、花下、石邊等。而作者讓潘金蓮與西門慶創(chuàng)造性地實踐了一次室外春宮，這幅圖景已經(jīng)超越了春宮圖，他以文字的形式讓畫面鮮活、生動，足可以補(bǔ)明代春宮圖之不足。在這幅圖景中葡萄架已經(jīng)成了標(biāo)志性的景物。

三、《金瓶梅》對“葡萄架”內(nèi)涵之影響

自《金瓶梅》之后，葡萄架作為意象具有了新的內(nèi)涵，它可以指代性愛、淫欲。葡萄架與性發(fā)生關(guān)系并不始于《金瓶梅》，葡萄架常常是男女幽期密會之所。如《國色天香》之“劉生覓蓮記”：“生歸，蓮父醉寢，蓮出立于葡萄架下。生望之，奇葩逸麗，景耀光起，比常愈美?！盵10]71《淞隱漫錄》卷七《秦倩娘》：“生視其容，美秀罕儔，豐韻獨絕，明眸善睞，顧盼生姿。時生已設(shè)座于紫葡萄架下，邀女入座?！盵11]312明清俗曲小調(diào)中亦有此類描寫，且更為露骨，如《霓裳續(xù)譜·輕輕來到葡萄架》：

[隸津調(diào)]輕輕來到葡萄架，葡萄架下有一棵桂花。那棵桂花青枝綠葉開滿杈，那葡萄一嘟嚕一嘟嚕頭朝下。酸的溜兒的葡萄，香噴噴的桂花。左手掐葡萄，咳喲右手掐桂花。吃了葡萄，帶上桂花，見情人說些風(fēng)流話。你與我同解香羅帕。[12]下冊312

只是這些情節(jié)不足以賦予葡萄架意象新的內(nèi)涵，只有《金瓶梅》具有賦予葡萄架特別內(nèi)涵的力量。在《金瓶梅》中葡萄架雖然同樣是性愛活動的空間，但作者對此傾注的筆墨使得它與性愛活動成為一個整體，加之“醉鬧葡萄架”筆墨淫靡、畫面觸動人心，成為《金瓶梅》乃至明清文學(xué)性描寫中的登峰造極之作。因此，葡萄架被賦予了淫亂的色彩，并在后代小說中得以展現(xiàn)。

清代錢泳的《履園叢話》卷十七：

(某太守)慕《金瓶梅》葡萄架之名，以金絲作藤，穿碧玉、翡翠為葉，取紫晶、綠晶琢為葡萄，搭成一架。其下鋪設(shè)宋錦為褥，褥上置大紅呢繡花坐墊，旁列古銅尊彝，白玉鴛鴦洗，官、哥、定窯瓶碗，及圖書玩好之屬，與諸美人彈琴弈棋，賦詩飲酒，或并觀唐六如、仇十洲所畫春冊，調(diào)笑百端，以此為樂。[13]3595

文中交代得很清楚，此太守受了《金瓶梅》極深的影響，但人為制作葡萄架的做法卻未得《金瓶梅》之壸奧。這也是封建士大夫家庭與商人家庭的不同，不能視禮教如無物，此太守固然傾慕葡萄架下的恣意淫樂，但終不敢如法炮制。清末小說《海上花列傳》第七回，金鳳等人看半個胡桃殼里塑著的一出春宮，湯嘯庵問金鳳看得懂否，金鳳道：“葡萄架啘，阿有啥勿懂”[14]53。晚清小說《海上塵天影》第二十四回，借著《金瓶梅》葡萄架的段子來打趣：“知三又笑道：‘霽月，我問你，你們園子里景致通通有了，就少了葡萄架’”[15]374。由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金瓶梅》傳播之廣，影響之大，葡萄架因此而聞名于知識分子乃至閨閣之中，即使一再禁毀，也無法抹去讀者對此的記憶。

葡萄架所帶來的影響在《金瓶梅》續(xù)書中也可以看到。首先，《隔簾花影》就抓住“葡萄架”這一細(xì)節(jié)，并有撥亂反正之意。第八回寫到：“如今一個寡婦，領(lǐng)著五六歲孩子，怎么住著？又到了玳瑁軒、山洞、石山子前，見那太湖石牡丹臺，花都枯干了，葡萄架久倒了，滿地都是破瓦，長的蓬蒿亂草半尺深，那些隔扇、圓窗，俱被人拆去燒了。前后走了一遍，放聲大哭。”[16]72上文已經(jīng)交代，葡萄架并不是《金瓶梅》多次提及的景色，而是僅僅在特殊的性活動場面才會出現(xiàn)?！陡艉熁ㄓ啊穼懟▓@景色已不同往年，卻強(qiáng)調(diào)“葡萄架久倒了”，這不僅僅是在寫繁華不在的冷落感，更令人想到縱欲無度的西門慶終歸命喪黃泉，就像這葡萄架一樣失去了生命力。第十八回，作者另寫一座葡萄架，吳月娘被邀請到高家居住，在這里她也見到了葡萄架，“東屋后一個獨院子，三間正房、一個葡萄架，好不清雅”[16]171。這才是一座正常的葡萄架，它的特點不是茂盛，而是清雅。從這兩處描寫來看，作者無疑還是借著葡萄架所代表的縱欲之意表達(dá)了否定的態(tài)度，只有擺脫淫亂才能歸于常態(tài)，不至于死亡?！督鹌棵贰返娜m(xù)《金屋夢》對“葡萄架”的處理也大致若此，在因果輪回之中，那葡萄架的淫根最終被徹底斷去。兩本續(xù)書都是借葡萄架來表達(dá)對淫欲的否定，然而葡萄架被《金瓶梅》所賦予的淫亂色彩卻揮之不去。

葡萄架作為古典文學(xué)中的意象之一，具有兩種內(nèi)涵：一是指代妒婦，二是象征著性愛與淫欲?！督鹌棵贰分袃H有的葡萄架描寫都與性欲聯(lián)系到了一起，尤其是“潘金蓮醉鬧葡萄架”，這里的葡萄架意象沒有因襲前代，反而創(chuàng)造了新的內(nèi)涵。然而這兩種內(nèi)涵又略有不同，以葡萄架指代妒婦的使用范圍更廣，古代笑話集《笑林廣記》就收了一則“葡萄架倒”，這證明葡萄架的這層含義已經(jīng)擴(kuò)展到民俗層面。但《金瓶梅》所賦予的新內(nèi)涵更多是在小說中流傳，也就是說這一內(nèi)涵的接受并不普及，它的接受者往往是具有閱讀能力且具有小說閱讀經(jīng)歷的人，畢竟對這一內(nèi)涵的接受是建立在對《金瓶梅》的接受之上的。

注釋：

①《太平樂府》《詞林摘艷》俱謂此曲為周德清作，《詞品》《堯山堂外紀(jì)》屬關(guān)漢卿，可見此小令作者尚待考定，與此小令相關(guān)的關(guān)漢卿軼事的真實性當(dāng)然更需考證。本文姑且取其“葡萄架”之說，作者與真實性問題對此不構(gòu)成影響，因此本文不加辨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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