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天松
(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文學院,南京 210013)
《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是大乘佛教唯識學的重要經(jīng)典之一,其漢譯版本共有三種,其中以唐代實叉難陀所譯八十卷本的文義最為暢達,品目也較完備,因而在漢地流傳最盛。同時也出現(xiàn)了一部專門解釋其中難讀難懂之字的佛經(jīng)音義之書——慧苑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并很快傳播到域外。受其影響,日本的一些僧人在該書的基礎上編寫了《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私記》(以下簡稱《私記》),該書也是日本現(xiàn)存最古老的佛經(jīng)音義,深受學界矚目。梁曉虹(2014)曾經(jīng)指出《私記》對于漢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其中特別提到“從訓詁研究角度看,《私記》可作為發(fā)掘原本《玉篇》等訓詁典籍佚文之新資料”[1]24。我們在閱讀時發(fā)現(xiàn),《私記》在相關字詞的注解中引用到的故訓材料除了《玉篇》之外,同時還采摭了許多其他的小學之書。本文試將《私記》中所引小學之書的條目進行窮盡性的搜集,并與相關的中土傳世小學要籍進行比較,以期發(fā)現(xiàn)其異同,進一步闡明《私記》在訓詁學、文獻學方面的價值。
佛經(jīng)音義作為我國語文辭書中一種重要的類型,不僅匯集了諸多故訓資料,還經(jīng)常引用其他字書作為注音釋義的依據(jù)?!端接洝芬粫芯鸵昧?5種小學之書。按出現(xiàn)的先后次序略述如下:
1. 《方言》
《方言》(全稱《輶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是我國第一部記載各地方言俗語與通語異同的語文辭書,西漢揚雄撰。據(jù)統(tǒng)計,《方言》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11次。
2. 《說文解字》
《說文解字》(《私記》中簡稱《說文》),是我國第一部按部首編排、系統(tǒng)地分析漢字字形和考究字源的字書,東漢許慎撰。據(jù)統(tǒng)計,《說文解字》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49次。此外,還有引用“許叔重”注語1次。
3. 《爾雅》
《爾雅》是我國古代最早的詞典式訓詁專著,它的出現(xiàn)標志著我國語文辭書編纂史的開始,由秦漢儒生綴輯周漢諸書舊文,遞相增益而成?!稜栄拧泛茉缇捅涣腥肴寮医炭茣?,在傳統(tǒng)語言文字學中影響深遠,可以說是訓詁學的奠基之作。據(jù)統(tǒng)計,《爾雅》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17次①《私記》中《爾雅》或寫作《邇雅》以及《尒雅》。。此外,還有引用《爾雅》“郭璞”注3次。
4. 《廣雅》
《廣雅》,三國魏張揖撰?!稄V雅》的書名取“廣”《爾雅》之義,也就是增廣《爾雅》、續(xù)《爾雅》的意思。因為《爾雅》包括的訓詁內容不完備,所以張揖博采群書,著成《廣雅》,以補《爾雅》之不足。據(jù)統(tǒng)計,其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8次。
5. 《蒼頡篇》
《蒼頡篇》(亦稱《蒼頡》)是秦漢時期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小學識字課本。原為秦李斯所撰②據(jù)《漢書·藝文志》“六藝略·小學類”介紹:“《蒼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漢代學者對此加以修改、增益和訓釋,最終變成了具有訓釋文字之功的小學之書?!渡n頡篇》共收3300字,可惜原本已亡佚,如今只能在漢唐舊籍的引文和部分出土漢簡中覓得其一二蹤跡?!端接洝芬粫幸嘤小渡n頡篇》的少量引文。據(jù)統(tǒng)計,《蒼頡篇》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5次。
6. 《玉篇》
《玉篇》是我國第一部楷書字典,南朝梁人顧野王撰。該書成書后,經(jīng)多次刪改、修訂。至宋大中祥符六年,陳彭年、吳銳、丘雍等人重訂修整,撰成《大廣益會玉篇》(又稱《宋本玉篇》)?!队衿芬呀?jīng)具備了后世字典的雛形,奠定了我國楷書字典的基礎,對后世字書的影響極大。據(jù)統(tǒng)計,《玉篇》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25次。此外,還有引用“顧野王”注語3次。
7. 《切韻》
《切韻》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韻書,隋陸法言據(jù)顏之推、蕭該、劉臻、盧思道、李若、辛德源、薛道衡、魏彥淵等人的討論,以帝王都邑金陵和洛陽的讀書音為基礎,參校方俗,考核古今,參酌南北韻書從分不從合而編訂。據(jù)統(tǒng)計,《私記》中共引用其3次。
8. 《埤蒼》
《埤蒼》,三國魏張揖撰,六朝隋唐著作多見征引,大約亡佚于宋代。今僅能見到一些佚文。該書既有“篇章”,又有“字義訓讀”,被認為是一種兼具課本功用的特殊字典[2]126?!端接洝分袑Α钝n》的引用不多,共計2次。
9. 《字指》
《字指》,晉代李彤撰。據(jù)《隋書·經(jīng)籍志》記載,共兩卷。但早已亡佚,《舊唐書·經(jīng)籍志》中已不著錄此書。如今只能見到一些佚文。從現(xiàn)存佚文來看,《字指》是對字詞釋義之書?!端接洝分袑Α蹲种浮返囊貌欢啵瑑H2次,且所釋均為同一詞語。
10. 《聲類》
《聲類》,三國魏李登撰,是我國最早的韻書,今已亡佚。據(jù)《隋書》《封氏見聞記》和清代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所輯《聲類》一卷,可知其收字11520字,大致按宮商角徵羽五聲編排,承許慎《說文》的方法析形釋義,解釋了不少雙音詞[3]243。據(jù)統(tǒng)計,《聲類》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2次。
11. 《釋名》
《釋名》,東漢劉熙撰,是我國第一部以因聲求義的方法系統(tǒng)探討詞源的訓詁專著。全書利用音訓來解釋字義,共釋詞1500余條。據(jù)統(tǒng)計,《釋名》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4次。
12. 《小雅》
《小雅》,即《小爾雅》?!稘h書·藝文志》有《小雅》一篇,無撰者名氏,一本作《小爾雅》。今傳世《小爾雅》系宋代人從《孔叢子》一書中輯錄出來的,雖然不一定是《漢書·藝文志》中所說的《小爾雅》,但仍然是一部漢人的訓詁著作[4]60?!缎栄拧窂V《爾雅》之未備,補《爾雅》之不足,也是一部重要的小學之書。值得注意的是,《私記》中所引書名均作《小雅》,共引用《小雅》3次。
13. 《通俗文》
《通俗文》,東漢服虔撰,是一部專釋兩漢俗語詞的訓詁著作。其書大約在宋以后就已亡佚。部分內容散見于《原本玉篇殘卷》《太平御覽》及佛經(jīng)音義中,大約存有佚文數(shù)百條。據(jù)統(tǒng)計,《通俗文》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3次。
14. 《纂要》
《纂要》,南朝宋何承天撰①《纂要》一書諸史籍中多有記載,但對于該書的時代、作者、卷帙等編纂情況卻眾說紛紜,文獻中載其著者有戴安道、顏延之、陸機、何承天、梁元帝等人?!端接洝分幸蹲胍吩啤昂纬小蹲胍吩弧?,其中“何承”當為“何承天”之誤。。該書久已亡佚。清任大椿《小學鉤沉》輯錄其異文數(shù)條。此外日本新美寬編、鈴木隆一補《本邦殘存典籍による輯佚資料集成》之經(jīng)部第七《小學類》亦錄有《纂要》佚文9條。從佚文來看,該書當屬于訓詁之書。據(jù)統(tǒng)計,《纂要》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2次。
15. 《珠叢》
《珠叢》,即《桂苑珠叢》,隋曹憲撰?!杜f唐書·曹憲傳》云:“憲又精諸家文字之書,自漢杜林、衛(wèi)宏以后,古文泯絕,由憲此學復興。大業(yè)中,煬帝令與諸學者撰《桂苑珠叢》一百卷,時人稱其該博。”又見《新唐書·曹憲傳》:“(憲)于小學尤邃,自漢杜林、衛(wèi)宏以后,古文亡絕,至憲復興。煬帝令與諸儒撰《桂苑珠叢》,規(guī)正文字。”該書今亦不存。據(jù)宋陳思《書小史》卷九云:“《桂苑珠叢》一百二十卷(按:卷數(shù)有誤),體制擬顧野王《玉篇》,以小篆、八分、隸書三體正,御本甚精?!庇纱丝芍?,該書體例仿顧野王《玉篇》,旨在“規(guī)正文字”,故用小篆、八分、隸書三體。有學者曾評價該書為“中國文字學史上一部重要的著作”[5]19。據(jù)統(tǒng)計,《珠叢》出現(xiàn)在《私記》條目中的次數(shù)為7次。
如前所述,《私記》中引用了15種小學要籍,采摭其中故訓條目計有百余條之多。這些故訓資料或不見于今傳世之書,或與今傳世之書文字有異,甚至有些原書已亡佚,《私記》所存乃其佚文。凡此種種,均可見《私記》價值之一斑。以下略舉數(shù)例加以辨正。
1. 《私記》所引故訓不見今本之例
【于闐國】……闐,徒堅反?!稜栄拧罚宏D闐,盛皃也?;蛟茍远艘?,或云羣行聲也。(頁15)
按:今本《爾雅》[6]中并無“闐闐,盛皃也”之語,僅在《爾雅·釋天》“振旅闐闐”條下郭璞注:“闐闐,群行聲。”《私記》中所說“或云羣行聲也”,當出自郭璞此注。不過“闐闐”訓為盛貌,并非沒有依據(jù),而是故訓有載。如《說文·門部》:“闐,盛皃?!薄稄V雅·釋訓》:“闐闐,盛也?!蓖跄顚O疏證:“凡盛貌謂之闐闐,盛聲亦謂之闐闐。”此皆其證。同時我們也注意到,《慧琳音義》中多次出現(xiàn)“闐闐,盛皃也”之語,如卷八十“窴噎”注引《爾雅》云:“闐闐,盛皃”;卷八十三“闐城”注引《爾雅》云:“闐闐,盛皃也。”考慮到當時《玄應音義》《慧琳音義》等中土佛經(jīng)音義早已傳布到日本,我們推測《私記》中關于《爾雅》的這條故訓或許就來自于《慧琳音義》。
【一切】 《說文》:普也。 (頁26)
按:今本《說文》[7]不見此條?!墩f文·刀部》:“切,刌也。”《大廣益會玉篇》:“切,……又七計切,一切也?!本醇啊捌铡绷x。遍檢故訓,唯見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中有此條目,該書卷二十一“一切”條下引《說文》云:“一切,普也,即遍具之義。”梁曉虹曾指出,《私記》“主要是在慧苑《新譯華嚴經(jīng)音義》以及《新華嚴經(jīng)音義》(作者不詳,被認為是日本人或日籍漢人之手而成)的基礎上,有所補刪,同時參考其他資料,如玄應所撰《一切經(jīng)音義》《玉篇》等,并添加少許和訓而成者。”[1]5故《私記》中此條顯然系出自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
【猛卒】…… 《方言》曰:南言楚東海間②原寫本“間”作“門”,據(jù)苗昱、梁曉虹《〈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私記〉整理與研究》錄文改。呼隸人給事者謂之卒也。(頁256)
按:今本《方言》[8]中不見此條,然此條多見于其他字書。如《說文·衣部》:“隸人給事者衣為卒。卒,衣有題識者。”《大廣益會玉篇》:“卒,隸人給事也。”《玄應音義》卷十一“有卒”條注引《說文》亦云:“隸人給事者曰卒。”既然如此,《私記》中所引《方言》來自何處?我們注意到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中關于“卒”引許慎原文作“隸人給事者為卒”,并注云:“俗本者下有衣字。宋本及《御覽》《韻會》《玉篇》皆無。此謂人也,非謂衣也?!斗窖浴罚骸啊|海之閑亭父謂之亭公,卒謂之弩父,或謂之褚?!⒃唬骸湔撸鲹e髮?,因名?!苯癖尽斗窖浴肪砣姓卸巫⑺Z。據(jù)此,我們推測《私記》或為誤將《說文》中關于“卒”之釋義附于《方言》之下。
又今本《方言》卷三:“楚東海之間亭父謂之亭公,卒謂之弩父,或謂之褚。”有的版本中“楚”上有“南”字。華學誠《揚雄方言校釋匯證》發(fā)之甚詳,云:王念孫疏證引《方言》“楚”上有“南”字。王念孫于《方言疏證》該條天頭朱批:“南楚東海之間或謂卒為褚。郭璞曰:言衣赤也?!庇帜骸啊队[》三百引《方言》亦作‘南楚’?!卞X繹《方言箋疏》亦據(jù)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所引“疑‘楚’上脫‘南’字。”周祖謨《方言校箋》:“‘楚’上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卷九、卷一一引并有‘南’字,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五即《太平御覽》卷三百引亦同,當據(jù)補?!本C合以上異文,華氏最后下按語云:“慧琳《一切經(jīng)音義》卷四六、卷五二、卷八二引亦有‘南’字,王念孫補‘南’字是也。”[9]181而《私記》此處誤引《方言》之文亦可為之佐證。此外,上述異文亦可反證《私記》中“南言楚東海間”中“言”字當為衍文。
【嚬蹙】…… 《玉篇》曰:嚬蹙,謂憂愁不樂之狀也。(頁221)
按:今本《玉篇》[10]中不見此條,其他故訓中亦未見?!端接洝反藯l當襲自慧苑《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嚬蹙不喜”條:“嚬,脾仁反。蹙,子六反?!队衿吩唬簢辊?,謂憂愁不樂之狀也?!敝档米⒁獾氖?,在《慧琳音義》中另有“嚬”“嚬嘁”等詞語,釋義與“嚬蹙”極為類似。如《慧琳音義》卷十一“嚬戚”注引顧野王曰:“案嚬者,憂愁思慮不樂之狀也?!本硭氖弧皣灌摇弊⒁櫼巴踉疲骸皣蛊荩瑧n愁思慮不樂皃也……嘁字亦作蹙?!庇治墨I中“蹙”亦作“戚”,“蹙”與“嘁”音同可通,故“嚬蹙”“嚬戚”“嚬嘁”“嚬”當為同一詞。如此,則《慧琳音義》中兩條顧野王按語當與慧苑《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中所引《玉篇》之語同出一源。
2. 《私記》所引故訓乃節(jié)略之例
【四衢道】《邇雅》曰:一達云道路也,二達云岐旁,三達謂劇旁,四達謂衢,五達云康,六達云莊也。(頁66)
按:今本《爾雅·釋宮》云:“一達謂之道路也,二達謂之岐旁,三達謂之劇旁,四達謂之衢,五達謂之康,六達謂之莊,七達謂之劇驂,八達謂之崇期,九達謂之逵。”與今本《爾雅》內容相比,《私記》所引《爾雅》故訓,有所節(jié)略,僅至“六達”,未能引全。同時,訓詁術語亦與今本不同。今本以“謂之”作為訓釋術語,而《私記》則“謂”“云”雜用。在傳統(tǒng)的訓詁中,“謂之”和“謂”作為釋義的術語,兩者是有區(qū)別的:使用“謂之”時,被釋的詞放在“謂之”的后面;使用“謂”時,被釋的詞放在“謂”的前面[11]48。由此可見,后世字書抄撮故訓已不完全遵照舊典,而是節(jié)略改易,頗為自由了。
【饑饉災】……《尒雅》云:谷不熟曰饑也,蔬不熟曰[饉],五谷不收云饑饉。(頁91)
按:今本《爾雅·釋天》云:“谷不熟為饑,蔬不熟為饉,果不熟為荒,仍饑為薦。”按今本《爾雅》中并無“五谷不收云饑饉”之句?!端接洝繁緱l標目出自經(jīng)卷十四“劫中饑饉災難時”。詞條源自《慧苑音義》“劫中饑饉”[1]91。檢核《慧苑音義》“劫中饑饉”條原文作:“《尒雅》曰:‘谷不熟曰饑,蔬不熟曰饉。’《谷梁傳》曰:‘一谷不升曰嗛,二谷不升曰饑,三谷不升曰饉,四谷不升曰康,五谷不升大浸?!?,登也,成也?!赌印吩唬骸还炔皇罩^之饉,二谷不收謂之旱,三谷不收謂之兇,四谷不收謂之饋,五谷不收謂之饑饉’……”由此可見“五谷不收云饑饉”并非《爾雅》原文,乃是《私記》節(jié)引《慧苑音義》中訓釋內容所致。由于《私記》刪減了《墨子》書名及其他內容,只保留“五谷不收”等語句,并在文字上稍作修改,所以這應屬于《墨子》一書中的文字被《私記》誤混入《爾雅》中。
【財貝】…… 《說文》曰:海介蟲也。古者貨貝而寶龜也。(頁176)
按:今本《說文·貝部》云:“貝,海介蟲也。居陸名猋,在水名蜬。象形。古者貨貝而寶龜,周而有泉,至秦廢貝行錢。凡貝之屬皆從貝?!薄端接洝穬H節(jié)引其中兩句,除去省略了《說文》中說解六書的術語(“象形”)及說解部首字的固定套語(“凡貝之屬皆從貝”),《私記》還省略了“居陸名猋,在水名蜬”及“周而有泉,至秦廢貝行錢”等語。
3. 《私記》所引故訓存異文之例
【樓閣】…… 《爾雅》曰:四方高曰臺,狹而條曲曰樓。(頁28)
按:今本《爾雅·釋宮》云:“四方而高曰臺,陜而修曲曰樓?!薄端接洝匪淖峙c今本《爾雅》有所不同。如“陜”,《私記》作“狹”;“修”,《私記》作“條”。據(jù)《說文·部》:“陜,隘也?!薄队衿じ凡俊罚骸瓣儯粡V也。亦作狹?!庇帧赌印溲ā罚骸斑B版以穴高下、廣陜?yōu)槎取睂O詒讓閒詁:“陜,正;狹,俗?!笨芍?,“狹”當為“陜”之后起俗字?!端接洝分杏谩蔼M”字,這說明在唐代時表示狹窄之義,人們已普遍用“狹”字而不用“陜”。另外,《私記》“修曲”作“條曲”,誤。今本《爾雅·釋宮》“陜而修曲曰樓”郭璞注:“修,長也?!焙萝残辛x疏:“云‘陜而修曲’者言屋之形勢陜隘修長而逈曲,異于臺之四方也?!被蛞颉靶蕖薄皸l”繁體(“脩”“條”)形近,故《私記》在抄寫時發(fā)生訛誤。
【臏割】…… 《說文》曰:“臏,膝骨也?!保?76)
按:《說文》中無“臏”字,“臏”乃“髕”之后起俗字?!墩f文·骨部》“髕”字下段玉裁注云:“臏者,髕之俗?!苯癖尽墩f文·骨部》:“髕,厀端也?!迸c《私記》所引《說文》文字有異。唐玄應《光贊般若經(jīng)音義》卷二“兩臏”條:“又作髕,同。頻忍反?!墩f文》:臏,膝骨也?!薄镀贞捉?jīng)音義》卷六“柏臏”條:“又作髕,同。扶忍反。《說文》:膝骨曰髕也。”唐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卷下“臏割”條注引《說文》曰:“臏,膝骨也?!彼蜗w搿独m(xù)新音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臏割”條亦引《說文》云:“臏,膝骨也?!睋?jù)此,今本《說文》作“厀端”或為“厀骨”之訛。沈濤《說文古本考》中亦認為“古本不作厀端。以本部髀骨、臀骨、脛骨諸解例之則作厀骨為是。今本乃涉下文?字解骨端而誤耳?!?/p>
【舟檝】…… 《釋名》曰:檝,倢也。撥水使舟倢疾也。(頁289)
按:今本《釋名·釋船》云:“楫,捷也,撥水使舟捷疾也。”[12]112《私記》中“楫”作“檝”,“捷”作“倢”?!墩f文·木部》收“楫”字,云:“舟櫂也。從木,咠聲。”唐寫本《說文》木部殘卷“櫂”作“擢”。未見“檝”字。“檝”當為“楫”之后起異體,唐時始見,《詩·衛(wèi)風·竹竿》曰:“檜楫松舟”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毛詩音義》注“楫,本又作檝?!薄痘哿找袅x》卷二十四“舟檝”注:“檝,《說文》作楫?!薄稄V韻·葉韻》:“楫,舟楫。檝,上同?!惫痧ァ墩f文解字義證》:“楫,或作檝?!薄赌印っ硐隆贰罢乳雠c言口”孫詒讓閒詁:“檝即楫之俗?!皞尅睘楸憬葜x,可與“捷”通?!队衿と瞬俊罚骸皞專疽嘧鹘??!薄稄V雅·釋詁二》:“倢,健也?!蓖跄顚O疏證:“倢、捷、疌并通。”從兩例用字異文可見,《私記》抄錄故訓已用當時俗字。
【炎熱】《邇雅》曰:炎,熏也。郭璞注云:旱氣熏灼人也①原寫本本句中“熏”訛作“重”、“璞”訛作“漢”,據(jù)苗昱、梁曉虹《〈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私記〉整理與研究》錄文改。。 (頁298)
按:今本《爾雅·釋訓》云:“炎炎,薰也?!惫弊ⅲ骸昂禑徂怪巳?。”《私記》引《爾雅》原文脫一“炎”字,“薰”亦作“熏”?!端接洝纷鳌把?,當有所本,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爾雅音義》即作“熏”,云:“本亦作燻,或作薰?!焙萝残小稜栄帕x疏》指出:“薰,假借;燻,俗體;作熏為正。”故《私記》作“熏”當為正字?!端接洝繁緱l系出自唐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卷下“炎熱”條,其所引郭璞注語與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所引全同。此外,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卷上“霈澤清炎暑”條及《玄應音義》“炎旱”條引《爾雅》郭璞注均謂“炎”為“旱氣熏灼人”。唐人所見郭璞注或與今本不同。
《私記》所引傳統(tǒng)小學之書甚多,多處文字不見今本諸書,或與今本有異,這些差異大多與慧苑所撰《新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音義》有關,這也進一步顯示了《私記》與該書的密切關系;同時,《私記》所引故訓資料亦有利于我們糾正今傳諸小學之書之訛誤。本文只是略述數(shù)例,希望學術界同仁進一步關注《私記》在語言文字學中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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