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琦策
更仟和同學們爬上山崖,順著山嶺遙望下去,掛車和轎車在銀蛇似的公路上疾馳而過。兩座山峰中間的大隙間,公路貫穿而過。山上正是松柏蒼翠,鶯歌燕舞的暮春時節(jié)。如果能翻過這座山,就到了平坦的土路上,到時候就不必撥枝弄葉,蓬頭垢面。
不過更仟和同學們甚是享受這種山間行走的樂趣,一路說說笑笑,嬉戲打鬧,你逐我趕,拋開了學校生活的單調和無趣,放下令人厭煩的數(shù)字和字母,這正是惠風和暢,意趣濃厚的周末生活。
更仟和同學們并不在本地上學,同學們也即是他的同村伙伴。因為村子小,教學條件落后,他們不得不轉至40里外的村。這個村已經不是更仟小村所屬的縣域,而是另一個更為發(fā)達的縣城,村里的人也多得很,因此幼兒園、小學、初中都具備。更仟13歲,初一學生,這一年是2003年,同伴的年齡都不相上下。平日寄宿在學校宿舍,兩周放一次假。每次放假,更仟就和同村的伙伴一同翻山越嶺,回到自己的小村,兩天后,又踏上同樣的路途,回到學校。
多年走山路的經驗和磨煉,使他們練就發(fā)達的腿功,無論如何也不會發(fā)愁走這些路,況且在談笑中,在沿途欣賞山間景色的同時,他們就要去見久違的父母和兄弟姐妹。
爬上山崖,地勢略顯緩峭,河道沉在山谷最低處,蜿蜒蛇行,一眼無法望穿邊際。喜鵲常年生活在這里,因為此處有豐富的食物,就是松果和各種野生果子。更仟走在最前面,背著沉甸甸的書包。
大豐忽然喊:“哎,更仟,咱們坐在石頭上休息會兒?!?/p>
更仟回頭:“咱們過了這座密密麻麻的松林,去那片開闊的荒地休息吧?!?/p>
大家紛紛迎頭而上,松針劃過胳膊,劃過書包,劃過臉頰,癢疼癢疼的。陽光并不能如愿,她想透過繁茂的松針,照在少年們的臉上,可是稀疏的針影映在書包上,映在衣服上,汗珠正悄然滲透在他們的背部、脖頸。春風吹拂著側柏,柏樹和松樹在淺綠和深綠之間排列在參差錯落的山嶺之上。山色峨黛,除卻松柏,還有許多櫟樹、野山楂、杜梨樹、山核桃,豐富而多彩。
大豐忽然又喊:“更仟,你說的荒地是野莊上的一戶人家。”
更仟:“是啊?!?/p>
大豐:“咱們上次經過已經不是荒地了,他們種了許多玉米和高粱?!?/p>
更仟:“那更好啊,咱們還可以在這戶人家歇息?!?/p>
仁樂聽見大家要去莊戶人家歇息,顯然很高興。
仁樂大聲呼喊起來:“啊——太陽出來我爬上坡。”
大家聽見仁樂的呼喊,也都興奮起來,走路的姿態(tài)更加穩(wěn)健。一只雄火燕奏出熟悉的樂曲,正在歡迎它的配偶,山路忽然由幾個少年的說笑聲又增添了鳥鳴聲。喜鵲唧唧嘎嘎,麻雀唧唧啾啾。一只老黑鴉順著山谷飛了出來,借著氣壓滑翔到更遠的山谷。
再走一段石頭路,上一個丘陵,就到了地勢開闊的平原。這僅僅是路程中少有的平原。平原上依著山根,有一處土崖,仗著土崖的高度,山莊上的人鑿出一孔窯洞,住了下來,把周邊的地整頓了一下,種下玉米、土豆、紅薯、高粱、小麥,不到幾年,便豐衣足食。更仟一行人到了莊子上,很遠就聽見一只土狗汪汪嚎叫。仁樂最怕狗,他心驚膽戰(zhàn),走在最后面。
更仟說:“莊子到了,我們終于可以歇腳了?!?/p>
大豐說:“你們看看,我就說這戶人家又開墾了荒地嘛?!?/p>
仁樂說:“咱們能不能進去喝口水???”
更仟說:“當然可以?!?/p>
幾個人陸續(xù)進了莊子,進了院子,土狗咆哮得更加厲害。不過被拴在木樁上,仁樂此時才稍作平靜,卻依然有幾分膽怯。
更仟進了窯洞,其他人隨后也進了窯洞。只見炕上坐著一個老婆婆,她老的程度很厲害,似乎是生銹的人,一動不動,混沌的眼神盯著更仟他們。爐臺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
更仟說:“叔叔,我們放假回家,路過這里,想喝口水?!?/p>
中年人說:“喝水還不讓啊,想喝多少喝多少——你們喝茶葉嗎?我有曬干的大葉茶?!?/p>
更仟說:“不不不,不必麻煩,我們喝幾口涼水就行。”
說完更仟走到水甕邊,掀起甕蓋,用馬勺舀起水咕咚咕咚喝起來。大家也跟上去,一個一個接著喝。
更仟說:“叔叔,你的水是從哪口井里擔的?”
中年人說:“從東面的山坡下去,那里有泉眼,我在那里挖了一口井?!?/p>
更仟說:“東面啊,怪不得我們一路沒有碰見井水呢?!?/p>
中年人說:“你們是偃篙村的吧,偃篙村我認識好多人?!?/p>
更仟說:“聽你說話的口音像是山下的人?!?/p>
中年人說:“我就是山下的?!?/p>
這時炕上的老婆婆嘴里發(fā)出一種古怪的聲音,大概是嘆氣的時候,氣不順。中年人走過去,在老婆婆背部輕輕抻了幾下。老婆婆盤坐在炕中央,一副慈祥而安詳?shù)臉幼?。滿頭的銀發(fā)在玻璃透進來的日光下,更加閃耀著璀璨的光澤。依稀能夠看見一些塵土在空氣中舞動。
更仟說:“叔叔,我們每個周末都要從這里經過,每次都是匆匆路過,這一次終于進了你家的門?!?/p>
中年人說:“以后路過就進來,走累了喝口水,坐在炕上歇息一下,山路不好走?!?/p>
更仟說:“謝謝叔叔,您真是好人。”
中年人穿著一件灰白的半袖,發(fā)際線很高,額頭很大,額上的皺紋深刻清晰,古銅色的皮膚顯示出莊稼人吃苦耐勞的本色。他點著一只煙,細散的灰煙飄散在屋里。他走到屋子最后面,從柜子里取出一把紅薯干,分給大家,更仟們雖然也是農村人,但是他們村地勢較高,氣候不適宜種紅薯,因此能吃到紅薯干也很稀奇。少年們把紅薯干塞進嘴里,用力嚼起來。
大豐說:“真甜。真好吃?!?/p>
仁樂也愉快地說:“我還是第一次吃紅薯干,以前只能吃蘋果干。”
更仟說:“大家還不快謝謝叔叔?!?/p>
大豐說:“叔叔你又不認識我們,就拿出這么好吃的東西給我們,你真是太好了?!?/p>
中年人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沒什么好見外的?!?/p>
更仟從書包里取出一包辣條,塞到中年人手里,說:“叔叔,你嘗嘗這個,這個雖然是小孩子吃的,但是很好吃,估計你沒吃過。”
中年人說:“這不好,我哪里能要你們的零食。”
更仟撕開塑料包裝,抽出一根辣條,遞到中年人嘴邊,中年人不得已吃起來。吃完一根,似乎臉和嘴唇都變紅了??雌饋砗芟硎艿臉幼印?/p>
中年人說:“這個雖然辣,但是辣的過癮,味道很好,我真沒吃過。”
大家都笑起來??簧系睦掀牌藕鋈慌蚕蜾伾w卷,靠在上面,雙手摟住小腹,吁了一口長氣。中年人走到炕邊,說:“老太婆你沒事吧?!崩咸艙u了搖手,意思是自己沒事。
仁樂覺得不對勁,他在嘴里自言自語:“老太婆?”
更仟問道:“叔叔,這不是您的母親嗎?”
中年人說:“不是,過路人都覺得她應該是我母親。她也是一個路人。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有一天我正在地里鋤草,這個老人從山上走下來,走到院子邊忽然坐下了,我走過去一看,她體態(tài)虛弱,口唇干裂,像是很長時間沒有進食。我簡單溝通了一下,把她領回家里,讓她喝了水,中午還做飯給她吃。吃完飯,我想送她走,但是她不走,我說你沒有兒女嗎?她不說話。我說你待在我這里也不是辦法,我一個粗老漢,沒法整日照顧你。
“老婆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我接過來一看,上面寫著:如遇此人,煩請善待;相見即緣,佛祖庇佑;緣起緣滅,皆有因果。我念過幾年書,知道其中的意思,我就問老婆子是不是出家人,她不住地點頭。做了一個阿彌陀佛的姿勢?!?/p>
更仟說:“哇,聽起來好神奇?!?/p>
其他人聽得都很入神,大家的興趣在此時被全部激起,都想知道下面發(fā)生的事情。更仟往窗臺上看了一眼,那里果真有一串菩提子。
中年人接著說:“我本不信佛,但是我不能就這么不管了,她可能也走不了很長的路,所以暫且讓她住下了。那時我的地只有眼前的一部分,吃水也得跑到山下,爬很遠的山路才能擔回來。其他還沒有開墾出來。吃水是個大問題,我每天下地,做飯也不規(guī)律,為了讓老婆子能夠按時吃到飯,我每次都很勤快地回來收拾做飯。
“有時候我也想,平白無故養(yǎng)活一個不相干的人,有什么動力?每當我這么想的時候,我就告訴我自己:送佛送到西。我要贍養(yǎng)她到終老。因為我的老母親曾經瘋掉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我看到她就想起我的老母親。天下很多事情有時候都是不得已,命中注定的?!?/p>
太陽已經指向下午四點鐘的方向,少年們歇息的時間夠長了,再不能耽擱,否則就不能在天黑之前回家。告別了中年人和她收養(yǎng)的老婆婆,他們出了院子,又將要爬上眼前的山巒。天邊依稀有些紅彤彤的云彩。朝霞不出門,晚霞曬死人。這句諺語表明明天又是陽光明朗的好天氣。歇息了這么長時間,更仟他們似乎比沒歇息之前更加疲乏了。這個時候還需要鼓起氣息,爬上眼前的這座山,就到了鄰村的馬路上。
山路曲曲折折,許多灌木密布在小路兩邊,碎石塊兒遍地都是。有時候還會遇到有刺的植物。更仟把手臂伸得高高的,遇到荊棘,迅速劃過,免得刺傷胳膊。天空高遠寧靜,幾絲細散的云彩鑲在穹頂,像是鋼筆畫的素描。一派春紅夏翠的灌木叢,點綴著暮春妖嬈迤邐的山脈。
少年的眼神吸取了美景,呼吸了新鮮明凈的空氣,剛才的疲乏早已煙消云散。不到幾步,就走上了馬路。這時的心情更加舒暢,不用再被灌木刺到皮膚。在這條路上走起來,腳步更加輕快,因為到了馬路就意味著有了村莊,有了人家。再往前走,上了一個沉緩的土坡,就到了高處,從這里能夠望見遠處的人家。越走越近,雞鳴狗吠的聲音,小孩哭鬧的聲音,不停地洗滌著少年的耳膜。
忽然不遠處的山下傳來牛鈴的聲音,先是一兩聲細碎的,接著許多清脆的鈴鐺聲“叮鈴鈴”布滿整片山坡。這是鄰村放牛的聲音。大家更加興奮了,離自己的村子就不遠了。山下又傳來一陣悠揚的歌聲,是一個壯年男人的聲音,雖然粗糙,但是旋律卻很好聽,大家仔細聽起來。一邊前進,歌聲一邊在山間回蕩。
走了一截,忽然從灌木叢中躥出一個人,大致三十多歲,臉色有點黑,手里拿著皮鞭。
更仟很好奇:“剛才是你在唱歌嗎?”
“是?!?/p>
他就是那個壯年男人。
大家似乎對他很感興趣。
大豐說:“你唱的挺好聽。我們都有些陶醉了?!?/p>
壯年人說:“我每天放牛都會唱歌?!?/p>
更仟說:“村里的人是不是都喜歡你的歌聲?”
壯年人說:“不知道,大家并不覺得哪里好。不過,我自己喜歡唱,無論有沒有聽眾,我都要唱。我要唱給大山,唱給牛群,唱給漫山遍野的植物?!?/p>
仁樂有點迷惑不解,他問道:“這有什么意思啊,你唱給他們,他們聽得懂嗎?”
大豐說:“你要唱給姑娘聽,說不定姑娘會喜歡你?!?/p>
其他人都樂了。
更仟說:“他是個有故事的人。”
壯年人便打開了話匣子:“曾經村里有一個姑娘每天來聽我唱歌,我知道她喜歡聽,就每天唱,唱歌一個禮拜不重復。有情歌,有勵志歌;有民族歌曲,有流行歌曲。為了讓她聽到,我學了很多新歌,我家里每天放著磁帶,我媽都嫌我吵,說我神經了。
“有一天放牛下雨了,我冒著雨從山下上來,身子已經半濕了。忽然看見一個姑娘蹲在路邊的灌木下躲雨,這個姑娘以前不是我們村的,聽說是河南那邊逃荒而來的。村長讓她住在了舊學校的房子。我知道她就是聽我唱歌的那位,我一邊趕著我的牛群,一邊向她打招呼:嘿,你還好嗎?下雨了,快回家吧。姑娘聽見了,跟著我一起走。她長得并不漂亮,但是個頭卻很高,扎著兩只馬尾辮,她大概二十四五歲的樣子。
“這個姑娘可能先天有點癡呆,總是不能很快反應過來。而且口齒有點不清楚。她囁囁喏喏地告訴我,每天都在聽我唱歌。我自然很興奮,有一個能夠欣賞你的人,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姑娘一邊走,一邊往我身邊靠,我知道雖然我每天放牛,但是我遇見了一位知心人。于是我開始追求她,村里人都說閑話,有的說我拐了這位姑娘,有的說我沒眼光,有的說這也是一門好親事。大家七嘴八舌,我才不管呢,我每天跑姑娘家,不到一個月,姑娘答應跟我相處了。于是每天跟我放牛,放牛的時候就聽我唱歌。
“大概過了兩個月,村里來了幾個河南口音的人,說是姑娘的親戚,要帶她回去。我很著急,這一走,我的親事就黃了。在村子中心的石碾子邊,圍了很多人,都看著這幾個河南人。河南人說要帶走,村長說,姑娘在我們村生活得很好,走了干嘛。村長代表了村民的意見,大家很喜歡這位姑娘,她善良本分。最后河南人說:我們問問姑娘愿不愿意。就在大家等著姑娘說不愿意的時候,姑娘上了河南人的皮卡車。轟的一聲,油門踩下去,姑娘揚長而去。
“姑娘走了,我心情失落了很長時間。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既然我的歌聲能夠吸引一位姑娘,那說明一定是唱得好。于是每天放牛,不管有沒有人聽,我都對著大山唱?;蛟S只要專心做一件事,命運總會垂青心懷美好的人?!?/p>
壯年人此時不說話了,大家聽了覺得真是不可思議,這種情節(jié)似乎電視里能看到,沒想到發(fā)生在自己身邊。
更仟說:“哥,你真是一位藝術家?!?/p>
壯年人笑了笑:“跟你們幾個小孩說的太多了。我要放牛了,再見?!?/p>
大家又走上了曲折的馬路。馬上到了鄰村,炊煙的味道刺激著少年的鼻子,想必自己的母親也正在做飯。太陽指向了下午五點半鐘的方向,晚霞更加艷麗,山色由峨黛轉為金青,回頭望去,朦朧的霞光正鋪灑在來時的山腰,美不勝收。過了這個村,就到了自己村的地界。這里的地界是如此熟悉,回家的愉悅籠罩在少年們的心頭,他們步履更加疾速。穿過許多田地,就到了村里的馬路上,一戶戶人家都炊煙裊裊。更仟跑到自家的院子,大叫:“媽,我回來了?!蔽堇飩鞒鲆晃荒赣H親切的回應:“趕快進來,飯馬上就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