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露
(內(nèi)蒙古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80)
縱觀整個傳統(tǒng)譯論史,研究大多集中在原作和原作者以及翻譯標準、翻譯策略、翻譯技巧等領域,卻忽略了對人類文化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的另一個翻譯的主體——譯者的研究。與此同時,傳統(tǒng)譯論還將原文、原作者視為絕對權威,提倡翻譯的“忠誠”和譯者的隱形。正是在這種翻譯標準下,譯者總是處于低下的地位。20世紀70年代文化轉(zhuǎn)向的出現(xiàn),使得我們從新的視角對待翻譯研究,開始從譯者的主體性角度來考察翻譯。與之前的傳統(tǒng)譯論不同,新的譯學研究強調(diào)譯者主觀能動性的發(fā)揮,為譯者主體性研究奠定了理論基礎。
《月亮與六便士》是英國小說家威廉·薩默塞特·毛姆(1874—1965)的三大長篇代表作之一,于1919年問世。小說以法國著名畫家保羅·高更的事跡為藍本,以第一人稱講述了英國一名證券經(jīng)紀人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逃離世俗,棄家庭于不顧,追求藝術理想的故事。毛姆雖然目睹了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苦與惡,在創(chuàng)作時仍然保持冷靜的態(tài)度,深刻地剖析了人性的弱點,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了人性的復雜,諷刺了當時西方社會畸形的人際關系、上流社會的窮侈極奢,揭示了下層人民的苦難生活,讓讀者從他的小說中看到社會的罪惡、人性的丑陋以及命運的不公。
小說問世后,在文壇轟動一時。在中國,涌現(xiàn)了許多中譯本。李繼宏譯本出版于2016年,張白樺譯本出版于2017年。在《月亮與六便士》的眾多漢譯本中,李繼宏譯本是討論較多的譯本之一,張白樺譯本由中譯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榮登亞馬遜網(wǎng)暢銷圖書榜,受到了讀者好評。兩位譯者處于同一時代,兩個譯本的風格卻迥然不同,而造成兩個譯本差異的主要原因是譯者主觀能動性的趨向差異。
解構(gòu)主義創(chuàng)始人沃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在《譯者的任務》一文中,談到了譯者的主體性問題。本雅明認為,原著和譯著都是花瓶的碎片,它們之間是一種共生與互補的關系。翻譯文本是原著的生命,原著必須依賴譯著才能延續(xù)自己的生命[1]15-23。譯者要做的,不是去復制原文的內(nèi)容或意義,而是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性,對原文不斷作出新的闡釋,尋找原文的意義,從而賦予原文新的生命。本雅明認為,翻譯不是復制、解釋或模仿,譯文和原文沒有相似之處。原文與譯文,仿佛是父與子的關系。譯文既有自己的獨立性,同時又與原作密切相聯(lián)系[2]254。
我國許多學者也對譯者主體性進行了探討。查明建、田雨[3]曾提到,譯者是翻譯的主體,原作是翻譯的客體。譯者要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完成翻譯的任務。對譯者主體性的進一步研究,不僅提高了譯者的地位,還為我們以后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野。
譯者主體性體現(xiàn)在翻譯過程的方方面面,不僅包括前期譯者的翻譯動機和翻譯文本的選擇,還包括翻譯過程中譯者對原文的理解、譯者采取的翻譯策略和譯本呈現(xiàn)的風格三個方面。下文將從這三個角度入手,分析譯者主體性在張白樺與李繼宏《月亮與六便士》兩個中譯本中的差異。
在《月亮與六便士》的眾多譯本中,張白樺譯本和李繼宏譯本形成強烈的反差。盡管兩個譯本于同一時期出版,但是由于兩位譯者的知識結(jié)構(gòu)及雙語文化能力不同,譯者對語義的理解、譯本風格自然也不一樣。
翻譯是將一種語言文化轉(zhuǎn)換為另一種語言文化的過程。對于翻譯,尤其是文學作品的翻譯,譯者總會不可避免地帶有主觀色彩。因此,為了更好地完成翻譯,實現(xiàn)跨文化交際,譯者首先應當準確理解原文。例如:
(1)Mrs.Strickland used her advantage with tact.You felt that you obliged her by accepting her sympathy.[4]36
李譯:斯特里克蘭太太在運用她這種特長時很講究策略。接受她的同情之后你會滿懷感激。[5]19
張譯: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把自己的長項發(fā)揮得恰到好處,她讓你覺得,你接受她的同情是幫了她的忙。[4]37
例(1)原文是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向別人表達自己的同情。在這句話的翻譯中,由于兩位譯者對原文的理解不同,所塑造的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形象也截然不同。李繼宏塑造的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中產(chǎn)階級婦女形象,而張白樺將其塑造成一個討人歡喜的善良女性。在兩位譯者的筆下,產(chǎn)生了兩個不同形象的斯特里克蘭德太太,這是因為譯者對原文中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形象的揣摩不同。再如:
(2)Rose Waterford cast down her eyes demurely to give greater effect to her reply.″She gives luncheon-parties.You′ve only got to roar a little,and she′ll ask you.″[4]28
李譯:為了讓她的回答產(chǎn)生更好的效果,露絲·沃特福德故意莊重地低眉說:“她專門請人吃午飯。你只要隨便奉承她幾句,她就會邀請你的?!盵5]15
張譯:為了讓自己回答的效果最大化,瓦特爾芙德故意雙目低垂。“她辦午餐聚會。你只要弄出點動靜,她一定會邀請你赴宴的?!盵4]29
例(2)原文說的是“我”的朋友在跟“我”講怎樣才能引起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注意。兩位譯者的分歧點是原文中的“roar a little”。查閱《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可知,“roar”用于人時,為“大喊大叫,咆哮;大笑,大聲唱”之義。對這個詞的翻譯取決于譯者對原文的理解。李繼宏將其譯成“奉承”,更接近原文的形式。原句只是一個比喻的說法。張白樺將其譯成“弄出點動靜”,更接近原文所表達的內(nèi)容。
關于翻譯標準的討論,大多集中于“忠實和通順”。而要達到這個標準,譯者必須正確理解原文。正確理解原文的前提是確定原文詞語所表達的意義,然后在譯文中選擇合適的詞語。在英譯漢的過程中,一詞多義的現(xiàn)象尤為突出,往往會帶來理解上的障礙,甚至還會造成一些誤解。因此,譯者對原文的理解對塑造人物形象至關重要。
由于翻譯目的、作品特點等不同,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總會選擇不同的翻譯策略。常規(guī)的翻譯策略主要是歸化和異化。李繼宏傾向于選擇異化的策略,保留了源語文化,豐富了目的語的語言表達方式。而張白樺更傾向于選擇歸化的策略,更多地考慮讀者的閱讀習慣,減少讀者的閱讀障礙。例如:
(3)″At all events,you can be forced to support your wife and children.″ I retorted,somewhat piqued.″I suppose the law has some protection to offer them.″ ″Can the law get blood out of a stone? I haven′t any money.I′ve got about a hundred pounds.″[4]100
李譯:“不管怎么樣,法庭可以強制你撫養(yǎng)你的老婆和孩子,”我憤怒地反駁說,“我相信法律是會保護他們的?!薄胺赡茏屖^流血嗎?我沒有什么錢了。我只有大概一百英鎊?!盵5]52
張譯:“無論如何,法律可以強制你撫養(yǎng)你的妻子兒女,”我有些惱怒地駁斥道,“我想法律會為他們提供保障的?!薄胺赡軌驈氖^里榨出油來嗎?我沒錢,只有大約100磅。”[4]101
這是“我”在勸說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時,他描述他的窘迫境況。兩位譯者的分歧出現(xiàn)在“Can the law get blood out of a stone?”上。查閱《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可知,“get blood of stone”是一個英文諺語,含義是“(of money,sympathy,understanding,etc)almost impossible to obtain from sb.”,即“(指金錢、同情、諒解等)幾乎不可能從某人處得到”。顯而易見,李繼宏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保留了英文的語言特色。張白樺則采用了歸化的翻譯策略,運用比喻修辭手法,生動形象地將斯特里克蘭德的窘境表現(xiàn)出來,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增強了文章的可讀性??梢?,譯者選擇不同的翻譯策略會帶來不同的閱讀效果。再如:
(4)″Everyone has some sort of a conscious,and sooner or later it will find you out.Supposing your wife died,wouldn′t you be tortured by remorse?″[4]100
李譯:“每個人多少都有點良心,你的良心遲早會出現(xiàn)的。假設你老婆死了,難道你不會感到懊悔嗎?”[5]51
張譯:“每個人的良心都不會完全泯滅,早晚你會受到良心的譴責。你的妻子要是死了,你難道就不會追悔莫及嗎?”[4]101
例(4)是“我”在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勸說下,去巴黎探望她丈夫時說的話。例(4)的譯文,李繼宏采用了異化的翻譯策略,更貼近原文。張白樺遵循漢語的表達習慣,譯成“早晚你會受到良心的譴責”,比較貼切。
譯本風格是反映譯者主體性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能傳遞給讀者關于作者的情緒、感受和態(tài)度的線索。文學作品的風格是多種多樣的,譯者作為具有“創(chuàng)造性叛逆”特征的再創(chuàng)作者,對同一文學作品會選擇不同的文體風格。例如:
(5)In the first place his red beard,ragged and untrimmed,hid much of his face,and his hair was long; but the most surprising change in him was his extreme thinness.It made his great nose protrude more arrogantly; it emphasized his cheekbones; it made his eyes seem larger.There were deep hollows at his temples.His body was cadaverous.He wore the same suit that I had seen him in five years before; it was torn and stained,threadbare,and it hung upon him loosely,as though it had been made for someone else.[4]168
李譯:首先,他那紅色的胡須亂糟糟的,把半邊臉都遮住了,他的頭發(fā)也變得很長,但最令我吃驚的變化是他現(xiàn)在特別瘦。這讓他高高隆起的大鼻子顯得更加倨傲,顴骨變得更加突出,眼睛也變得更大。他的太陽穴凹陷得很厲害。他的身體瘦得像干尸。他穿著的是五年前我見到他時那套衣服,既破爛又邋遢,線頭掉了不少,松松垮垮地掛在他身上,仿佛原本是為別人度身定做的。[5]86
張譯:首先,我發(fā)覺他的大半張臉都掩在參差不齊、亂蓬蓬的紅胡子下面,他的頭發(fā)很長;但是最大的變化就是他瘦得厲害,讓人吃驚,因為瘦,他的大鼻子顯得更加傲慢,更加突出,顴骨也更加突出,眼睛也顯得更大了。在他的太陽穴下面出現(xiàn)了兩個深坑。他的身體已經(jīng)骨瘦如柴,穿的衣服還是我五年前見到的那套,只是已經(jīng)破破爛爛,油跡斑斑,衣料也被磨薄,穿在身上晃晃蕩蕩,好像原本是給別人做的。[4]169
這段文字描寫的是“我”再次見到斯特里克蘭德先生時,斯特里克蘭德先生的外貌。從例(5)不難看出,李繼宏的譯作語言平鋪直敘,較少使用四字詞語。而張白樺的譯作語言簡潔凝練,結(jié)構(gòu)工整,大量使用“參差不齊、骨瘦如柴、油跡斑斑”等四字詞語,既體現(xiàn)了漢語的特點,又保留了原作的風味,將一個生活窘迫的斯特里克蘭德先生形象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再如:
(6)She said this not disparagingly,but affectionately rather,as though,by acknowledging the worst about him,she wished to protect him from the aspersions of her friends.[4]38
李譯:她說這句話時并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充滿了憐愛的口氣,仿佛說出他最大缺點的用意,是希望他免遭自己朋友嘲笑似的。[5]20
張譯: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非但沒有貶低的意思,反而是深情款款的,似乎只要她把自黑進行到底就可以保護他,她的朋友們也就不好意思再接著黑他了。[4]39
這是“我”在斯特里克蘭德太太家做客時,她向“我”描述她丈夫的情形。兩個譯本對“acknowledging the worst about him”的處理明顯不同。雖然說要將作家的風格完全表現(xiàn)出來是一種理想的翻譯,但語言的變化一定會帶來風格的變化。李繼宏按照原文簡單明了的特點進行翻譯,表達直白。而張白樺卻譯成了網(wǎng)絡熱詞“自黑”,即通過自我解嘲的方式來緩解尷尬?!白院凇币辉~不僅新穎,符合時代風貌,而且增加了作品的趣味性。
語言具有時代性。隨著社會的發(fā)展,語言也在發(fā)展,讀者在語言上的趣味也會發(fā)生改變。翻譯過程中,譯者選擇不同的語言,不僅是自然的流露,也體現(xiàn)了譯者主體性的差異。譯者根據(jù)不同的文體,使用不同的語言,迎合新一代讀者的閱讀習慣。這體現(xiàn)了時代性給譯者以及譯本帶來的影響。
以《月亮與六便士》兩個具有代表性的中譯本為參照,可以看出李繼宏和張白樺在發(fā)揮譯者主體性方面表現(xiàn)出了顯著的差異。這些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譯者對原文的理解、選用的翻譯策略和譯本呈現(xiàn)的翻譯風格上。相同的時期同樣會產(chǎn)生不同的譯本,不同的理解也產(chǎn)生不同的譯作,不同的譯者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后譯作會呈現(xiàn)不同的風格。譯者主體性的研究強調(diào)譯者在翻譯研究中扮演中心角色,為翻譯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
致謝
筆者在寫作過程中,得到了導師張白樺老師的悉心指導,謹致謝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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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毛姆.月亮與六便士[M].張白樺,譯.北京:中譯出版社,2017.
[5]毛姆.月亮和六便士[M].李繼宏,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