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 中國傳媒大學新聞學院
憑借網(wǎng)絡直播的東風,“喊麥”開始活躍在大眾的視野中。也許,在掌管著網(wǎng)絡話語權的精英們看來,這是一種粗鄙低劣的表演,是無知的社會底層群眾在審丑,并不具備稱為“文化”的資格。但正是這個植根于底層、成長周期短暫、完全不與精致沾邊的音樂風格,已經(jīng)野蠻生長為大眾娛樂文化里無法忽略的符號。
在十幾年的發(fā)展過程中,喊麥形成了獨具特色的體系?,F(xiàn)在更為人所知的喊麥是早期語音五項的一個支系——MC,又稱直播喊麥。MC源于“Microphone Controller”,可直譯為“麥克風的掌控者”,這是對西方說唱歌手稱呼的借用,也反映著嘻哈文化在中國本土的畸變。另外四個支系為:散磕、套詞、另類、說唱。不像另類一樣受到嚴格的格式約束,不講求說唱那般靈活的節(jié)奏變化,也不及散磕和套詞那般鄙陋不堪,MC沒有其他支系那樣強烈的個性,卻又混合著另外四項的特點,以“方言的腔調+通俗的歌詞+簡單的韻腳+強烈的節(jié)奏”的標準配置征服了一眾追隨者,并成為該體系的中堅力量。
喊麥文化的主要建構者是那些出身社會底層、受教育水平不高、在生活中容易被遺忘的人。從作品創(chuàng)作的角度看,創(chuàng)作者的成長環(huán)境、生活經(jīng)歷、社會關系和他創(chuàng)造的產品有著強烈的對應關系。被排斥的壓抑感、收入不理想帶來的苦悶感、繁重的工作引發(fā)的無力感,有這些共同體驗的一部分草根在主文化中尋求著能滿足自己娛樂需求的內容,卻失望而歸。于是,其中的一部分人成為了開拓者。在社會交往中喚起了自我卻無處表達的他們,坐在電腦前,插上聲卡,戴上耳麥,對著麥克風訴說著生活的艱辛與對未來的向往。“喊麥之王”MC天佑原是街邊賣炸串的小吃攤攤主;因一首《內蒙古黑怕》而爆紅的MC謝小宇中專畢業(yè)后難以就業(yè),在自家歌廳當服務員;在網(wǎng)絡直播世界坐擁千萬級粉絲的MC阿哲在喊麥成名之前在面包房賣面包。這些位于喊麥文化結構頂端的“頂級”喊麥歌手,因喊麥而獲得了經(jīng)濟資本與社會資本,雖然先于絕大多數(shù)喊麥擁蹙者實現(xiàn)了財富的積累與階層的躍升,但是原先的草根屬性并未抹去。
在第一批拓荒者收到報償后,這個群體中有越來越多的人從圍觀轉為參與。在喊麥文化的繁殖地——“快手”(一款短視頻應用)上,很多人上傳自己的翻唱作品,打著“拜師”的名號去吸引那些已有些許名氣MC。也有源源不斷的新人嘗試自己創(chuàng)作全新的作品,通過原創(chuàng)作品的產出培養(yǎng)自己的追隨者。而大多數(shù)參與者只是以一個粉絲的心態(tài)欣賞著這些作品,并通過打賞禮物、給主播留言、轉發(fā)分享等方式表現(xiàn)自己的支持。
不管是以哪一種方式介入,對于草根們來說,喊麥消解了其因被主文化遺忘而產生的孤獨感。信息技術的發(fā)展、信息傳播成本的降低帶來了話語權的下移,這一群體在主文化的縫隙中實現(xiàn)了自我表達,并通過生產出屬于自己的社會體驗的意義而產生了快感和興奮感。因有著共通的生活體驗,一些喊麥作品傳遞的情緒引發(fā)了他們的情感共振,在虛擬的網(wǎng)絡空間中尋找到自我并完成身份認同成為了可能。
處于從不成熟到成熟的過渡期的未成年人群體,也受到了喊麥文化的感染。從生理特征看,未成年人身體的各種器官發(fā)育不完備,身體發(fā)育速度快,身體各器官及功能的急劇變化使他們在適應社會方面遇到困惑或不安,需要一個情感宣泄口。因幾乎不具技術難度,加之歌詞中的一些粗口念出來會在瞬間獲得釋放自我的快感,喊麥成為了一些未成年人排解負面情緒的選擇。從心理特征看,未成年人在童年期對成年人有較強的依戀感與依賴性,成長至青春期,這種依賴感會減弱,獨立意識產生,表現(xiàn)自我的欲望也隨之變得強烈。“麥克風掌控者”的稱謂具有內在的張力,“掌控”突出了“我”的存在。將自己的喊麥作品上傳到網(wǎng)絡,或是以主播的姿態(tài)在直播間即時表演,都會收獲被他人關注的滿足感。
隨著關注度的提高,喊麥文化的共生群體也在擴大。在免費社交K歌軟件“唱吧”中,《一人我飲酒醉》長期位于歌曲點唱排行的前50名,并處于上游。很多歌友在點唱時可能只是覺得這個歌好聽、好玩兒、有意思,而沒有過多地考慮其文化內涵。斯維特曼對游客(tourists)和旅客(travellers)兩類亞文化群體進行了劃分:游客和旅客都穿梭于亞文化中,但游客在此接受、承認并公開贊揚這種膚淺的后現(xiàn)代環(huán)境,而旅客則依靠一種更深入的參與去探尋真實性。[1]在喊麥文化共生群體的擴展過程中,并非每一個參與者都能做到深度參與,他們當中的大多數(shù)是喊麥之旅中的游客,在短暫的狂歡過后依舊停留在簡單體驗的層面,而不主動去進一步喊麥文化的內核。而對于這段旅程中的旅客,風格則得以保留,他們在今后的旅程中繼續(xù)探尋著喊麥風格發(fā)展的可能性。
強烈的節(jié)奏,平白的麥詞,單一的律動,喊麥幾乎沒有什么技術門檻,每個個體都可以參與創(chuàng)作。一首喊麥作品發(fā)布在網(wǎng)絡空間后,幾經(jīng)翻唱,最后成為傳唱率很高的熱門作品,而其原作者則在多次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被遺忘?!兑蝗宋绎嬀谱怼放跫t了MC天佑,原作者MC高迪則在“喊麥之王”MC天佑的光環(huán)下顯得暗淡。這也是兩個人各自的支持者“佑家軍”和“迪家軍”在網(wǎng)絡空間中相遇時繞不過的一個坎兒。因為直播喊麥與主播的關聯(lián)程度極高,這樣的沖突在喊麥文化盛行的直播平臺“YY直播”、“快手”上十分普遍。在“YY直播”的年度MC爭奪戰(zhàn)過后,各家MC的粉絲互相攻擊已經(jīng)成為了常態(tài),從對喊麥歌手演繹方式的評判,再到麥詞優(yōu)劣的比較,最后往往會上升到對這些歌手不太光彩的“黑歷史”的扒皮,以人身攻擊草草收尾。
知名MC及其粉絲之間的對立往往出于對資源及利益的爭奪。MC的知名度與經(jīng)濟回報呈正相關,擁有更多粉絲、受到更多關注的MC,會更加獲得公會的青睞而受到力捧,也會擁有更加可觀的經(jīng)濟回報。MC對個人影響力的過度追逐會使其弱化對作品創(chuàng)作的重視程度,因為“博出位”的途徑有很多,創(chuàng)作喊麥作品不是必然選擇。在直播喊麥蓬勃發(fā)展的今天,主播與喊麥作品互相成就,不能割裂。若主播重名利輕創(chuàng)作的風氣在文化群體內部彌散開,則喊麥文化出佳品、出精品的期待只能淪為虛無的逸想。
喊麥文化的內部困局不僅于此。因水平參差不齊,存在差異,群體內部形成了高水平和低水平的分化,高水平者對低水平者形成了排斥。MC本人幾乎不參與排斥的過程,整個過程由其粉絲完成。在“快手”的“MC拜師”風潮中,參與者發(fā)布作品并帶上知名MC指定的話題標簽。作品上傳完成后,知名MC的粉絲會進行擇揀,并對水平還不錯的選手給予支持。他們會以相同的一個或幾個評論,在選手的作品下面刷屏留言,表達自己的喜愛。對于水平不高的選手,粉絲們也會以規(guī)模性評論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厭惡。在選擇的過程中,低水平的喊麥新人被判出局,這不利于喊麥文化發(fā)展其包容性。喊麥雛鳥日后是否能展翅高飛,成為文化的重要推動者,并不能根據(jù)一個作品輕易判定。
伯明翰學派認為亞文化群體對自己的風格很敏感,這些風格形成了他們的文化空間,一旦被冒犯,為了保衛(wèi)這唯一的真實空間,他們很容易參與打架事件。[2]網(wǎng)絡空間具有開放性,喊麥作品被上傳至網(wǎng)絡之后,每一個人都具有觀看與評論的權利,但喊麥文化群體不能容忍“觀光者”在觀看后發(fā)表的異見。MC天佑的《曾經(jīng)的王者》在網(wǎng)易云音樂達到了999+的播放量,共收獲3399個評論,這其中不乏“佑家軍”的貢獻。網(wǎng)友“草莓狂魔orz”的一句“誰能告訴我這特么的唱的什么玩意兒”收獲2306個贊,高居精彩評論第四位,但也受到了喊麥文化群體的攻擊。在對網(wǎng)友“草莓狂魔orz”的回復中,既有擺事實講道理的,也有直接開罵進行人身攻擊的。而在喊麥文化的主陣地——各大直播平臺,這種對抗則更加明顯。不同于在網(wǎng)易云音樂的“抱團取暖”,面對著批評喊麥風格的聲音,這一文化群體往往群起而攻之,直到對方不再回復、“繳械認輸”才肯善罷甘休。
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網(wǎng)絡匿名性使得個體湮沒在人群之中,降低了個人的自制力和社會責任感,因此很容易無壓力地宣泄本能沖動。為了維護特殊的風格,保衛(wèi)喊麥的文化空間,喊麥文化群體也不時參與網(wǎng)絡暴力,同那些不能形成認同的批評者進行對抗。
2000年以前還囿于北方三四線小城鎮(zhèn)和農村迪廳的喊麥,用了不到20年完成了從籍籍無名到被主流文化重視的蛻變。通過盜版CD、街邊賣場、小眾音樂網(wǎng)站和QQ空間的傳播,喊麥從原先的物理空間溢出,并實現(xiàn)了線下與線上的對接。搭乘著“YY語音”等語音平臺的順風車,大眾眼中的“非主流”迎來了網(wǎng)絡直播的春天,并在一個個主播的直播間完成了從活躍氣氛到情感宣泄的功能轉變,走進了黃金發(fā)展時代。信息技術的發(fā)展、傳播手段的豐富、表達門檻的降低等多元因素促成了這個黃金時代的到來,試想,沒有社交平臺這個接入門檻,生成喊麥文化的多元文化群體何其困難。也正是在這些因素的支持下,喊麥文化的支持者和排斥者“大亂斗”的文化困局得以出現(xiàn),而筆者相信,這不是一個死局,個性的表達、觀點的對抗、平等的交往最終將促進喊麥文化的波浪式發(fā)展?,F(xiàn)在,對于喊麥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收編和商品收編已經(jīng)初見端倪,屆時,喊麥文化初期的文化群體是否會因失去原有的文化體驗而悄然離開,轉移文化陣地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