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小青 顧發(fā)良
(1.衢州學院教師教育學院 浙江 衢州324000;2.安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 安徽 蕪湖 241003)
空間理論的先行倡導者??轮赋觯翱臻g”之所以在當今成為理論關注的對象,是因為“我們時代的焦慮與空間有著根本關系”[1]。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認為我們關注的空間有物質、精神、社會三種,而“空間的知識理應將物質的空間、精神的空間和社會的空間相互聯(lián)系起來”[2],至于“空間”對應于文學領域的研究,英國文化地理學家麥克·克朗則在列斐伏爾 “社會空間”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文學空間”及其社會生產屬性,即“文學空間”就是“文學關于地區(qū)和空間的寫作,使地理具有社會意義”[3]。麥克·克朗還指出:對“文學空間”的理解應該在文學文本當中“探究特定的空間分野”,而這些空間分野“可以同時見于情節(jié)、人物、以及作家自傳”,空間分野的探究是為了能在文本里“構建一種家園感”,幫助我們“深刻理解帝國主義和現(xiàn)代社會的地理知識”[2]。
多麗絲·萊辛的代表作《金色筆記》是一部帶有自傳性的作品,小說奇特的構思和宏大的敘事引發(fā)了學界近半個世紀莫衷一是的解讀。雖然在出版近10年后,萊辛在《〈金色筆記〉的再版序言》中給出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但文本本身還是具有很多的解讀空間,這一點萊辛自己后來也曾表示“只有當一本書的構思、形態(tài)和意圖不被人所理解時,它才顯得有生命力和影響力,具有再生效應,從而引發(fā)思考與探索”[4]。在此對多麗絲·萊辛《金色筆記》文本構架的“文學空間”進行釋讀,分析萊辛如何化身為主人公安娜,通過文本構架的多重文學空間:倫敦、馬雪比旅館、主人公安娜的“游戲”,用文化想象與心理幻象來表達一個流放者、邊緣人對家園的訴求,并以此來探尋文本作為社會生產的文化意義:詮釋空間與生存的關系。
《金色筆記》創(chuàng)作于1958年,文本中的倫敦是文學空間中的地理學空間。這個空間非常龐大,觸角伸及了小說中的每一個部分:《自由女性》小說與“黑、紅、黃、藍、金”筆記。這是一個破舊、衰敗、丑陋的城市空間:
倫敦的一大特色是四郊到處堆滿廢物,……四周數(shù)英里以內,全都是這般的污穢和簡陋?!值纼膳缘臉淠舅坪鯖]有跟建筑物和馬路合為一體,而只是田野、草地和鄉(xiāng)村的一種延伸。 ……古老的英格蘭在這里所剩無幾,一切都是那么新潮和丑陋。(174-184)①本文中的《金色筆記》引文均引自陳才宇譯,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文中所有出自該作的引文都只標注頁碼,不再另注。
戰(zhàn)后重建中的倫敦,昔日的風采幾乎蕩然無存,一切都顯得混亂不堪、毫無生機。新修的民房簡陋污穢,商業(yè)大廈俗不可耐,綠化缺乏美感。英格蘭傳統(tǒng)文明的古樸和典雅被戰(zhàn)爭破壞了,取而代之的是倉促和無知中建設出來的新潮和丑陋,藝術、靈魂、思想、美感已經被戰(zhàn)爭吞噬。這個令萊辛充滿鄉(xiāng)愁的空間,并非真正的家園。
列斐伏爾在《空間的生產》中指出:“空間不僅是物質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是社會關系的容器?!保?]426,因此我們不能忽視這個空間人們的各種生存活動,從表面上看倫敦的一切都正?!昂軐庫o、很安全、很溫良”,但這個城市的骨子里卻“男盜女娼”,到處充滿著“仇恨和嫉妒”,到處是“孤獨寂寞的人”(185)。莫利是個沒有政治根基的市民,僅僅靠沖動和憤怒就加入了共產黨,填個表格小心翼翼,有生怕日后被抓的擔心與恐懼,這是對自己政治身份的懷疑與精神信仰的背叛;精神科的醫(yī)生干著愚弄患者的把戲;電影、電視劇編輯一味迎合低俗的商業(yè)趣味而忽視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實目的;文學評論家對作品亂評一氣,裝腔作勢;冠以企業(yè)家的理查雖然生意上很成功,但卻屢屢勾搭別的女人,毫無企業(yè)家的社會和家庭責任感。倫敦,這個“二戰(zhàn)”后被當作英國心臟的城市毫無生氣,人們看到的只是“精確衡量的感情,無處不在的冷漠”。
重要的是主人公安娜的精神危機,它來自于安娜被破壞和扭曲的生活。作為一名新女性,安娜加入了英國共產黨,但“崇高的精神信仰”卻被黨內的各種派系斗爭和黨外的無所作為而摧毀;安娜渴望成為單身的自由女性,卻被身邊的一個個男性所折磨,在尋找女性自我歸宿的過程中近乎崩潰;安娜不斷搬家,漂泊不定,身邊各種戰(zhàn)爭、災難、暴亂的消息讓她每天坐臥不安;她作為作家,卻沒有感情進行寫作。精神危機最后使安娜走向連續(xù)的噩夢與人格分裂。噩夢具有多種形態(tài)并反復出現(xiàn),困擾著安娜。最為可怕的,是被安娜命名為“毀滅”的夢或“以惡為樂”的法則的夢。夢的形象最初以外形舒服的“木質花瓶”出現(xiàn),它癲狂著跳舞,毫無理性、冷酷無情,“代表著某些無法無天的,控制不了的東西,某些帶有破壞性的東西”(471),它威脅著一切活著的生命。后來這個帶有毀滅的形象越來越接近人形,通常以“矮丑的老頭或駝背的老嫗”的形態(tài)在夢中出現(xiàn),他們不住地陰笑、傻笑,形狀丑陋卻總是生氣勃勃,那種強健的活力代表著“惡意、怨恨,以惡為樂,以及以破壞毀滅的沖動為樂”(471)。終于毀滅的形象以正常人的面目在夢中一次次出現(xiàn),他是安娜的朋友、安娜的情人,最后成了安娜自己。安娜驚駭不已,她明白這個世界蓄積著一種可怕的能量:摧殘、破壞、毀滅,并以惡為樂,這種能量遁入人形又四處逃逸,使得世人惡毒冷漠、相互擺布。小說中安娜人格分裂的表現(xiàn)在于安娜的多種身份無法聚合以及安娜的多個“另外的自我”。安娜是簡納特的母親、邁克爾的情人,安娜是作家、是共產黨員,湯姆是安娜的“另外的自我”,愛拉也是安娜的“另外的自我”。安娜經??吹揭粋€個自我從身體中游離出來,安娜不能正常寫作了,安娜經常做噩夢,安娜不得不求助于蘇格大娘。
霍米·巴巴曾指出,生活在西方社會中的來自非西方國家的人們處于邊緣的文化處境,并以此激勵人們以不同的方式來思考邊緣空間的文化意義。倫敦是萊辛心底里真正的家園。1949年,萊辛離開生活了25年的非洲南羅得西亞,回到倫敦。她對自己發(fā)誓,有一天孩子們一定會繼承“一個美好的理想世界,沒有種族仇恨和不公正的行為等等”[5]。對于初到倫敦的萊辛而言,她無疑具有邊緣化的文化身份。以安娜為視點,小說中的倫敦不是萊辛遠在非洲時向往的文明的“國度”,相反卻充滿了破敗和冷酷,萊辛以小說主人公安娜的人格分裂、精神障礙表明了自己對倫敦這個家園的情感偏誤。
作為家園,一個關系性建構起來的生存性位置,倫敦顯示的是地理空間的社會學表征:人的社會活動、關系及意義。福柯在《詞與物》序言中首次提出了空間概念“異托邦”,“異托邦”是現(xiàn)實存在的東西,與沒有真實場所的烏托邦相反,“但這些真實存在卻時時通過自己的存在反對和消解現(xiàn)實,是對現(xiàn)實形成危險的一種他性空間(espaces autres)”[6]。倫敦顯然是一個物質與生命活動具有雙重危險的“他性空間”,是??驴臻g理論對應下的“家園異托邦”。??掠种赋觯骸坝姓鎸崍鏊漠愅邪畹目臻g并非僅僅指物理意義上的三維存在,而已經在轉型為一種人們生存活動的 ‘關系集合’”(ensemble derelations)[6]。也就是說,作為他性空間的異托邦是一種社會生活“關系網(wǎng)”式的關系構成物。倫敦作為萊辛在小說中的家園投射,剝去破敗、丑陋的外殼,暴露的正是作為生命活動的社會個體,人與人之間關系網(wǎng)絡的惡化。小說中倫敦空間的構想以安娜為主體,既是安娜作為社會主體感知的生活空間,也叫 “空間實踐”,又是以安娜為中心作為社會關系輻射網(wǎng)絡的表征生存意義的想象空間。福柯在異托邦的社會關系基礎上,分析了異托邦的多種形式:“偏離異托邦”是“與所要求的一般或標準行為相比,人們將行為異常的個體置于該異托邦中。這些是休息的房屋,精神病診所……”[6]。至此,作為家園異托邦,倫敦以安娜“噩夢、人格分裂癥”的異常個體完成了一個偏離異托邦的構建。
非洲,作為萊辛的另一個家園出現(xiàn)在小說的“黑色筆記”部分,它被萊辛定格為一個“狂歡化”的小空間:馬雪比旅館。這是萊辛作為一個來自宗主國的、長期生活在臣屬國的白人身份構架的話語空間。與倍感恐懼的倫敦相比,馬雪比旅館讓安娜充滿了濃濃的懷舊情緒。
恐懼,對這座城市的恐懼。害怕孤獨。真想跳起來,尖叫一聲,或跑到電話機旁給什么人打個電話。能阻止自己這么做的唯一辦法就是有意去想象自己正陷于一片熱光之中。(60)
非洲的熱光讓馬雪比旅館充滿生機。然而一切都是假象??駳g的背后是萊辛對生活了25年的非洲家園設下的痛苦魔咒。
順著安娜的記憶,看到了馬雪比旅館坐落在“灌木叢中,那四周小山環(huán)繞,到處長滿野花野草和一些稀奇古怪的植物的地方”(86),周圍的自然風光極富生氣。旅館里“酒吧燈火輝煌”,“木板墻擦得很光潔,黑色的水泥地板也熠熠生輝”(87)。老板是來自英格蘭的布斯比夫婦,他們帶來了英國人的傳統(tǒng)游戲“飛鏢靶和打硬幣游戲”。馬雪比旅館的人有兩個不同的群體:來自帝國的白人和殖民地的黑人。安娜是以左派團體成員的名義來到馬雪比旅館的,每個周末和其他人一起冬眠在鋼琴、啤酒、美食中,過著放縱、狂歡的生活,是一種“波西米亞式的集體調情聯(lián)歡”(119)。對于馬雪比旅館這個公共社會空間,安娜和她的成員們享有著“高貴”的特權,他們能在酒吧和餐廳打烊后依然享用到布斯比太太為他們安排的精致而豐盛的晚餐。
這個由7個白人組成的左派團體組織狀態(tài)混亂:三個來自空軍兵營的飛行員、一個養(yǎng)路工、一個德國難民、還有一個出生在非洲的白人。其中難民維利是安娜的男友,也是這個組織的領袖。作為左派成員,他們“理所當然地把種族隔離看作是洪水猛獸”,但對所謂的爭取種族平等又不知如何開展,每次討論說的都是一些重復的“非洲革命的廢話”和“我們怎么會莫名其妙地變得如此疲憊呢”?(95)飛行員保羅輕浮、傲慢,他以蓄意的粗野對待黑人:最熱衷的鬼把戲是“有意模仿殖民地人的陳詞濫調,讓人一聽就知道自己已受奚落和嘲弄”(101),他對殖民地黑人的嘲諷是“他們確實都是狒狒”(102),他惡作劇似的對馬雪比旅館的黑人廚師表現(xiàn)友好,卻又在和布比斯太太互相抬杠中讓黑人廚師當了替罪羊,黑人廚師十幾年賣命似的為布斯比太太干活最后被草率而無情地解雇。養(yǎng)路工喬治霸占了黑人廚師的老婆,每次來到馬雪比旅館,把女人藏在他的篷車里。他提出“盡一個社會主義者的責任,與種族歧視作斗爭”“給殖民地增加一個半白半黑的人種”(128),這其實是為自己霸占黑人婦女找了一個荒唐、可笑的理由。他們每一個人都反對種族隔離,骨子里卻又并不都信仰社會主義的未來,因此在行動上由于茫然冷漠或者荒唐無知而對現(xiàn)實無濟于事。他們只有在狂歡與墮落中尋找虛無的生存感,因為他們只是一群偶然湊在一起的人,“他們心里明白,只要這場特殊的戰(zhàn)爭一結束,他們就不會聚集在一起。他們誰都知道,并且及其坦誠地承認,他們間沒有共同語言”(67),他們對政治已沒有熱情,只有信仰失敗后對社會、對生活的反抗和揮霍?!拔覀儼疡R雪比旅館當作一種奢侈的、墮落的、意志薄弱的象征”(96)。
他們對社會沒有認同感,而性被作為“不負責任的樣子”(77)來表示他們對社會的反抗。保羅、杰米是同性戀者,維利是曾經的同性戀者,這也是為什么安娜作為維利的女友在一起兩年多卻并沒有性關系。他們會以“我們同性戀那陣子(77)”來尋開心,自嘲自己曾經做過的“時髦事”。保羅喜歡和維利在一起,卻又愛上了維利的女友安娜,保羅對自己感情的解釋是“人們應該盡可能相親相愛,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所賦予我們的責任”(79)。杰米是個真正的同性戀者,他愛保羅又看不起保羅,他會當著布比斯太太的面親吻保羅,也會在醉酒后摟住黑人廚師說“杰克遜,你愛我”。精力充沛的泰德說“他寧肯做一個同性戀者”,因為他覺得有很多他這個階級的年輕男子需要他去保護。他以超乎尋常的熱情在殖民地兩年多的時間里救助了十來個年輕的小伙子,他把這些人看作“壓在石塊底下的蝴蝶”(104)。左派團體中的另一位女性瑪麗羅斯愛著她的兄弟,她很坦率地認可自己的這種亂倫關系,“我們沒有造成任何危害,因此我看不出里面有什么過錯”(106)。當他的兄弟被一輛坦克碾成肉醬時,她的心就已經死去。沒有信仰的革命造就了一場精神混亂者的狂歡。
從5歲開始,萊辛從伊朗來到非洲,并在非洲度過了25年涵蓋了她性格形成的少年和青年時期。她在采訪中說到非洲對她的影響“在我看來,最重要的是它的空間。你知道嗎?實際上周圍幾乎沒有人,我過去經常一個人在灌木叢中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7]。萊辛在《金色筆記》中構架的馬雪比旅館是個雜糅化的空間,它保留了非洲固有的自然景物,與英國的世俗風情和白人左派團體帶來的小社會交雜在一起,融合、碰撞、沖突,使得這個空間帶上了虛無、悲涼的殖民色彩。“這個組織就像一個由流放者組成的團體,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懷著流放者所懷有的深仇大恨”(71)。其實,馬雪比旅館的呈現(xiàn)還是以安娜為視點,但作為主體人物不能忽視的卻是黑人廚師杰克遜。幾乎馬雪比旅館所有的社會關系的矛盾沖突和碰撞都集中到了這個勤勉的黑人廚師身上。他是保羅表達假性種族平等的被動接受者、喬治欺占黑人女性的無力反抗者、杰米同性戀示愛的受侵者、布比斯太太泄憤的最直接受害者。作為一個社會空間,馬雪比旅館對于這個黑人廚師來說,是所有能匯聚到他身上的黑人與白人的、種族隔離的、同性戀的、戰(zhàn)爭的社會話語沖撞的充滿災難的力量空間。
危機異托邦(hétérotopies de crise)是??轮赋龅牧硪环N異托邦形態(tài):“有一些享有特權的、神圣的、禁止別人入內的地方,這些地方是留給那些與社會相比,在他們所生活的人類中,處于危機狀態(tài)的個人的,……”[8]馬雪比旅館作為萊辛構建的另一個家園異托邦,相比較于倫敦,差異不在于它的純粹地理學特質,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社會關系的容器,這個家園異托邦的悲涼的、帶有災難的特質是由于空間人群的危機狀態(tài)引起的:萊辛在自傳《刻骨銘心》中談及自己曾和在非洲訓練的劍橋空軍學員們相處的經歷,承認“這段時間自有一番獨特的感覺,《金色筆記》中馬西比小鎮(zhèn)的故事就取材于此”[9],而說起這些空軍學員們的腔調和行事風格,認為他們“對祖國的不信任——我們的不信任——近乎于一種毒藥”[9]。馬雪比旅館作為家園的危機異托邦形態(tài),飛行員保羅詭秘的死亡命運就是最好的注解。這個充滿災難的、具有悲劇意味的空間帶著強大的沖擊力,成了一個殖民語境下的帶有詭秘死亡意志的他性空間。
《金色筆記》的主人公安娜同時患有人格分裂癥和寫作障礙癥,她的病態(tài)心理世界是文本構建的一個精神空間,其中“藍色筆記”中安娜的“游戲”以幻象呈現(xiàn)的方式表達了萊辛的另一種家園訴求,這是萊辛對家園的徹悟:真正的歸宿是消弭無家可居的生存困境。
安娜的“游戲”始于童年的經歷:安娜不止一次地想象自己正位于一間屋子,然后把屋子里的東西一件件地想過去,“床、椅子、窗簾,直到整個屋子都印入腦中”。然后走出屋子,想象出整幢住房,然后再出去,想象出整條大街,隨后安娜升起在空中,俯瞰倫敦,………慢慢地想象出整個世界,一塊又一塊大陸,一片又一片大洋,直至最后升入太空,回望地球……(544)
“游戲”的關鍵在于,在想象出廣闊無垠的同時,腦中要時刻記著這微乎其微的屋子、住房、大街。安娜發(fā)現(xiàn)這個沉思冥想的童年“游戲”能讓自己同時進入兩個世界,一個廣闊無垠,一個微乎其微。當她集中注意力于一只飛蛾、一朵小花、并漸漸想象在它四周的森林或海洋,或天空,“隨即,突然地,從微乎其微進入無垠太空?!?/p>
安娜努力地使自己重復“游戲”,在數(shù)次失敗之后她終于又進入一個令她更為癡迷的幻象空間,“經過幾個小時的專注的游戲之后,我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一種平靜而愉快的癡迷,和萬物融為一體,覺得瓶中的一朵花就是一個人,肌肉的緩慢伸縮就是推動宇宙運行的能量”(556)。游戲使安娜對渺小的個體自我、漫長的人類歷史及宏大的宇宙關系有了新的詮釋 :個體人的一生相對于整個人類的歷史,“就像一塊馬賽克鑲嵌進了十分古老的圖案,而且通過鑲嵌入位的行動,他就不再感覺到個人的痛苦”(465)。因此人應該拋開自我的個性,消弭自我和他者的對立關系,把個體的人的生命意識與整個宇宙融為一體,實現(xiàn)自我的超越與真正的生存意義。安娜終于不再做相同奇怪的噩夢了,在一次次的沉思冥想中,走向了人格的聚合:安娜的軀體躺在床上,認識的人,瑪麗羅斯、喬治、布比斯太太、杰米、死去的保羅,一個接一個地走進房間來,嘗試著進入安娜的體內?!材冉涍^一番搏斗,在睡夢中說“把自己聚合起來吧”,安娜回到自己的軀體里,從崩潰的狀態(tài)中獲得解脫。自我與他者和諧的關系是衡量“家園”的標準,人只有在與“天地、人神、陽光、樹木”中自由地生存,才會有家園的感覺。安娜的“游戲”是萊辛對“家園”至高無上的探求,也是對現(xiàn)實生存狀態(tài)的無奈與嘲弄。
在安娜的“游戲”中,所有的空間被并置在一起,時間成為共時性的雜糅,消解了作為歷時性的線性特質。這是安娜對空間的獨特感知,是安娜經驗世界的“空間再現(xiàn)”。福柯指出,“我們不是生活在一個同質的、空的空間(espace gene et vide)中,正相反,我們生活在一個布滿各種性質,一個可能同樣被幻覺所縈繞著的空間中”[8]。安娜的“游戲”世界成了非同質性空間并置的“外部空間”。“不知不覺之中,我已陷入游戲時那種超然入神的狀態(tài)。我成了這令人可畏的城市的一部分,成了千百萬大眾中的一員。我端坐在地板上,同時又置身于城市上空,俯瞰著它。”(577)??掠种赋觯愅邪钔鶗?“將幾個相互間不能并存的空間和場地并置為一個真實的地方”[8],“異托邦有創(chuàng)造一個幻象空間(espace dillusion)的作用,這個幻象空間顯露出全部真實空間簡直更加虛幻,顯露出所有在其中人類生活被隔開的場所”[8]。安娜的游戲生成正是一個幻象異托邦,是現(xiàn)實生存的照妖式幻境。
萊辛對宇宙空間與人個體生存間關系的這種徹悟或許來自于蘇菲主義, “我不相信一個人會因為某本書(或某個人)而改變,我開始閱讀伊德里斯沙赫的《蘇菲思想》,據(jù)說這本書有立竿見影的效果。我一直在尋找一種觀察思考生活的方式,一種符合我自己人生觀世界觀的方式。最終我拿到書的時候,我明白了我一直在苦苦尋找的到底是什么”[10]。戰(zhàn)爭對人類世界的摧毀使人們不得不直面生存困境,正確認識人類與宇宙的關系,拋棄人作為個體的性情與欲望,與宇宙融為一體,這樣世界、宇宙才能順應自然的力量前行,個體人的生存才不至于遭受困境。《金色筆記》中安娜的精神解脫、最后的人格聚合尋找的“游戲”途徑正是萊辛以自己的精神體驗為戰(zhàn)爭過后人類擺脫生存困境給出的一種啟示。它是人類最好的歸宿,是真正的家園,然而高不可及,只能用“游戲”幻象照妖式地呈現(xiàn)。
美國著名后殖民主義批評家愛德華·賽義德在《世界、文本、批評家》中談到批評作為一個文本事件,重要的在于發(fā)現(xiàn)和揭示“隱匿在虔誠、疏忽的常規(guī)之下的事物”[2]?!拔膶W空間”是《金色筆記》繁雜的敘事話語中層層剝離出的一個空間語境,“家園異托邦”的解讀既表征了文本作為與作者、世界構成的網(wǎng)絡的社會地理學意義,更凸顯了文本在??碌热丝臻g理論照應下的空間社會學意義,“我們自身究竟是誰?……我們是否可以不這樣?我們有沒有可能找到另類的生存方式?[11]”這些福柯“生存美學”中對于“關懷自身”思考的核心問題,無論怎樣,《金色筆記》都給出了自我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