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實
才知道,我是這么愛你。每一次走過你身旁,總會生出萬千愛的細(xì)芽,端坐嘉峪塬上的嘉峪關(guān),風(fēng)吹舊了容顏,雨侵蝕了皮膚,時間掏空了身體,你的氣味依舊濃烈,情懷依舊柔軟。六百多年的歲月被你捏碎,溶成一道道晚霞,無數(shù)個男人結(jié)成的萬千束光芒,溫暖了邊塞的苦寒,使靜默的黑山,孤寂的大戈壁感受到了嘹亮的愛。這些都清晰地刻在嘉峪塬上。
明洪武五年之前,嘉峪塬上空蕩蕩的,成吉思汗的鐵騎飄來飄去,云一樣,在祁連山里呼風(fēng)喚雨,在河西走廊,大雨一樣,傾瀉而下。大半個世界都成了他的,可是,兒子窩闊臺汗仍然東征西殺,風(fēng)一樣飄忽不定。受封河西的闊端不斷擴張自己的疆域,河西到新疆到西藏到蜀地,一塊一塊被他裝進口袋。王的心思總是那么多變,王的目光永遠在遠方,王也是脆弱的,包括后來的拖雷王。大王們換來換去,河西走廊草長草飛,養(yǎng)活著王和他的戰(zhàn)馬。大王們都很自信,河西走廊就是自家庭院里的走廊,閑來賞花、散步、自由出入。走廊西端是遼闊的西域,也是察合臺汗國,都是兄弟,一馬平川的道路多么適合千軍萬馬、殺氣騰騰地奔馳,這是蒙古人的喜好。
朱元璋很討厭這樣的殺氣騰騰,見不得戰(zhàn)馬在眼前擾來擾去,馬放南山多好,在河西走廊里欣賞祁連山,尤其秋日,白雪皚皚的山,綠草茵茵的草原,藍得讓人眩暈的天,還有漫漶的河流,血色的朝陽,大如車輪的落日,深闊的戈壁,讓一個飽滿的人像株草。朱元璋算是牛人一枚,在亂世爭得天下,1368年建立大明王朝,怎能像草一樣搖曳在西部,應(yīng)該像大山、城堡、石碑鐫刻在大地上,嘉峪關(guān)就是朱元璋鐫刻在河西走廊上的城堡。
嘉峪關(guān)得名嘉峪山,嘉峪是美好的意思,美麗的嘉峪山全長60公里被文殊溝(文殊寺就在溝里)、石關(guān)峽(漢代時的玉門關(guān))和討賴河截斷,孤孤的矗立在大戈壁上。孤獨就孤獨吧,好在有草木、泉水做伴,還有來來往往的使者、商旅、僧侶、冒險家、戍卒、驛使、牧羊人,也不十分寂寞。尤其文殊溝,溝壑幽深,林木蔥郁,清泉流水,風(fēng)景秀麗,在東晉時期就有石窟鑿于崖壁,寺廟創(chuàng)于唐貞觀,經(jīng)五代、唐、宋、元等歷代開鑿、建筑、塑像、彩繪,在香火鼎盛時期,庵、觀、寺、院處處香煙繚繞,殿、亭、樓、閣遍布奇峰異巒,元太子喃噠失還重修了文殊殿。晉人宋纖的三千弟子就在此讀書,想啊,每天黎明時,鳥鳴劃破寂靜的山谷,晨陽打在崖壁上,樹木上,帶著露水的瑯瑯讀書聲,多么清澈潮潤。山里的時光走得慢,一天長長的,不似我們,急吼吼的,長長一天被一樁接一樁事情切得碎碎的,我們的生命就是被這些看似重要的事物消耗殆盡。在山里讀書、生活多好。選擇在嘉峪塬上建關(guān)是馮勝(明大將)的主意,馮勝的大軍從黃河以西打到居延海、黑水城,一路戈壁、沙漠,荒荒的見不到綠色。還是折回來吧,黑水城被戰(zhàn)爭拖得筋疲力盡,居延湖養(yǎng)不起那么多人了,人們眼里全是藍瑩瑩的天,不見一滴雨水,水草、湖泊、森林庇護不了黑水城。被遺棄的黑水城啊似零落的花朵,是曾經(jīng)迸出的火花把自己燒死了嗎!嘉峪山不是這樣,有河流、泉水、蘆葦護衛(wèi),有大戈壁展展的伸向遠方,就在這里建座城堡吧。
城堡不大,面積2.5萬平方米,修修停停160多年,才有了現(xiàn)在的樣子——飛翔的蒼鷹(男人的模樣和志向)。南北伸展的長城,長長的翅膀,波浪似,起伏翻騰,河西走廊風(fēng)大,城堡常常飛在嘉峪山上。飛累了就落在嘉峪塬上,蒼蒼的,枯枯的,似末路英雄,看著黑山和祁連山。祁連山頂著一頭冰雪,只顧孕育山上山下,山里山外的草木和河流,只顧云來雨去,水霧繚繞,沒有時間和心情黑臉。還有那么多羊要喂養(yǎng),黑山要到處長出青草,完成自己的內(nèi)化。就跟太陽、月亮、星星和云朵說說話吧。
嘉峪關(guān)的云朵比我更了解這個城堡。它看見600多年前的深冬,大地吸盡了太陽的熱量,仍寒森森的。在塬上把杵的士卒,汗水凝成了白霧。城堡的基礎(chǔ)打好了,等待黑山里的巖石鋪地,上百噸的條石,太重了,搬不動,從黑山身上鑿下來的石頭堵在峽谷出不來。是冰把它們引向了塬上,這些堅硬的物在冰道上輕飄飄、舞蹈著,一溜煙就跑到了。十幾里路走得如此輕快,全仰仗那條結(jié)冰的路,從黑山里伸出蛇一樣的路,是士卒、石匠們用一桶桶水澆出來的。滴水成冰。高高的墻站起來了,土蒼蒼的城堡挺在嘉峪塬上,那些從黑山里出來的巖石,躺在幽深的門洞、西去的路上,任由車轍、馬蹄、長風(fēng)踏過。當(dāng)許多游人和我鳥雀一樣掠過嘉峪關(guān)城時,腳印就像雨點啪啪擊打著這些巖石,它們肯定記住了我們的聲音,當(dāng)然記住的還有木輪車吱溜吱溜聲,馬的嘶鳴和噴鼻聲,刀戟碰撞的金屬聲,戍卒的吆喝聲,離別時低低的哭泣聲和溫暖的話語,還有滯留在關(guān)城進出不得的嘆息聲。是呀,這里每一塊巖石上都寫滿絲綢之路的榮光和艱辛。
這是雨后的云朵,像堆成山的棉花,重重地壓在嘉峪關(guān)頭頂,也像遍布天堂的駱駝和羊,它們身上染了淡淡紅色。黑山里屁股上打了紅色記號的羊和駱駝,是從天堂里來的嗎。塬上那個嘉峪關(guān)太高了,那么多方磚要運到頂上,讓人愁腸。你以為,這些被神放出來的羊,在山里飄來飄去玩呢,不是的,是它們把那么多方磚馱到了十幾米高的城墻上。城墻固若金湯,滿速爾汗的鐵騎沒有越過。滿速爾,忽必烈的子孫,東察合臺汗國第十三任汗,時時想在河西走廊轉(zhuǎn)轉(zhuǎn),終于,在1516年,率領(lǐng)鐵騎從吐魯番,越過茫茫戈壁,漫漫沙磧直逼嘉峪關(guān)下。邊關(guān)告急,游擊將軍芮寧血灑疆場,滿速爾在嘉峪關(guān)前黯然神傷。難怪林則徐在經(jīng)過嘉峪關(guān)時感嘆:誰道崤函千古險?回看只見一丸泥。
祁連山里的雨呀雪呀時時飄過來,像汗水悄無聲息,滲進城墻上每一塊磚,每一粒土。雨呀雪呀飄落的時候,嘉峪關(guān)就是一幅畫——是紛飛的大雪,簌簌落下,茫茫里黑山、祁連山和嘉峪關(guān)都變得矮小,此時嘉峪關(guān)很溫暖,遠遠地,凌空飛檐的文昌閣、柔遠樓、光化樓輕盈、狐媚,刷了紅漆的柱子、窗欞似火,雪永遠澆不滅,敦厚的城墻扛著火把給東歸的人引路呢。雪打在窗欞上刷刷地,是木匠們的刨子從木頭上滑過,還是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蔫徸釉阼徝彈l不是這樣的聲音,那就是鉆,嗡嗡嗡幾下就打好了眼,把削好的鍥子頂進去,牢牢地就把梁、椽、柱、門楣、門檻、窗們扭結(jié)在一起了。然后,畫上畫兒,有寫意也有工筆,人物栩栩如生,草木葳蕤,這是畫家們的世界。滿樓的輝煌,滿樓的風(fēng)情,卻找不見一個畫家的名字,這些只與一個人有關(guān)——明朝名臣楊一清。雪突然停了,想讓老老的起了皺紋的樓閣像芍藥花那樣鮮艷,杏花那樣明亮,使落在灌木、蘆葦、駱駝草根上的雪,匍匐、快速向塬上挺進。天灰沉沉的,臥在城墻外的駱駝,靜靜等待騎著它游玩的旅客,零散的雪星子打在身上,然后軟軟落下,如果是雨,它的皮毛早就濕濕的了,像早晨被露水打濕的牛毛草,光滑發(fā)亮。在西部,這個耐寒耐旱的物常常在孤寂荒涼里走完一生。當(dāng)然,它們從不回憶起祖先在絲綢路上,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的辛酸和煎熬。
想起夏季某日里那枚夕陽,血一樣染紅了黑山和嘉峪關(guān),還有西部遼闊的天空。嘉峪關(guān)閉關(guān)了,那些涉過沙漠、荒寒從西域趕來的天涯倦客,撫摸著西城門洞里的墻壁或哭泣或歡歌,或為逃離沙漠而題詩墻上,你聽“戈壁高丘煙沙燥,探頭卻見雄關(guān)樓。入門久慕成新人,但思倦客風(fēng)塵中?!笔茄剑M了嘉峪關(guān)就成新人,從此告別這個“苦關(guān)”、“苦地”、“苦旅”。從這里伸出的“西域大道”,有太多的困苦,要不西城門洞的墻壁上多是吐苦水的話。這是1909年美國人蓋洛在嘉峪關(guān)看到的。黑夜升上來,嘉峪關(guān)又一次陷進空闊的寂靜,在這樣的夜里容易讓人想起攝人心魄的“海市蜃樓”,壯觀雄奇、燦爛無比的傍晚的西天。嘉峪關(guān)的月亮太大,有洗臉盆那么大,黃黃的垂在祁連山上,讓人有種擊打的沖動。嘉峪關(guān)里的客棧已經(jīng)熄燈了,熄不滅的是旅人躍動的心,密布西域大道上前赴后繼的腳印,碾不碎的夢想。朝陽還沒有升起來,關(guān)前已經(jīng)排起了出關(guān)入關(guān)的長隊,關(guān)照是木制的,磨得很光滑,清晰的木紋像剛長出的,這是運送糧食的小車到三百里外的糧站。關(guān)外櫛風(fēng)沐雨的使者、商旅趕著朝貢的馬匹,馱著各種夢想進入嘉峪關(guān)。其實嘉峪關(guān)的每一塊磚,每一粒土,每一個門洞和樓閣都涂滿人的夢想,都鐫刻著傳奇、溫暖、俗世里的熙熙攘攘。
站在嘉峪關(guān)城墻上,風(fēng)扯著衣服,呼啦啦像旗幟飄揚,飄揚著的還有天南海北旅人的那顆吸滿新鮮、盛滿向往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