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法與賈府秩序的建構

李丹丹

摘 要：《紅樓夢》中充滿了有關禮法秩序的多重信息。無論是賈府外部階級地位的建構、世代詩書簪纓之族優(yōu)美門風之形成及貴族文化之傳承，還是府內(nèi)及大觀園日常生活的作風儀派，都顯示出禮法秩在其中的重要的維護和支持作用。《紅樓夢》不能簡單的被批評為是一部維護禮教/反禮教的小說，盡管小說亦表達了禮教表演帶出的虛偽性，但通過小說文本透出的對禮法秩序的充滿感情的描述，可以看出小說明顯的尊禮傾向，以及其對建構情/禮兼?zhèn)涞睦硐肭?禮觀的努力。

關鍵詞：禮法 秩序 情/禮兼?zhèn)?/p>

如果說儒家以“仁”為核心建立起來的關于人倫、等級（三綱五常）等社會、家庭結構的傳統(tǒng)話語為明清社會提供了意識形態(tài)基礎。那么禮法和儀式就是建筑這一意識形態(tài)的磚石。在《禮記》的相關記載中，自周公制禮作樂開始，“禮”在被法典化和經(jīng)典化的推廣過程中，不僅僅被認為個人內(nèi)在自我道德縱向完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必要行為準則，更是建立起包括社會禮儀、宗教祭祀、圖騰崇拜等一系列橫向的溝通“天——地——人——神”，進而被王朝統(tǒng)治者作為其建立合法化秩序的行為規(guī)范。正如有學者曾言：“禮概括了作為人類與宇宙相通所必需的方式；一些法則和實踐，靠著它們，宇宙和人類世界的相互滲透由于人類的主動參與而得以維持?！雹僮鳛橐徊總?，《紅樓夢》描寫的是一部清代貴族世家的生活記憶，余英時在討論賈府的禮制文化形成時曾言：“滿族征服中國本土以后，漢化日益加深，逐漸發(fā)展出一種滿漢混合型的文化。這個混合型文化的最顯著的特色之一便是用早已過時的漢族禮法來緣飾流行于滿族間的那種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其結果則是使?jié)M人的上層社會（包括宗室和八旗貴族）走向高度的禮教化。所以一般地說，八旗世家之遵守禮法實遠在同時代的漢族高門之上。曹雪芹便出生在這樣一個‘詩禮簪纓的貴族家庭中?！?②賈府作為歷經(jīng)百年的世襲侯門，禮法在其中的滲透，不僅廣博至官制、喪葬、民俗、避諱、空間方位等禮法體統(tǒng)，也精雕細琢地體現(xiàn)在服飾、姓名稱謂、飲食、起居坐臥等方面的繁復有序?！都t樓夢》是寫貴族的，亦是寫給貴族看的，假若沒有儒家禮教的制度基礎、文化積淀，就不會有“公侯富貴之家”這般世家大族的形成累積，不僅小說的創(chuàng)作會失去生活素材的來源。而且徜若缺少這些世代禮法的累積與鋪排，《紅樓夢》也就缺少了獨特的美學與社會學魅力。另外，更為重要的是，禮法秩序在文本中，不僅僅是作為細節(jié)場面的填充物而存在的，某種程度上，倫理秩序的崩塌、禮法秩序的混亂也是賈府衰落、大觀園隕滅的一個極其內(nèi)在的關鍵因素。

一、貴族世家外部階級地位的建構——賈府府第與空間配置

小說一開始，曹雪芹就通過對寧榮兩府宅第的外在形象的雕刻來凸顯賈府“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士族氣象。賈府作為世家大族身份地位的象征首先體現(xiàn)在府第③建筑形制的開間數(shù)、高低、大小與紋飾圖案的選用及繁簡差異上。小說中，賈府第一次出現(xiàn)，是在賈雨村的描述中，“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墻一望，里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后一帶花園子里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茵潤之氣。（第二回）”短短如白描的兩句話，已經(jīng)描摹出鐘鳴鼎食之家應有的堂皇肅穆、威嚴陣仗，它們是寧榮二府盛世威望的外顯符號象征。而藏附在這外顯符號之下的世家威儀以及大家作派，則是通過初進榮國府的林黛玉再次獲得確認。第三回林黛玉參拜府中長輩的謁見次序以及對黛玉眼中的賈府的二度厚描，一方面無形中透露榮國府第二、三代承繼子孫的尊卑長幼和其在宗法禮制上的先后位次，另一方面，這種尊卑以及他們在世家生活中的實際權力關系及日常地位，則又清晰具體的透露在各人所居院宇的空間大小、布局結構以及陳設布置中。

賈母在禮法秩序上是最高位者，是賈府的精神支柱，亦是賈府位階最高的老祖宗，是黛玉第一個要參拜的對象，但因年邁不管事，在日常實際權力上并不位居最高（雖然賈府日常的運作并不依靠賈母進行，但有時最終的裁斷權依然在賈母這里），因此別居榮府西邊大院。此院雖非正經(jīng)上房，但格局陳設悉皆不凡，“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弘敞軒闊的格局和華麗精致的排場，宣告出賈母身份的尊貴。而“臺磯之上，坐上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屋內(nèi)人數(shù)眾多的仆婢既暗示賈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身份，亦顯示賈母正室依然是內(nèi)眷們往來聚集、通訊、傳報以及裁斷示下的中心樞紐。并且，房內(nèi)丫鬟仆婦雖眾多但都“斂聲屏氣，恭肅嚴整”，也展現(xiàn)出賈母日常生活里嚴謹異常的規(guī)矩禮制。賈赦、邢夫人是榮府長房，是黛玉第二個要參拜的對象，但在黛玉眼中，身為承襲世爵的賈赦、邢夫人居住的卻是從“榮國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的東院，其“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在。”（第三回）小巧的別院是現(xiàn)襲一等將軍賈赦所居院落的重要特征，身為長房卻另開獨門別院居住，規(guī)模形制亦縮減為“小巧”，且“隔斷”之痕跡宛然猶在，既暗示出賈赦一房在家族中的不得寵、不掌權的邊緣位置，似乎也隱隱埋藏著一段尚未被揭開的家庭矛盾和裂痕。④

與賈母同在榮國府的是賈政和王夫人，不同于賈赦、邢夫人花園別院的“小巧別致”，賈政、王夫人的上房是直通大門的“正經(jīng)內(nèi)室”——榮禧堂，“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充分展現(xiàn)出榮國府歷將百載的世澤榮光。諾伯舒茲在他的《場所精神——邁向建筑現(xiàn)象學》中曾將人為場所區(qū)分為：“浪漫式”、“宇宙式”、和“古典式”三種范疇。其中，“以‘宇宙式命名建筑乃因其明顯的一致性和‘絕對的秩序。宇宙式建筑可以被視為是一個整合的邏輯系統(tǒng)，就超越個體的具體情境的觀點而論，似乎是理性的和‘抽象的?！雹輳闹Z伯舒茲的定義來看，榮禧堂正是一處“宇宙式”建筑，是禮法秩序和權力政治的樞紐中心，亦是儒家“絕對秩序”的象征，比如直通正門且四通八達的空間位置及整飭的中軸對稱性，一方面向內(nèi)暗示出榮禧堂在榮國府權力中心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向外象征著此一鐘鳴鼎食之家禮儀體統(tǒng)的文化精粹。與此同時，從五間大正房連帶兩邊廂房的宏闊對稱格局，到榮禧堂御賜牌匾，郡王手書對聯(lián)，螭龍紋飾、銅鼎金彝，乃至地下桌案交椅的陳設及數(shù)量布置，這些代表著顯貴、禮度、莊嚴和富麗的符號，無一不凸顯榮國府上房里的世家氣象。在這個空間中，密集布置的禮儀符號和撲面而來的秩序感，強烈的昭示著自身的存在以及象征的階層權力，并以抽象的整一的禮法系統(tǒng)遮蓋活動在其間的個體的自主性與獨特性。不僅居住者的性格、精神、意志等情感活動被隱藏，甚至進入其中的人的身份屬性亦會被這個空間自身蘊含的秩序規(guī)則反向定義乃至強制規(guī)范。黛玉初進榮禧堂拜見賈政、王夫人，就仔細忖度正房內(nèi)座位的尊卑次序。王夫人坐在炕上西邊下首，見她來了，便往東讓，小說中兩次描寫黛玉度其位次，都不便上炕，只在炕邊的椅子上坐了。這段描寫，雖旨在體現(xiàn)黛玉大家閨秀的禮儀教養(yǎng)與初至榮府的敏感謹慎，但亦從另一個角度體現(xiàn)出，這種空間的禮儀規(guī)范，亦在無形中召喚所有的進入者，變幻相應的身份標示，順從、遵循空間所潛藏和暗示的行為矩度，并踐行合宜的儀式舉止。

除了榮禧堂，賈母后院正房中，小說通過對餐前、用餐時、餐后的儀式尺度再一次暗示世家大族謹嚴有序的禮法規(guī)矩。何人坐、何人布菜伺候，各個小姐固定的座位和制式順序，以及媳婦丫鬟婆子們?nèi)绾胃魉酒渎殻績?nèi)人數(shù)眾多，如何“連一聲咳嗽不聞”，這些細節(jié)無一不說明賈母房里日常進餐就是一種確認身份關系與禮法秩序的儀式，在站、坐、位次、方向、里外的空間排序、間隔以及距離中，凸顯權力關系、宗法秩序。可以說，在如此富含意義的禮法空間中，老祖母、太太、奶奶、小姐、丫鬟的身份屬性要遠遠高過他們個體的人格情性，即使權重機變?nèi)瑛P姐、受寵率性如黛玉，一入正室，也都需要在孫媳婦、孫女兒的角色限制下，恰如其分的承歡行事。正如儒家意識形態(tài)所要求的那樣：“人類的行為要為宇宙進程帶來秩序，而這一進程正是通過禮的正確表演而得以完成的?！雹?/p>

二、倫理秩序在家庭內(nèi)部的有序展演——日常起居的禮法規(guī)范

規(guī)矩多且嚴，是賈府作為詩禮簪纓之族的印記，黛玉初進賈府時聞得母親說起“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后來榮府小廝興兒也不諱言“我們家的規(guī)矩又大”，第十三回秦可卿之喪，將王府喪葬、吊唁之禮描寫的巨細靡遺，自不消細說。這里僅舉一小例，如第二十四回賈寶玉去探賈赦病時，小說描寫道，寶玉“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了些風寒，先述了賈母的話，然后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绷攘葦?shù)語，即將府內(nèi)日常問安的禮數(shù)用心描出，寶玉是奉賈母之命而來，有代賈母探病之意，所以寶玉雖是子侄晚輩，賈赦、邢夫人亦得先以兒子、兒媳身份站起來聽寶玉傳話并恭恭敬敬回話，之后才是寶玉跪下向賈赦請安。另外，賈母一日三餐均有各房兒孫循禮獻菜，作為孫子、孫女的寶玉、四春等可以坐著吃飯，而作為兒媳、孫媳的王夫人、李紈、王熙鳳要圍繞伺候；其他如祭祖拜神、晨昏定省、家常宴集乃至賀往迎來，事無巨細，賈府上下莫不依照身份嚴格按角色遵禮行事，難怪初至賈府的劉姥姥也忍不住贊嘆：“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到說‘禮出大家”（第四十回）。

實際上，在孔子對于禮樂理想的設計中，身份、角色之正名正是維護“禮”和實現(xiàn)“禮”的核心，也即是說，對“禮”的踐行，就是通過建構一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結構系統(tǒng)，使得每一個人在一個處境中適當?shù)陌缪菽硞€角色，并通過維護這些角色間的相互責任、義務，進而把君臣、夫婦、父子、長幼以及親友組織在一個龐大的等級倫理秩序。因為“在孔子的思想中，表述正統(tǒng)價值觀的適當行為同一個與宇宙保持和諧的統(tǒng)治者掌管的秩序良好的穩(wěn)定社會有關，”⑦而和諧、秩序和穩(wěn)定不僅是國家也是一個家族要實現(xiàn)的目標。這種對傳統(tǒng)文化倡導的種種家庭禮儀在賈府被一絲不茍地全面實踐著，它切實而具體、無往而不在，規(guī)范著賈府上下每個人的言行。當家主事的王熙鳳雖然在個別場合可以“放誕無禮”，但大多時候仍須畢恭畢敬地“立規(guī)矩”，不敢有半點錯縫兒。寶玉雖得眾人寵愛，背后縱他一點子，但其同樣沒有超越禮法規(guī)矩的特權，經(jīng)過老爺書房門口，即使鎖門，也必須下馬（第五十二回），口內(nèi)偶爾叫出丫頭的名字也要被林之孝家的教導一番（第六十三回），“憑他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第五十六回）。

不僅賈府，即使是被譽為理想世界的大觀園，亦因為賈府詩禮之族的門風和宗族禮法的向內(nèi)延伸，園中生活亦形成了明顯的禮法秩序與等級結構。這些秩序和等級，一方面體現(xiàn)在園內(nèi)形成的以“房”為單位，從主子——大丫頭——小丫頭逐次第降的階級秩序中。比如，各“房”大丫頭（兼“姐姐”）以其過來人的身份和經(jīng)驗，不僅私掌著管理小丫頭衣物、錢財?shù)穆氊?，同時承擔著教導小丫頭的任務，且擁有在后者犯規(guī)時教訓、打罵甚至“攆出去”的權力。另一方面，大觀園的等級秩序也體現(xiàn)在大觀園擁有嚴明的空間界限劃分，大丫頭、小丫頭、婆子們不同身份、地位的人在園中所能到達的邊界是有標識的，任何逾越界限的人不僅會遭受排揎，重則面臨被趕出園子的懲罰。雖然對大觀園來說，首先必須承認平等詩意的存在以及寶玉在姐姐妹妹之間試圖打破固有的禮法等級，以情不情的體貼去定位他與眾姐妹、丫頭的關系。但是禮法秩序的存在依然重要且必不可少，一則禮法秩序從制度結構保護了大觀園日常運作的順利行進，保護其不受外界力量的侵害。二則通過主/仆階層角色的劃分評定，為寶玉及小姐主子們“金尊玉貴”的生活體統(tǒng)以及裙釵詩意生活的順利進行提供保障。事實上，尚若從小說對大觀園的整體設計上看，大觀園的興衰某種程度上亦與禮法秩序是否有效運行關系密切，比如園外人的暗中進入、婆子們逾越界限或者丫頭們私相傳遞信物等等越禮行為，在小說中都被暗示為大觀園受到玷污、破壞的征兆。

盡管有太多人從現(xiàn)代意識看來，對歷史上這種世家大族的認識以及繁冗的禮節(jié)，往往斥以“封建”概述之，但錢穆先生卻反對這樣不加辨析的簡單否定態(tài)度，并對這一現(xiàn)象批評到，“今人論此以時代之門第，大都只看出其在政治上之特種優(yōu)勢，與經(jīng)濟上之特種憑籍，而未能注意及于當時門第中人之生活實況，及其內(nèi)心想象。因此所見淺薄，無以抉發(fā)此一時代之共同精神所在?！雹嗍聦嵣?，對擁有上千人口的賈府而言，禮的重要性不僅體現(xiàn)在維護日常秩序的正常運作上，更表現(xiàn)為促進世代詩書之家的優(yōu)美門風的形成，以及綿延傳承簪纓之族百年“富貴”文化的累積。牟宗三先生在談論文化傳統(tǒng)與貴族社會時，也指出，“我們不能輕視貴族社會，斯賓格勒（Spengler）就知道這個道理，他認為一切能形成一大傳統(tǒng)的文化都是貴族社會的文化”，“貴是精神而言，我們必須由此才能了解并說明貴族社會之所以能創(chuàng)造出大的文化傳統(tǒng)。周公制禮作樂，禮就是form（形式），人必須有極大的精神力量才能把這個form頂起來而守禮、實踐禮?！雹徇@段闡述，清晰的表明富貴之家的精神文化實在與嚴謹有序的儒家禮教息息相關、互為支撐。一方面，宗法禮教的形式為一切大文化傳統(tǒng)的承繼和傳遞奠定了血脈根基，另一方面，文化傳統(tǒng)的精神之“貴”⑩又通過振拔的生命將宗族禮法世代延續(xù)。

三、“禮”的雙重性與《紅樓夢》的“情/禮”兼?zhèn)溆^

也許受制于五四以來，現(xiàn)實主義社會學的批判解讀模式，很多論述都認為曹雪芹是反禮教的，《紅樓夢》中對禮儀制度的描寫應持一種反諷的態(tài)度去對待。這一對“儒”學之復雜構成不加辨析的解讀模式，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之后才有所改觀。人們逐漸認識到“儒”在《紅樓夢》中表現(xiàn)的多重性，以及《紅樓夢》本身對待“儒”的復雜態(tài)度。因為小說明顯的在描寫倫理孝悌的一些片段中，“既重申了儒家基本德行的價值，也質(zhì)疑了它們作為抽象理念呈現(xiàn)在具體的社會實踐中的結果?！北热纾≌f中主要的男性文人，賈赦、賈政、賈珍、賈璉、賈蓉等，他們一方面在家中是孝子，都能較為嚴格的遵守倫理禮法的規(guī)定，但另一方面，他們對禮法的表面尊重卻導致在社會實踐領域中更深的道德威望的淪喪、個體人格的矮化、官場的腐敗以及他們個人在社會、政治、家庭生活中的言行不一和表里分離。比如賈珍、賈蓉在賈敬喪禮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前籍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后，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第六十四回），亦是名不副實的生動證明。另外即使如遵禮的鳳姐，其在賈母面前的各種承歡機變乃至效“斑衣戲彩”的孝行，雖說不乏出自真心的孝敬，但也未嘗沒有討巧為自己謀利益（比如穩(wěn)固自己當家的權力，跟鴛鴦借當?shù)壤妫┑脑?。也即是說履行禮儀義務本身既可以是出自倫理道德的需要，但也同樣可能是為利益所驅使。其實，“任何一個在禮儀的名下所展開的實踐活動是否真正符合自然、神圣的道德理念，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誰來看待這一行為，以及怎樣對它做出解釋?！泵鎸@個問題，曹雪芹顯然矛盾的多，因為禮儀秩序不僅是賈府賴以生存的基本規(guī)范，是世家大族優(yōu)美門風、貴族文化傳承的必要保障，必須愛之親之且維護之，但是禮在實踐中的功利性卻大大地降低甚至違背了禮的道德內(nèi)涵，因此曹雪芹亦不客氣的對禮的虛假性、表演性、偽飾性一一深度厚描。

很長時間以來《紅樓夢》都視為反禮的叛逆之書，但是透過文本，能看出曹雪芹反對的并非是儒家正統(tǒng)的禮儀之禮，而是被程朱僵化的無情之理或偽禮，如眾所知，程朱理學發(fā)展至明清，因對情欲的過分壓抑已經(jīng)充分動搖了其作為士人價值觀的基礎，其與經(jīng)驗世界的背離使得清初的思想家“試圖用另一種約定俗成的道德共識和形諸儀節(jié)的規(guī)則來替代它，于是有‘以禮代理的思路?！边@里撇開禮與理的具體區(qū)分，《紅樓夢》對禮的態(tài)度顯然與清代樸學“以禮代理”的禮儀主義思潮關系密切，小說不僅呈現(xiàn)明顯的尊禮攘理的傾向，且流出強烈的情/禮流轉以及對情/禮兼?zhèn)涞睦硐胄韵胂蟆＿@一想象不僅滲透在小說主要的情節(jié)設計上，且體現(xiàn)在對人物角色的性格刻畫中。前者如元妃省親時體現(xiàn)出的國禮與人倫之情的互融互動，元妃對大觀園各處所命名時的情禮兼?zhèn)湟约捌鋵氣O、黛玉、齡官等人所顯露出的性情之真的賞識態(tài)度。在對主要人物的刻畫中，雖然《紅樓夢》是重“情”之作，但“禮之大本在情”，小說主要人物中凡是用情至深者也往往能發(fā)乎情而止乎禮，寶黛至情，何有越禮行為？倒是寶玉與襲人的偷試云雨乃為“越禮”，而曹雪芹及歷來讀者亦因之對襲人稍有微詞。與此同時，小說中大多有“越禮”行止的人，亦亦因之遭受懲罰，可卿、秦鐘因越禮而死亡，玉釧兒因“越禮”而被逐自殺，芳官、文官等伶人因不安分守己而經(jīng)常“越禮”被驅逐，司棋、潘又安因在園中“越禮”相會而被逐，而秦可卿判詞中的“造釁開端實在寧”亦是暗示寧國府違/偽禮之事太多，最終將導致賈府秩序大廈的傾覆……

總之，《紅樓夢》不僅表現(xiàn)出較強的遵禮思想，且正面人物的言行亦大致能在情與禮中取得平衡。當然小說中情/禮互相流轉的表現(xiàn)是復雜的，小說亦因這復雜增加了思想的深度，同時亦因此增加了解讀的無窮樂趣。

注釋

① Zito，Angel.Of Body and Byush：Grand Sacrifice as Text/Performance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a[M].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16.

② 余英時.曹雪芹的反傳統(tǒng)思想[A]//紅樓夢的兩個世界[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2：201.

③ 關于清代爵位與府第稱呼、建制的具體描述可參見歐麗娟.《大觀紅樓》（綜論卷）[M].臺大出版中心，2015：88-90.

④ 第七十五回，中秋夜宴時，賈赦以“針灸治病”的笑話暗示賈母的偏心。

⑤ 諾伯舒茲.場所精神——邁向建筑現(xiàn)象學[M].施植明，譯.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0：67.

⑥ Zito，Angel.Skik and Skin：Significant Boundaries.（絲綢與皮膚：重要的分界），In Body，Subject and Power，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03.

⑦ （美）韓書瑞，羅友枝.十八世紀中國社會[M].陳仲丹，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90.

⑧ 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系[A]//《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三）[M].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77：155.

⑨ 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中國哲學之簡述及其所涵蓋之問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27-130.

⑩ 牟宗三先生曾指出貴族世家中，“貴”與“富”是 兩個范疇的概念，“貴族在道德、智慧都有它所以為貴的地方，……‘貴是屬于精神的，‘富是屬于物質(zhì)的.”參見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中國哲學之簡述及其所涵蓋之問題[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30.

馮震翔.論賈寶玉的儒家真面孔[J].第二輯.紅樓夢學刊，2011；劉清平.曹雪芹哲學心態(tài)結構的文化學辯正[J].第四輯.紅樓夢學刊，1992；饒道慶.《紅樓夢》的“怨棄”情緒與“被棄”原型[J].文藝研究，2003（2）.

Marston Anderson.The Scorpion in the Scholar′s Cap，275.

商偉.禮與十八世紀的文化轉折——《儒林外史》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17.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第二卷）[M].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443.

具體的禮與理的區(qū)分，可參見伍大福.“越理”與“越禮”之辯——兼談《紅樓夢》尊禮攘理的思想傾向[J].第二輯.紅樓夢學刊，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