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歪曲的河神

王中翼

簡潔、凝練、克制而有分寸的文字如何寫就？文言文篇章是磨煉文字功底的必讀之物。在古意中探尋主題的側(cè)面，在古文中聆聽遙遠(yuǎn)的回響。如今，我們的心靈仍能與之共振，激起穿越千年的默契和聲。

[作者簡介]

褚少孫，西漢后期史學(xué)家、文學(xué)家。潁川（今河南禹州）人，寓居沛縣。西漢中后期時做過博士。司馬遷去世后，《史記》有些篇章散失了，據(jù)班固說是“十篇缺，有錄無書”。褚少孫做了補(bǔ)充、修正的工作，凡是他補(bǔ)寫的《史記》，都有“褚先生日”的字樣。明人輯有《褚先生集》。下文即節(jié)選自他所補(bǔ)寫的《史記·滑稽列傳》。

原文

西門豹治鄴

褚少孫

魏文侯時，西門豹為鄴令。^①豹往到鄴，會長老，問之民所疾苦。^②長老曰：“苦為河伯娶婦，以故漸貧。”^③豹問其故，對曰：“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shù)百萬，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與祝巫共分其余錢持歸。當(dāng)其時，巫行視小家女好者，云‘是當(dāng)為河伯婦，即娉取。冼沐之，為治新繒綺毅衣，閑居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行十余日。其粉飾之，如嫁女床席，令女居其上，浮之河中。始浮，行數(shù)十里乃沒。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yuǎn)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所從來久遠(yuǎn)矣。民人俗語曰：‘即不為河伯娶婦，水來漂沒，溺其人民云。”^④西門豹日：“至為河伯娶婦時，愿三老、巫祝、父老送女河上，幸來告語之，吾亦往送女?！苯栽唬骸爸Z?！?/p>

至其時，西門豹往會之河上。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其巫，老女子也，已年七十。從弟子女十人所，皆衣繒單衣，立大巫后。^⑤西門豹曰：“呼河伯婦來，視其好丑?！奔磳⑴鲠≈校瑏碇燎?。豹視之，顧謂三老，巫祝、父老曰：“是女子不好，煩大巫嫗為人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后日送之?！奔词估糇涔脖Т笪讒炌吨又?。有頃，曰：“巫嫗何久也？弟子趣之？”^⑥復(fù)以弟子一人投河中。有頃，曰：“弟子何久也？復(fù)使一人趣之！”復(fù)投一弟子河中。凡投三弟子。西門豹曰：“巫嫗、弟子，是女子也，不能白事，煩三老為入白之。”復(fù)投三老河中。西門豹簪筆磬折，向河立待良久。⑦²長老、吏傍觀者皆驚恐。西門豹曰：“巫嫗、三老不來還，奈之何？”欲復(fù)使廷掾與豪長者一人人趣之。皆叩頭，叩頭且破，額血流地，色如死灰。西門豹曰：“諾，且留待之須臾?！表汈?，豹曰：“廷掾起矣。狀河伯留客之久，若皆罷去歸矣?！编捓裘翊篌@恐，從是以后，不敢復(fù)言為河伯娶婦。

西門豹即發(fā)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當(dāng)其時，民治渠少煩苦，不欲也。^⑧豹曰：“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后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sup>⑨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⑩十二渠經(jīng)絕馳道，到漢之立，而長吏以為十二渠橋絕馳道，相比近，不可。¹¹欲合渠水，且至馳道合三渠為一橋。¹²鄴民人父老不肯聽長吏，以為西門君所為也，賢君之法式不可更也。長吏終聽置之。¹³故西門豹為鄴令，名聞天下，澤流后世，無絕已時，幾可謂非賢大夫哉！¹⁴

注釋

①魏文侯：戰(zhàn)國初期魏國國君，名斯。鄴：今河北省臨漳縣西南。

②長老：年高有德的人。

③河伯：河神。

④三老：官名，掌管教化。廷掾（yuan）：縣令的助手，負(fù)責(zé)處理案件。常歲：每年，年年。祝巫：以祭祀鬼神為職業(yè)的人。巫，一般為女性，即俗謂之女巫、巫婆。娉?。和捌溉ⅰ保@里是留下聘禮，把人搶去的意思。治：置辦。新繒（zeng）綺毅（hu）衣：新的鮮艷輕薄的絲綢衣服?？?，絲織品的總稱。綺，有花紋的絲織物。毅，輕而薄的絲織物。張緹（ti）絳?。褐еt色絲綢的帷帳。緹，橘紅色的絲織物。粉飾：指梳妝打扮。如嫁女床席：此句缺少必要成分，據(jù)上下文，應(yīng)是“置備床席如嫁女者”。即：假若，如果。

⑤從：帶領(lǐng)。弟子女：女弟子。十人所：十來個人。所，許，大約。

⑥趣：通“促”，催促。

⑦簪筆磬（qing）折：描述西門豹故作恭敬、嚴(yán)肅的樣子。簪筆，以筆為簪，插在冠前，顯示禮節(jié)。磬折，身體彎曲打躬作揖，有如石磬曲折之形。磬，古代打擊樂器，形狀像曲尺，用玉、石制成，可懸掛。

⑧少煩苦：略微感到疲勞辛苦。少，通“稍”。

⑨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意思是可以和人民享受成功的成果（某項(xiàng)決策帶來的好處），不可以開始的時候和人民謀劃去做這件事情（即政策的制定）。

⑩水利：治水的好處。民人以給足富：人民因此夠用，并日漸富足。

11經(jīng)絕：橫穿，橫過。馳道：天子車駕所走的大路。

12且至馳道：意思是渠水快要流到馳道的時候。且，將。

13聽置之：接受了他們的意見，就那樣放著（沒做改變）。

14絕已：終了，停止。幾可：豈可。

參考譯文

魏文侯的時候，西門豹出任鄴地縣令。他到鄴縣，會集地方上德高望重的人，問他們有關(guān)老百姓痛苦的事情。這些人說：“苦于給河伯娶媳婦，因?yàn)檫@個緣故，本地民窮財盡?！蔽鏖T豹問這是怎么回事，這些人回答說：“鄴縣的三老、廷掾每年都要向老百姓征收賦稅搜刮錢財，收取的這筆錢有幾百萬，他們只用其中的二三十萬為河神娶媳婦，而和祝巫一同分那剩余的錢拿回家去。到了為河伯娶媳婦的時候，女巫巡查看到小戶人家的漂亮女子，便說‘這女子合適做河伯的媳婦，馬上下聘禮娶去。給她洗澡洗頭，給她做新的絲綢花衣，讓她獨(dú)自居住并沐浴齋戒；并為此在河邊上給她建好供獨(dú)居齋戒用的房子，張掛起紅色的綢帳，這個女子就住在那里面，給她備辦牛肉酒食，這樣經(jīng)過十幾天。大家又一起給她梳妝打扮，并像嫁女兒一樣置辦好床鋪枕席，讓這個女子坐在上面，然后把她浮到河中。起初在水面上漂浮著，漂了幾十里便沉沒了。那些有漂亮女子的人家，擔(dān)心大巫祝替河伯娶她們的女兒去，因此大多帶著自己的女兒遠(yuǎn)遠(yuǎn)地逃跑。也因?yàn)檫@個緣故，城里越來越空蕩無人，以致更加貧困，這種情況從開始以來已經(jīng)很久了。老百姓中間流傳的俗語有‘假如不給河伯娶媳婦，就會大水泛濫，把那些老百姓都淹死的說法?！蔽鏖T豹說：“到了給河伯娶媳婦的時候，希望三老、巫祝、父老都到河邊去送新娘，希望也請你們來告訴我這件事，我也要去送送這個女子?！边@些人都說：“是?！?

到了為河伯娶媳婦的日子，西門豹到河邊與長老相會。三老、官員、有錢有勢的人、地方上的父老也都會集在此，看熱鬧來的老百姓也有二三千人。那個女巫是個老婆子，已經(jīng)七十多歲。跟著來的女弟子有十來個人，都身穿絲綢的單衣，站在老巫婆的后面。西門豹說：“叫河伯的媳婦過來，我看看她長得漂亮不漂亮?！比藗凂R上扶著這個女子出了帷帳，走到西門豹面前。西門豹看了看這個女子，回頭對三老、巫祝、父老們說“這個女子不漂亮，麻煩大巫婆為我到河里去稟報河伯，需要重新找一個漂亮的女子，遲幾天送她去。”就叫差役們一齊抱起大巫婆，把她拋到河中。過了一會兒，說：“巫婆為什么去這么久？叫她弟子去催催她！”又把她的一個弟子拋到河中。又過了一會兒，說：“這個弟子為什么也這么久？再派一個人去催催她們！”又拋一個弟子到河中?？偣矑伭巳齻€弟子。西門豹說：“巫婆、弟子，這些都是女人，不能把事情說清楚。請三老替我去說明情況。”又把三老拋到河中。西門豹帽子上插著筆簪，彎著腰，恭恭敬敬，面對著河站著等了很久。長老、廷掾等在旁邊看著的都驚慌害怕。西門豹說：“巫婆、三老都不回來，怎么辦？”想再派廷掾或者長老到河里去催他們。這些人都嚇得在地上叩頭，而且把頭都叩破了，額頭上的血流了一地，臉色像死灰一樣。西門豹說：“好了，暫且留下來再等他們一會兒?！边^了一會兒，西門豹說：“廷掾可以起來了，看樣子河伯留客要留很久，你們都散了吧，離開這兒回家去吧。”鄴縣的官吏和老百姓都非常驚恐，從此以后，不敢再提起為河伯娶媳婦的事了。

西門豹接著就征發(fā)老百姓開挖了十二條渠道，把黃河水引來灌溉農(nóng)田，田地都得到灌溉。在那時，老百姓開渠稍微感到有些厭煩勞累，就不大愿意。西門豹說：“老百姓可以和他們共同為成功而快樂，不可以和他們一起考慮事情的開始?，F(xiàn)在父老子弟雖然認(rèn)為因我而受害受苦，但可以預(yù)期百年以后父老子孫會想起我今天說過的話?！敝钡浆F(xiàn)在鄴縣都能得到治水的好處，老百姓因此而夠用，并日漸富足起來。十二條河渠橫穿御道，到漢朝建立時，地方官吏認(rèn)為十二條河渠上的橋梁截斷了御道，彼此相距又很近，不行。想要合并渠水，水渠將至馳道時，把三條渠道合在一起，架一座橋梁。鄴地的百姓不肯聽從地方官吏的意見，認(rèn)為那些渠道是經(jīng)西門先生規(guī)劃開鑿的，賢良長官的法度規(guī)范是不能更改的。地方長官終于聽取了大家的意見（放棄了并渠計劃），任它保留著原來的樣子。所以西門豹做鄴縣令，名聞天下，恩澤惠及后世，沒有斷絕停止的時候，難道能說他不是賢大夫嗎？

漫讀

“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蔽覈鴼v來有河神、水神之說，幾乎所有的江河湖海都有主宰其的神祗，他們大多充滿著人間情味，因而留下了許多精彩綺麗的傳說，也因此滋養(yǎng)出許多美妙動人的詩文。

比如，黃河的水神叫馮夷，也叫河伯?！肚f子·秋水》開篇寫道：“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渙渚崖之間不辯牛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嘆?！逼渲械摹叭簟笔潜焙Ｖ?。河伯是一位值得稱道的人物，他雖然一開始囿于見識，不知天闊地遠(yuǎn)，但他見到大海后，馬上意識到自己的渺小與不足，感嘆自己“長見笑于大方之家”，立刻改正態(tài)度，虛心向北海之神若求教，從而使自己得到了提高。

相比之下，掌控洪水的水神共工，他的形象就有點(diǎn)惡劣，古人甚至把他列為“四兇”?！痘茨献印防镎f他：“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p>

唐代傳奇小說《柳毅傳書》則塑造了洞庭君（洞庭湖之神）和他弟弟錢塘君（錢塘江之神）栩栩如生的形象。洞庭君有情有義，涵養(yǎng)深厚，寬容慈祥；錢塘君則是一位嫉惡如仇，勇猛異常，既莽撞冒失又率直可愛的豪俠。他為了解救遠(yuǎn)嫁涇陽君（涇水水神之子）備受欺凌的侄女，英勇無畏，怒殺無情郎。戰(zhàn)罷歸來，與洞庭君的一段對話十分傳神：

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薄盁o情郎安在？”曰：“食之矣?！?/p>

寥寥數(shù)語，問得急促，答得干脆。問者專注、急切。答者坦然、快意。而一問一答之間，不但兩人的個性特征呼之欲出，更從側(cè)面烘托出那一場大戰(zhàn)的驚心動魄，令人神馳意飛，回味不已。

江河之神中最為美麗動人的則要數(shù)湘水之神和洛水之神。湘水之神是一對配偶神，即湘君和湘夫人，相傳就是舜帝和他的兩個妃子娥皇、女英化身而來。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描寫了他們兩情相悅、忠貞不渝的愛情悲喜劇?！暗圩咏蒂獗变?，目眇眇兮愁予。裊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毕娣蛉四乔樯畹拿利惖男蜗笞屓烁∠肼?lián)翩。而曹植的《洛神賦》則是極盡華美辭章，刻畫了洛水之神宓妃美麗絕倫的形象。她“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明眸善睞，靨輔承權(quán)，瑰姿艷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tài)，媚于語言”，“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簡直讓人意亂情迷，心旌搖動，不能自已。作者抒發(fā)了無限的思慕愛戀之情和人神之戀縹緲迷離、人神道殊而不能結(jié)合的悲傷悵惘。

既然是神靈，當(dāng)然就要祭祀，河神也不能例外。古代官方祭祀的河流，主要有黃河、濟(jì)水、淮河、長江，這是四條獨(dú)流入海的大河，稱“四瀆”。各地眾多的中小河流，則由當(dāng)?shù)氐胤焦俸兔癖娺M(jìn)行祭祀。上面所說到的《湘君》《湘夫人》其實(shí)也就是祭祀湘水之神的祭歌，從中也大略知道了荊楚民風(fēng)習(xí)俗。王逸《楚辭章句》認(rèn)為：“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屈原放逐，竊伏其域，杯憂苦毒，愁思怫郁，出見俗人祭祀之禮，歌舞之樂，其祠鄙陋，因作《九歌》之曲，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jié)，托之以諷諫?！薄断婢贰断娣蛉恕肪褪乔诿耖g祭祀湘江水神的祭歌的基礎(chǔ)上加工而成的。

然而無論是天神還是地神，都是先民敬畏自然萬物，或是表達(dá)某種信仰愿望而通過豐富的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現(xiàn)實(shí)中并不存在。河流與人類文明的產(chǎn)生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中華文明可以說就是大間文明，黃河、長江等江河孕育了華夏文明。大河能給人類帶來財富，也能給人類帶來災(zāi)難。作為一個農(nóng)耕文明的大國，洪水泛濫或是干旱少雨，都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和人們的生存發(fā)展有著致命的威脅；而我國歷史上就是一個水旱災(zāi)害頻發(fā)的國家，大小災(zāi)害數(shù)不勝數(shù)。事實(shí)上，直至今天，旱澇災(zāi)害依然時常給人們的生產(chǎn)活動和生命財產(chǎn)帶來很大的損失，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因此受到嚴(yán)重困擾，每到汛期，抗洪搶險都是一個引人關(guān)注的高頻詞語。因此古代文獻(xiàn)中對河神作怪、江河為患的記載數(shù)不勝數(shù)，其篇幅恐怕遠(yuǎn)遠(yuǎn)多于把它們寫得詩情畫意、可親可敬的文字。河神被簡化為龍王，他要么興風(fēng)作浪，荼毒生靈，要么滴雨不下，赤地千里，經(jīng)常成了普通百姓眼里喜怒無常、生殺予奪的暴君。囿于當(dāng)時的生產(chǎn)力水平和認(rèn)識水平，面對不測風(fēng)云。人們只得匍匐在各路河神的腳下，獻(xiàn)祭求福，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家園平安。從官府到民間，無不重視對河神的祭祀；從大江大河到地域性河流，無處不上演著官民虔誠獻(xiàn)祭的場景。然而敬奉神明是人間凡人所做的事情，祭祀河神只是先民們無助、無奈時的一種精神寄托，并不能真正給人們帶來好運(yùn)，相反，它還可能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成為人們新的厄運(yùn)和禍害。《西門豹治鄴》一文正反映了這種丑陋的現(xiàn)象，不過，幸好有勇有謀西門豹，及時為當(dāng)?shù)厝嗣耒P除了禍害。

西門豹，是戰(zhàn)國時期魏國人，魏文侯時任鄴令，是著名的政治家、軍事家、水利家，也是一位無神論者。不同于文人們浪漫的筆調(diào)，《西門豹治鄴》是一篇紀(jì)實(shí)的歷史散文，褚少孫以出色的文學(xué)筆法描述了西門豹懲治社會丑惡勢力，為人民移風(fēng)易俗，興利除弊的事跡。

流經(jīng)鄴郡的漳河，泥沙量大，經(jīng)常鬧洪災(zāi)。當(dāng)?shù)匚灼?、三老、廷掾等地方豪紳、官吏利用人們的愚昧，假借河伯娶婦，榨取民財，使百姓困苦不堪。但是人民深信不疑，相沿成習(xí)，以至于當(dāng)?shù)亓鱾髦凹床粸楹硬D，水來漂沒，溺其人民”的說法。西門豹初到鄴地，就召見長老，訪問民間疾苦，了解到造成當(dāng)?shù)匕傩崭F困不堪、紛紛逃亡的罪魁禍?zhǔn)讓萌徊⒉皇撬急旧?，而是為獻(xiàn)祭河神而惡性升級的毒瘤——“河伯娶婦”。祭祀河神成為災(zāi)難，其禍患甚至超過水災(zāi)本身，豈不怪哉！想來漳河水本也容易泛濫成災(zāi)，人們才會恐懼地祈求河神保佑，而巫婆等地方上的邪惡勢力正是利用漳河的潛在威脅和人們的恐懼無知，巧舌如簧，夸大渲染，把河神描述成貪婪兇殘、無惡不作的兇神惡煞，然后巧立名目，假稱河伯娶婦，編造每年必須要為河神選媳婦、風(fēng)風(fēng)光光置辦婚事，否則河神就要怒發(fā)洪水懲罰的謊言，愚弄恐嚇百姓，從而變本加厲，大肆搜刮，把原本樸素簡單的祭祀漳河的形式不斷升級，最后居然演變成為一幕盛大而荒唐的鬧劇。

從長老的描述中可知，巫婆勾結(jié)地方官員，“常歲賦斂百姓，收取其錢得數(shù)百萬”，年年如此。為了從心理上徹底控制住百姓，他們裝神弄鬼，煞有介事，竟然每年要從小戶人家挑選一個長得漂亮的姑娘做犧牲品，讓她活活淹死在河中，卻一本正經(jīng)說是給河神娶新娘！他們?yōu)榱搜谌硕?，迷惑百姓，故意搞得神秘?yán)肅、大張旗鼓，“冼沐之，為治新繒綺毅衣，閑屆齋戒；為治齋宮河上，張緹絳帷，女居其中，為具牛酒飯食，行十余日。共粉飾之，如嫁女床席”。儀式感十足，比人間送嫁娶新娘還要熱鬧隆重。他們從巧取豪奪來的數(shù)百萬錢財中，僅“用其二三十萬為河伯娶婦”，而“與祝巫共分其余錢持歸”，其貪婪狠毒，謀財害命，簡直是殺人不見血。“其人家有好女者，恐大巫祝為河伯取之，以故多持女遠(yuǎn)逃亡。以故城中益空無人，又困貧。”為害之烈，甚于洪水猛獸。而如此沉疴積弊，卻“所從來久遠(yuǎn)矣”，因此要徹底懲治惡人，鏟除奸兇，殊非易事，非大智大勇者難以為之。然而，西門豹做到了，而且干得巧妙、高超，大快人心。

試想，要禁止、破除這樣一個由來已久的陋習(xí)，如果大刀闊斧、針鋒相對地正面直接下手。何其難也！西門豹面對的是強(qiáng)大的習(xí)慣勢力，首先深受其害而又深信不疑的群眾就不會答應(yīng)，如果不做好思想宣傳工作，勢必要遇到來自他們的阻力，那一開始就會失去群眾基礎(chǔ)；接下來，狼狽為奸的巫婆和官吏更會從中作梗，百般阻撓?？傊浨榫o張、矛盾激烈，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形成群體事件，那都是很有可能發(fā)生的。然而面對力量對比如此懸殊的斗爭，西門豹卻巧妙而輕松地把這一切無形地化解了。文章開始波瀾不驚，起筆平平。西門豹首先訪問長老和延掾了解到內(nèi)情后，不動聲色，只是平平淡淡地告訴長老，到為河伯娶婦的日子，希望三老、巫祝、父老都到河邊去送女，他自己也將到場。這就不由得令人產(chǎn)生懸念：是因?yàn)槁犃碎L老的介紹退縮了？或是本來就準(zhǔn)備入鄉(xiāng)隨俗，聽之任之？還是聽說有官員參與其中而想官官相護(hù)、袒護(hù)下屬？而讀罷下文才如夢初醒，原來這是西門豹以退為進(jìn)，欲擒故縱。事實(shí)上，他已精心設(shè)計，布下了一個局，決心將計就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利用為河伯娶婦的儀式來懲治假借河伯名義來中飽私囊的壞人。

等到為河伯娶婦的日子，果然陣勢非凡，“三老、官屬、豪長者、里父老皆會，以人民往觀之者三二千人”，儼然是當(dāng)?shù)厝藗冏顬殛P(guān)注的一件大事，西門豹也以一個“熱情關(guān)心”這件大事的地方長官身份出場了。他鄭重其事地要求親自看看給河伯娶的新娘漂不漂亮，顯得十分重視的樣子。而就從“呼河伯婦來，視其好丑”這句話開始，他已拉開了一出好戲的帷幕。他的策略是“順應(yīng)民心民意”，不動聲色，引而不發(fā)，自始至終裝出一副十分虔誠信奉的樣子，讓人們以為他真是在為河神著想，在真心幫助巫婆等人把為河伯娶婦的事情張羅好，讓蒙在鼓里的人們心理上認(rèn)同、接受他所做的一切，從而借力發(fā)力，以毒攻毒。他暗藏殺機(jī)、開始發(fā)難的第一步，就是在河伯新婦“好丑”上做文章，并已準(zhǔn)備好了答案——“是女子不好”。怎么辦呢？那當(dāng)然是通報河伯，另選美女。誰去通報呢？最合適的人選當(dāng)然是與河伯“最熟識”的老巫婆了。于是，不由分說，“即使吏卒共抱大巫嫗投之河中”，之后又以催促大巫嫗返回以及女子“不能白事”為幌子，先后把大巫嫗的三個弟子以及三老投入河中。殺機(jī)頻動，連除幾害，真是高潮迭起，驚心動魄。然而令人叫絕的是，整個過程，許多人也許還沒明白過來，西門豹本人也一直肅立河邊，“簪筆磬折，向河立待良久”，好像在畢恭畢敬地等待河神回信。他不露痕跡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河神成了他懲惡除害最有力的工具！真正恐慌萬分的是那幫壞人，然而此情此境，他們又無可奈何，只好任由西門豹擺布了！真是天道好還?。∥鏖T豹不但牢牢把控住斗爭的主動權(quán)，而且很懂得掌握斗爭的節(jié)奏，在懲治壞人的過程中留出時間，讓對手膽戰(zhàn)心驚直至最后徹底崩潰。在看到足以震懾壞人、警醒人心的時候，他才虛張聲勢，假意以催促巫嫗、三老返回為名，再揚(yáng)言要將廷掾、豪紳投河，嚇得這幫家伙“額血流地，色如死灰”，叩頭求饒，才算結(jié)束了這出由他親自執(zhí)導(dǎo)的好戲。至此，壞人們的把戲徹底破產(chǎn)，他們的丑惡面目原形畢露，河伯娶婦的騙局真相大白，不言自明。果然，從此以后，為河伯娶婦的陋習(xí)不禁自止，再也沒有人敢提起了；自然，百姓們也沒人相信了。至此，一個深藏不露、謀略超群、膽識過人、玩強(qiáng)敵于股掌之上的智者形象躍然紙上。

河神不能造福一方，給鄴地人民帶來福祉的是西門豹。他破除陋習(xí)后，“即發(fā)民鑿十二渠，引河水灌民田，田皆溉”。但是起初百姓們嫌修渠苦，不想干，西門豹再次展現(xiàn)了他的深謀遠(yuǎn)慮和遠(yuǎn)見卓識，他說“今父老子弟雖患苦我，然百歲后期令父老子孫思我言”，開鑿河渠灌溉良田的信念毫不動搖。鄴地人民果然“至今皆得水利，民人以給足富”。鄴地人民崇敬他、懷念他，后代官吏想要合渠水，改橋梁，百姓們認(rèn)為是西門豹當(dāng)年開鑿的，不愿意改變。西門豹取代了河伯，成了當(dāng)?shù)厝嗣裥闹姓嬲呐枷?，受到世世代代人民的景仰?/p>

以我們現(xiàn)在的眼光看，河神是生產(chǎn)力不發(fā)達(dá)時代的產(chǎn)物，我們不能苛求古人；而它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就像其他神靈形象一樣，曾經(jīng)在歷史上有過這樣或那樣的影響，自有它的歷史文化意義，成了我們民族文化的一部分。直到現(xiàn)在，在一些地區(qū)特別是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還遺留著祭祀河神的習(xí)俗。也有民俗學(xué)者、文史專家認(rèn)為，端午劃龍舟等活動，其實(shí)也源于祭祀河神的古老習(xí)俗。只要不被歪曲，引入歧途。它的存在就有合理性。我們現(xiàn)在自然沒有人會信奉河神，但我們不妨讓它作為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存留在我們的文化記憶中，讓我們得以發(fā)思古之幽情，表自然之敬畏，感文明之艱難，贊人事之偉大，喜今朝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