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屋里很暗,沒開燈,留有幾眼小窗透著光。刷漆的木地板經了時日與霉雨,是斑駁的灰綠色。沙發(fā)在角落里安靜地呆著,鋪得平整的白色針織物,鉤出各種花紋。扶手長長的蕾絲穗垂下,一動不動。符鐵成就坐在那上面,沙發(fā)墊被臀部擠壓得窩進去了一圈。早晨的天氣還是晴朗的,這當兒卻落了雨。南方的天氣就是潤,都四月的天了,除了回南天的霉?jié)?,那綿綿細細的雨絲兒也愛來湊個熱鬧。去年,他來梅鎮(zhèn)的時候,也是落著雨的吧。他瞇縫著眼簾,盯著瓦上飄灑的雨霧。那雨霧可真是個奇物呢,它把那天,那瓦,那院澆成了同一道色澤,像密不透風的一道屏障。符鐵成就坐在那里頭,似乎感覺安全了點。多年的戰(zhàn)亂造就了他這個習慣,他需要這樣的庇護。院里的頑童正揮舞竹竿擊打紫油油的香椿芽,一桿一叢,香椿一蓬一蓬地落,飛上了瓦屋,掉入了天井。
不遠處是婦女抗敵同志會的訓練基地,這是其中一個“后援會”的抗日救亡團體。婦女隊長用尖銳嘶啞的嗓音喊著土話口令——撇開,并攏,扭轉。符鐵成想著該笑一笑,卻只咧咧嘴,發(fā)出一聲沙啞的嘆息般的咳嗽。原以為來到梅鎮(zhèn),一切會好點兒。只是,似乎一切都定格在了戰(zhàn)火硝煙里,他已不再適合俗世的風平浪靜,卻又不得不接受命運的安排。他的傷殘讓他成了一只困獸,一只年老衰弱,脫毛瘸腿,被關進籠子里,僅供人觀賞的獸——他蜷于一角,厭世地等待著死亡的召喚。人們經過他的籠子,只是冷漠或禮節(jié)性地掃他一眼,便走開。又或者,掩嘴小聲議論著他的瘸腿與衰弱,一臉的嫌棄。而這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這樣的俗世風景討不來他的憎惡,同樣也換不來他的歡心。他的心早已像那條斷腿,脫離了他的肉身,留在了遠方的戰(zhàn)場。如今,他只能是一個無用的人,不再被需要的人。女民兵們敞開了喉嚨,浪浪地笑,活潑潑地開著男人的玩笑。聲音穿過灰墻,越過黑瓦,往這幢舊舊的騎樓里撲。雨絲兒似要被鬧斷了去。符鐵成伸了伸僅剩的那一條腿,它似也麻木了。天色愈加澄亮,想想也快是她回來的時辰。
不管這鄰里多鬧騰,街上多歡暢,只要樓下木門輕微一聲響,弱弱的,不過像貓兒打了個無聲的哈欠,他也能捕捉到。那一會兒,他似又回到了戰(zhàn)場,耳朵能精準地分辨與過濾聲音。就如那次,他在漫天的空炸中,究竟是聽出了導火線嗤嗤作響的聲音。這救了他一命。符鐵成左耳聽著掛鐘的鋼針在有力地走著,樓下那貓樣的腳步聲也穩(wěn)穩(wěn)地被網進了他的右耳——走過潮濕滑膩凹凸不平的樓道,緩慢輕盈地走上木梯。興許她正扭著腰肢,臀部力圖掙脫旗袍的束縛而努力擺動,手絹兒云雀一樣地,在她蛇樣的軀體旁纏綿悱惻,一搖三甩的。一如他來的那天,她領著他走入這幢騎樓。這好景色便入了他的眼,不肯再離去。她上木梯時定是要唱曲兒的。這不,她又唱上了。聽著她這個南方小鎮(zhèn)特有的咸水調小曲兒,符鐵成浮躁的心似乎找著了點落腳處。他戴上墨鏡,往沙發(fā)深處挪了挪。
屋里的空氣開始流動起來,連毛孔都能感覺到一絲清涼。符鐵成的腳觸到個溫軟的物體,那是女人的貓。這貓兒渾身雪白,一只眼黃色,另一只眼湛藍,幾乎和女人形影不離。女人清清淡淡的橘甜味兒,便香風細細地撲鼻而來。她接下來會做的事情,他再熟悉不過了——她學那粵戲里的旦角兒,蘭花指蔥樣翹起,在廳中碎步繞上一周。轉至角落,踢掉細高跟兒的鞋,換上十字木屐。在與他隔了一茶幾的沙發(fā)落座,淺坐著。天青色碎花旗袍裹緊豐韻的身體,盤紐從右襟一直開至頸脖。脖子細致修長,從小立領處婉約伸出。大腿在高分叉處擠繃裸露,現(xiàn)出一線雪肌。女人側身取了桌上的青花茶壺,往里勺了茶葉,勻了開水,沏一蓋碗茶湯給他。接下來,她會和他嘮些鎮(zhèn)上的閑事兒。也不曉得真假,他只管聽了去,也不大作聲。果然,她細細地開了聲,先生,你估今兒個有么好樂的事?符鐵成微微搖頭,呷了口茶。他喜歡聽她稱先生,這讓他聽起來像個讀書人。他十多歲就扛了槍,和文化僅有的交集也不過是離開小島前的那些日子。島上那一場惡戰(zhàn),改變了他的一生。嗯,還有那位女教師,穿件格子旗袍,挺安靜素雅的一人兒。那時候,在羊咩洞里,她是多么的有力量啊。他生生念念地記得她的好,帶了敬畏的。除了敬畏,也許還有點別的什么。
這當兒,女人稱他先生,他便不自覺地崇高莊嚴起來,腰桿兒挺了挺。女人既豐且腴,隔了茶幾子,香氣蓬蓬地上來。她一手掩嘴輕笑道,我且說一可樂的事兒給先生聽——鎮(zhèn)東一公仔娶了一媽仔,媽仔死也不肯講出年齡。有一日,公仔喊媽仔,快去拿爛竹帽蓋住尿缸誒!媽仔迷糊不解,天好地好啊,又不落雨,蓋只尿缸做咩?公仔講,免得老鼠把尿偷吃啦。媽仔失笑調侃,我今年七十七,沒聽講過老鼠偷尿食!女人講罷,笑了個前俯后仰的。再瞥一眼符鐵成,見他穩(wěn)坐如鐘,不動聲色。便正經了臉色,幫符鐵成續(xù)上一道茶。
女人說,這茶是谷雨茶,先生可要敞開了喝。前陣子的清明茶可不比這谷雨茶,它經了春光與水份的溺養(yǎng),豐韻了幾許,卻也是不粘不稠的恰如其分。如果把這茶比作女子,先生可知該如何形容妥帖?符鐵成不語,摸索著端起蓋碗,吹去覆蓋茶湯的那層熱氣與茶葉,輕呷一口。他哪里懂茶?在最危急的關頭,能喝上幾口泥溏里的積水也已是慶幸。如果不是他斷了條腿,這會兒他應該還在前線,如何能落此清雅地聽雨品茗。他垂下的左手觸碰了下那條斷腿。那年隨軍轉移,渡江。他原是坐的首船,同一連里的戰(zhàn)士跟他換了,他改坐二船。在珠江口遇上日機轟炸,首船沉沒,無人生還。二船下沉時得一海礁托住,大部分人被卷入了海底。露出水面的一小節(jié)桅桿讓他保住了性命,卻是斷了條腿。他不得已退到后方,自認為已是廢人一個,心思神采也隨了那腿死去。
女人捉摸著他也定不會回答,水潤柔滑的聲音又自顧說開。前陣子先生喝的是清明茶,這會兒的谷雨茶和清明茶是同樣的清澈純凈,卻更像了少婦,可惜先生看不見。女人細長睫毛閃動,認真地看一眼符鐵成,嘆道,只是谷雨已是晚春,繁花落盡了,年華也將淡去。她慢慢起身,趿了木屐,甩了手絹,朝房間婀娜而去。復又恢復了活潑神態(tài),嚶嚶吊了幾嗓子。只留了符鐵成偷偷摘了墨鏡,細細看了眼前那碗幽幽的綠。
二
一年前,符鐵成被組織安排來到梅鎮(zhèn)養(yǎng)傷,也順便開展民眾“后援會”工作——宣傳,組訓,調查,募捐,防護。他來的那天,也是落雨。小鎮(zhèn)舉目盡是迷蒙淡素的苔色,氣息是靜止的,又是生機蓬勃的。雨灑落在青磚石階,如潑了水墨。路人打了油布傘,金黃的桐油涂在上頭,雨水積厚了,便珠子般圓潤地串串滾落。各戶人家的煙囪也忙活著,白煙裊娜地往上升騰。小孩兒拿了彈弓,奔跑在街頭巷尾,噗噗地對射著。小鎮(zhèn)盛產楊梅,酸氣氤氳,連風都透著股酸勁兒,他滿滿地吸了口。綠綠的蟬吱吱地叫。這光景,他只想落淚。
符鐵成來到鎮(zhèn)西街上租房。這街想是有了百年歷史,一條東西貫穿的青磚石道,兩邊盡是老式騎樓。走過數(shù)十米,可見兩尺寬的小巷子向黑漆的深遠處蜿蜒而去。老太老爺們坐在抬高了一尺的巷口石階上,搖了大葵扇趕蚊子蒼蠅,一邊閑嘮。家家戶戶也不關大門,往里瞅都一樣的漆里麻黑。穿了軟綢子衣裳的各家房東一看他穿了褪色的軍服,一條褲腿空空垮垮地晃著,戴副墨鏡沒準兒還是個瞎子,就借機走開了。他也不多言,挨戶兒往前走,換了別處繼續(xù)詢問。女人從樓上小木窗里探出頭來,看了眼他瘸掉的腿,脆生生地問了句:打日本鬼回來的?符鐵生點點頭。女人的身子便從窗戶里縮了回去。半盞茶功夫后,一約摸三十出頭的女人從樓上下來,斜著身子倚了墻頭,朝他細細打量。符鐵成直了直身軀,衣裳雖是泛了黃舊,但多年出生入死的戰(zhàn)斗鑄造了他剛毅的軍人氣質。如是生于和平年代,穿了西服襯衣,想必也是一翩翩風度之男子。女人二話不說,領了他往樓里走去。旁人莫不笑她領了個瞎子瘸子,做了個蝕本買賣。她朝眾人啐了一口說,看不見才極好,省得我玉娘換件衣裳還得吹燈!
他記得她穿了細高跟兒的鍛面鞋,在前面帶路,只及了他的耳垂。許是以為他盲了眼,女人走得極慢,不時用聲音提醒牽引著他。水色旗袍在前頭三尺處有節(jié)奏地擺動,身段兒像那手搟的面團,柔軟,細膩,有韌勁兒。上木梯時,他也不敢抬眼,眼睛直直盯了女人旗袍的下擺。上面繡了幾只蜻蜓,隨著女人晃動的臀部,輕輕抖了翅膀。旗袍邊緣滾了紫紅的邊,長及腳眼窩,那里有一塊半個銅板大的烏青胎記,借了白面樣的肌膚,綠得醒眼。女人上樓梯的動靜甚是奇怪,腳跟兒沒著地,只前腳掌踩了木梯邊緣。到了二層。住了許多人,一戶挨著一戶的。每家的墻頭都釘個釘子,拉了鐵絲,另一頭往別處尋個結實墻面固定。這個公用的曬臺就只能用來晾衣裳了。每扇門前幾乎都用三束細條麻繩吊個簸箕,里頭擱了白蘿卜片和魚干。咸魚散發(fā)出陣陣梅香味兒。符鐵成喜歡這味兒。小時候在海島上,阿公常把新鮮的馬鮫魚發(fā)酵兩天,再加鹽巴腌個十天半月的,曬干后,這股子梅香味兒就出來了。家里頭小子多,讀書回來遲了點,魚就被其他人給吃了肉,剩個頭和尾,中間的骨刺挾一筷子青菜擋了。他發(fā)現(xiàn)上當了就嗷嗷地哭,邊哭邊恨恨地啃那咸咸的魚頭。下次可就學乖了,一放學就拼了命撒腿跑,待搶了最大的那條咸魚,就漏氣了一般坐地上動彈不得。
女人沒有停下的意思,哼了小曲兒,領著符鐵成往三樓走去。三樓倒是闊朗了不少,沒見閑雜人,成排的黃爪菊開得鬧。符鐵成心里一凜,如此繁華富麗的景觀也是久不見了,好一陣失神。女人打開朝陽的一間屋,抬腳跨過高高的門檻兒,走了進去。也不忘叮嚀一聲他小心門檻兒。屋里頭有兩間房,她把符鐵成領至靠外的那間,細細潤潤的嗓音貼了墻傳來。先生,也只剩了這間雜物間,您要是不嫌棄,收整收整,今兒個開始就住這里頭吧。符鐵成推開房門,一只白貓像道銀光,嗖地往外閃出。女人彎腰抱了它,嬌聲數(shù)落起來,你個雪貍,好生莽撞,先生眼睛不好使,你以后可得悠著點兒。
住下了。日子久了。他才知道,旁邊那間房是女人的,離他的房門口不到三尺。他倆同一層,共一廳。二層才是其他房客的住地,閑雜人等是不允上了三層來的。
三
女人似乎對符鐵成的身世頗感興趣,熟絡后,嘮嘴皮子時,也不少跟他問起,而他似已失語,只是長時間地沉默,陷入沉思。符鐵成出生于離這百里外的嶺仔島。島形似一鐵鍋,四周懸崖峭壁。由于自然條件惡劣,交通不便,成了海盜的老巢。符鐵成的老爹就是海盜頭子的部下。十一年前,嶺仔島被國軍數(shù)次清剿,海盜頭子在防守東埠陣地的一次戰(zhàn)斗中被擊斃。眾人彈盡糧絕后,逃往島嶼最西面的羊腸嶺。羊腸嶺的西北角有個羊咩洞,洞口水缸大,十多丈深,下洞只有一條羊咩能行走的小徑。符鐵成他們一幫老人婦兒的就用麻繩吊下洞去。洞里有一個可藏百余人的地方。他們在里面呆了足足七天——一起的還有那位女教師。怎么又想起了她來?每次想起她,符鐵成總要呆呆地走了神。
女人見他呼吸不自覺地急速起來,也不催促,自顧沏了茶,想他也是看不見,便安靜而又放肆地端詳他。符鐵成習慣了緊閉雙目,墨鏡似他的睫毛般固定于臉上。除了睡覺,余下的時間都戴著。他也想告訴女人他并非盲子,可幾番開口卻又及時打住。戰(zhàn)亂時期,身不由了己,也不知何時就要離開這個小鎮(zhèn)。不說也罷。只是,也不知幾時開始,他對這幢騎樓有了淡淡的依戀。許是因為這騎樓里淡淡的黛色,來自女人的,溫柔的,巧笑嫣然的黛色。是的,他已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常,也百般尋了借口,最后還是騙不了自己。就如這當口,他即使什么也不做,不看,就安靜地坐著,黛色還是淹沒了他。松軟的,香甜的,他又想起了家鄉(xiāng)的梅香咸魚。
女人水氣極濃的嗓音傳來,說今兒個天氣真熱吶,想是要落水了呢。她起身往窗口走去,伸了脖子朝底下天井嚷嚷,二狗子,幫姨娘去井口提桶水——呼了好一陣子,二狗子沒見應聲。女人輕輕啐罵了聲,不知又浪去了哪,回來揭了你的狗皮子!用手絹揩了脖子處的細汗,一邊急急地扇著。符鐵成曉得女人只是嘴巴子歹毒,心腸倒是好的。她讓二狗子幫做點活計什么的,也跑不了給他好處。比那些凈愛賺他便宜的姑婆們好得多了去。
女人不經熱,手絹扇了也不解暑,伸手便解了右襟盤紐。像莢豆熟了炸繃開似的,紐扣兒歡騰地開至了腑窩,露出一溜圈白面兒肌膚。女人沒打算停住那青蔥樣調皮的手指,仍剝豆兒似的一路往下。才一會兒功夫,旗袍便像那松了草繩的粽子,散開了懷,蓬蓬地滑落腳踝,只余了里頭緊身網紗背心短衣褲。那面團樣的身子,像朵白白的云,飄浮在了這屋里頭。想是掙脫了束縛,心情舒暢,女人咿咿呀呀地哼起了咸水調。
符鐵成像落了網的魚兒,放棄了掙扎,任由網口收緊,起網,拋落在烈日曝曬的船頭,拼命地鼓動鰓,大口大口地喘氣。他訓斥著墨鏡后的眼睛,一如訓斥他的隊伍??裳壑樽酉衲峭雒膽?zhàn)友,不聽了他的軍令,不顧一切地朝眼前那具裸亮的肉體沖鋒陷陣。滿屋子的黛色從四個角箭樣射來,刺入了他的心臟,箍緊了他的咽喉,讓他不得言語,只徒勞地絲絲作響。他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國文老師的身子時,也如一條被雷擊中的魚兒。
國軍來嶺仔島圍剿的那天,島上的民兵們死傷慘重,剩余的撤到了羊腸嶺的羊咩洞里。四周都被封鎖包圍了起來,洞里人只得趁了半夜偷偷摘了洞邊的假龍眼,勒古子,酸味子吃。幾日過去,再也尋不著可吃的了,娃娃們餓得大哭,當媽的生怕哭聲招來國軍,情急之下把娃們的嘴往死里捂,有一個娃娃憋氣死去。好幾個大人受不了饑渴,趁了天黑,冒險跑出洞外找吃的,卻是有去無回。國文老師坐不住了,她剛生了娃幾個月,奶水還算充足。再聽有娃娃哭時,她當即側了身子,松開旗袍右側衣襟的盤紐,拉起胸衣,露出一雙巍峨壯觀的乳房,讓娃們輪翻到她懷里吃奶?;蚴悄笤谑中睦铮踅o餓壞了的傷員或老人喝。即使只是潤下口舌也是極好的。
洞里陰濕寒涼,又多日未進食,符鐵成發(fā)起了高燒。他們把地面的沙礫刨進去一尺,挖出下面吸了水汽的土,敷上他滾燙的額頭與身體。他頭暈目眩,直挺挺躺著,身體像朵棉絮懸浮在洞里,不時胡言亂語與輕微抽搐。待乳汁流入他的喉嚨,符鐵成為之精神一振。雖是極少的量,卻喝得汩汩作響,吸得稀里嘩啦,喝完還饞饞地舔那殘留了乳香的手心兒,不肯放開。待國文老師再次為他擠奶時,他偷偷望去,耳刮子燥得發(fā)熱。他想轉開視線,不看那雙亂顫的鴿子,又忍不住死死盯住,拼命地反復干咽了口水。喉嚨里倒像藏了只鴿子,發(fā)出咕咕的聲響。他舍不得一口吃去老師手心里的奶汁,只是慢慢地舔,舌尖兒從邊緣開始舔起。奶香清甜滑潤,熨帖了他的五臟六腑。符鐵成感覺自己身體的某個部位開始發(fā)熱膨脹,一種從所未有的感覺擒住了他,既舒服又難受的。像那破土而出的筍,突突地往上竄,他甚至聽見了泥土被拱破的清脆爆破聲,心里無端生出百般的豪邁氣慨。他想把腦袋扎進那個溫軟的身子,哪怕一秒也好。可任他轉了一百個念頭,依舊是動彈不得。明明剛才嘴巴里干渴如那曬了鹽巴的堤壩,如今兒卻涌出了汩汩的口水。他偷偷地幻想了那揣著鴿子的胸懷,定是充滿了他所未知的誘惑。他想,他極想撫摸一下那雙鴿子。以前,他在島上那片林子里逮過一只迷途的信鴿。他用手指梳理過它的毛發(fā),軟軟的,溫熱的。他把臉貼上去,鴿子閉了眼睛,嘴里咕咕地哼。如果,他把腦袋鉆進老師的懷里,那雙鴿子是否也會羞澀地緊閉雙目?
那一年,符鐵成十五歲。
四
這種感覺是那么的熟悉,和記憶中同樣的溫暖熱烈??捎质巧僭S陌生的,自從他失去了一條腿,那種暖流般的涌動便不再出現(xiàn)。現(xiàn)在,他心底滿滿的春色重新流淌了出來,正翻滾著水泡兒向前蔓延。漫過了灰綠陳舊的木地板,漫上了墻頭,窗戶,停留在了眼前的女人身上。某種久違的感覺從心底蓬蓬地生根發(fā)芽了起來。
夜晚,空中炸響了春雷。符鐵成做了個夢。夢里依然是打仗,他奉命死守陣地,戰(zhàn)友非死即傷,尸橫遍野。敵機拼命地轟炸,一個炸彈飛來,他沒了一條腿。一片血色中,他看見女房東朝他跑來,穿了窄窄長長的旗袍,大片的荷葉從她的胸前纏繞到右側腰間,復又旋回大腿。敵機在她頭上盤旋,揚起了她的頭發(fā)與旗袍下擺。她蒼白的大腿跨過一具又一具尸體。她被絆了下,摔倒在一具血肉模糊的尸體上面。旗袍被染紅了,化成鮮艷的荷。一朵。兩朵。三朵。她從容地爬起,理了理頭發(fā),整了整旗袍,朝他妖冶地走來。左手臂挎?zhèn)€藥箱,像不過是去店鋪挑選衣服料子。她在他身側優(yōu)雅地蹲下,雙膝跪進了紅土地里,使勁地撕開他的褲子,撕不動就用牙來咬。他看見了她兩顆調皮的虎牙,尖尖的,像玉蘭花一樣白。一會兒功夫,她就扒掉了他的褲子,玉指像蝴蝶一樣輕盈地翻飛,清理他的傷口。他的血溪水似的往外流。敵機還在頭上盤旋。她哼起了咸水調小曲兒,一跨腿坐上他的身體,一顆一顆地解開旗袍的盤紐。脫了貼身的細軟,露出面團兒一樣誘人的身子。她熱烈地撫摸著他。他不行。急出了滿身大汗。還是不行。女房東仰頭長嘆一聲,赤裸著身體站了起來,神色復雜地看了眼他,猩紅的唇蠕動著說,先生,您要是不想玉娘,玉娘我這就去了。說罷,往旁邊另一個同樣渾身是血的人走去,白白的身子俯貼了下去。頭上的日機投了一個飛彈——符鐵成大吼大叫著醒來,已出了身細碎的汗。
紅色的月亮像蟬一樣喧囂,變大,把小窗擠得膨脹變形。屋里悶得慌,四堵墻都朝他壓了過來。符鐵成走出了房間。
女人的房門緊閉。光從門縫里擠出了一線,她該還沒睡吧?他杵在女人門口。不知自己是想推門而進,還是,就這么一直瞎站著。房里隱約傳來奇怪的哎哎聲。像貓?懷春的野貓,夜里到處流浪,眼里閃著綠光,毛發(fā)蓬松,姿態(tài)妖嬈,半瞇著眼,發(fā)出細細長長人樣的聲音。像蛇?人頭蛇身的美女蛇,吐著猩紅的舌信子,緩緩地扭動,逼近雄蛇,尾部急劇抖動,立即就糾纏到了一起,擰成一股麻繩。像馬?兩匹戲耍的駿馬,通體澄亮,繞頸磨蹭,嘶鳴聲高亢悅耳,或克制壓抑。卻又通通不像。像某種說不出名兒的獸,人樣的獸。原始的,本能的,壓制與放縱了本能的獸。符鐵成想起了那位女教師,輕解羅衣,攬他入懷,讓他吮著她的乳汁。他的身體意外地蓬勃與亢奮,一如回到了十五歲的光景。筍兒又長出了地面,突突地瘋一樣往上竄,長出了堅硬干旱的泥土,呈現(xiàn)在涼薄的空氣中,叫囂在那個溫柔的春夜里,光輝了日月星辰。房里奇怪的呻吟愈加灼烈,他的身體發(fā)膚似得了雨露的澆灌,爆出了嫩芽,旋即變成了藤蘿,纏緊了他密密地長。身體隨即化成了一片充血的紅土地,萬物復蘇,鳥語花香,勃勃生機。他感覺自己強壯如牛,渾身充滿了戰(zhàn)斗欲,隨了那有節(jié)奏的淺唱低吟,噴薄而出。所有的苦難、傷痛與屈辱在那一瞬間通通化為烏有。他似脫胎換骨般的清新,茁壯,無懼。
房里聲音戛然而止。方才還叫囂著的碩大的月亮,沉靜如水地掛于窗臺。符鐵成身體里奔騰的萬馬終于歇了腳,只剩了一匹棕色的馬兒安靜地立于河邊,低頭飲水。河面如鏡,光潔。
符鐵成窩進沙發(fā)深處,血液如潮水退去,身體很輕盈,像綿綿的云,快要飛了起來。他想笑,卻只咧了咧嘴,比哭還要丑。淚珠兒悄然滑落在沙發(fā)扶手上的白色蕾絲,一滴,兩滴,三滴。便無了蹤影。
五
翌日清晨。符鐵成起了個大早,卻也不出房門,支了耳朵,細細地聽門外的動靜。女人和往常一樣的時辰起床,聲音慵懶又脆甜地往樓底天井撒了去。二狗子,幫姨娘打桶水誒。待聽見木屐往樓下噼啪而去的聲響后,他輕聲開了房門,走到臨天井的小窗前,往底下偷偷望去。院里各家都有了動靜,洗漱,淘米,生火。二狗子在院里見陽的方位擱了兩竹椅子,搬了被子出來晾——他夜里總愛尿床。女人的白貓挨近了棉被,嗅個沒完。二狗子這會兒聽了女人的招呼,被子也不顧了,撒起兩條麻桿兒腿就朝天井跑去。扔了一木桶下井,提上來半桶水。纖細的脖子上,青筋像蚯蚓一樣凸起。小胳膊倒是賣力得很,鼓起了兩塊硬硬的老鼠肉。女人賞了二狗子一個糍粑。二狗子一口全吃了進嘴里,細粉粘了他一圈兒嘴皮子全白了,黑黑的芝麻糖汁順了嘴角,滴在光溜溜的魚刺兒骨樣的肚皮上。女人笑,瞧你那猴精樣兒,吃個這么急,趕著去投胎呀?二狗子用食指細細揩了肚皮上的糖漿,吮進嘴里,噘起厚嘴唇嘻嘻地笑。女人穿件素素的短袖旗袍,領口的盤紐精致靈巧,最頂上的那顆卻是敞開的,露出細膩修長的脖子。頭發(fā)沒像往常那樣梳理整齊,只是胡亂地夾了,蓬蓬的四處散落,倒顯出幾分干凈的嫵媚。短衣袖沒蓋住的白瓷兒肌膚,迎了晨光,不安份地閃爍。日頭已上了瓦,照得那片瓦明晃晃的刺眼。院里新婦的婆婆坐在竹椅子上,搖一把大葵扇,端了慈祥又嚴肅的臉容,輕聲細語地和新婦說起了規(guī)矩。
這一派景象讓符鐵成好生錯覺。他抬頭想了想時日,今兒個不過是民國二十七年,可怎么的就像是太平盛世了?想想如是這般地過日子,也是極好——這猝不及防的念頭嚇了他一跳,立即又開始自責起來。院里逐漸明朗,日頭移至了符鐵成倚著的小窗前,烙進了他的皮膚,熱乎乎的。這是個暖春。他想。
符鐵成以前聽院里的姑子們嘮起,說女人是有丈夫的。那男人許是個酒色之徒,跟當?shù)馗患澋囊烫辛斯创?,富紳讓警局安了個罪名把他給捕了去。女人為救男人,尋至舊日相識的官爺府上,最后她男人就放了出來。一年輕姑子拔得根細線兒似的眉毛挑了挑,說,人這么容易就放了出來?別是和官爺睡了給了便宜?旁邊一年長點的姑子說,官爺府里也不差女人,姿色比她活潑的多了去。聽說了,她年輕時在戲班里待過,自是有不同于別人的本領。戲班子是啥地兒知道不,那可不比窯子干凈。她前腳剛進了官爺?shù)拈T檻,她男人就放了出來,想是那官爺也撈著了天大的好事。她那到底有咋回子本事喲,連官爺都給迷浪了去,嘖嘖。只是她男人雖然放了出來,沒過幾月便死了,也不知咋死的,女人這好處是白搭了。命不好吶。我說她命好著咧,走了一個扶不上墻的,這不來了個年輕的后生哥。邊議論,邊朝符鐵成的樓上曖昧地盯上一眼,浪浪地笑。
六
符鐵成想申請去“后援會”的訓練組,為將來開展游擊戰(zhàn)作準備,卻因身體殘疾,被照顧去了調查組,配合對日經濟絕交委員會,對所有商行進行戰(zhàn)前動員。一面組織抗日救援,一面對漢奸進行調查。符鐵成也服從命令,把奸商運米和銅幣等物資資敵的情報,報給了剛收編進國民黨一七五師的原粵西武裝縱隊。但一七五師對情報置若罔聞。不出兩月,日軍便得了漢奸帶路,一舉登陸侵略了他的家鄉(xiāng)嶺仔島,一七五師沒打過一槍一彈便逃離了前線。“后援會”被迫解散,骨干們也盡數(shù)疏散去了農村。符鐵成因行動不便被留了下來。他感覺自己像個被遺棄者,或者像一個逃兵。他感覺從所未有的憤慨與絕望。對當下局勢的絕望,對自己身體的絕望。天空是陰霾的,大地是陰霾的,他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貧瘠原野,河水干涸,大地裂著巨大的縫兒,樹木枯槁,房屋頹敗。他情愿看不到這一切,他情愿自己真的是一個瞎子。他減少了進食,身體日漸消瘦。他只能用自己的身體去默默抗議,可又不知能抗議點什么,這樣做又有什么用呢?他長時間立于窗前,那雙幾乎閉著的眼睛愣神地盯了遠方。連女人上了樓梯,站在不遠處,許久地端詳著他也不知曉。
他又開始做起了惡夢。女人房里似人似獸的聲音總會在他惡夢后響起,像默認了的約定。他想從女人的臉上找到點蛛絲馬跡——慌亂的逃避?羞澀的暗示?還是大膽的撩撥?不管是哪一種,都能讓他有跡可尋的釋然。可是,女人從未表現(xiàn)過絲毫的異樣,仍然是不著痕跡的淡定。似乎午夜時分,房里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只是熟睡了,那不過是一個單身女人做的春夢。又或者,她夜復一夜游歷在房里,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來尋求安慰。那水色的月光,涼薄的空氣,嗡鳴的蟲蟻,煢煢孤影,莫不是她娛樂的對象。他,與她,都是這世間的孤獨者,不是嗎?而如今,那神秘的聲音讓他與她之間建立了某種隱蔽的關系——起碼在他認為是這樣的。這聲音毫無征兆地慰藉了他,這個發(fā)現(xiàn)讓他感到震驚,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個春意盎然的聲音著實為他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起碼目前是這樣。
漸漸地,日子似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女人房里的聲音仍在深夜里隔三岔五地響起。那么的堅定與執(zhí)著,一如當年,他冒著生命危險也要把情報傳遞出去一樣。難道,女人也想把聲音像情報一樣傳遞出去?可是,女人要傳遞的到底是什么呢?她想傳給誰?也罷,也罷。符鐵成長嘆一聲。他為自己這具又活了過來的軀體感嘆,為他隱隱感受到的某種不可言說的微妙情感而嘆息。是的,他說不清,卻又似乎再明白不過。他的情感像缸里吸取了過多養(yǎng)份的水草,噌噌地往上長。密密麻麻地繞了一圈又一圈,水缸被壓迫變了形。符鐵成不知道缸會不會破掉,也許有一天會。也許,永遠不會。
又一個這樣的夜晚。月色如雪亮的銀子,在廳里流淌了一地。符鐵成故意大力拖動桌椅,又發(fā)出響亮的咳嗽聲。他想,女人如是清醒著的,也定是不便再作聲了罷。然子時一至,女人房里的唷唷聲又悠悠然地傳了來。他像吃了成熟的梅子,被汁液撩撥了舌苔,牙關酸酸,甜甜,直打了激靈。身體,發(fā)膚,骨頭,如陷入了棉絮里,使勁不得。又渾身充滿了勁兒,像競技臺上躍躍欲試的拳手,瞄準時機,給予對方一記致命的直勾拳。像在臺風天的大海上,那巨石一樣立于船頭乘風破浪的舵手,滔天海浪惡狼一樣撲來,他也毫不畏懼,仰天長笑。他想推開房門,卻又不舍得破壞這一切。房里的聲音對他而言,就是那風,那海,那浪,那船,那個堅不可摧的自己。他眷戀著這一切,任自己沖鋒在風口浪尖,哪怕是粉身碎骨。
他似看見女人那只雪白的貍貓,散發(fā)著銀色光暈,蹲坐于女人門口,斜睨著他。忽又像道閃電朝房里奔去,眨眼不見了蹤影。門卻是緊閉的,好生的奇怪。符鐵成大喝一聲,推門而進……
作者簡介:
王彤羽,女,廣西北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