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十八歲的記憶點
聶舒記得很清楚,那一年學(xué)校那棵玉蘭是什么時候盛開的。
是顧夏明走的那天,她騎自行車騎得飛快,也沒能追上他,眼睜睜看著他清瘦的背影消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她垂頭喪氣地回學(xué)校,經(jīng)過操場時忽然一朵花迎面砸中她的腑袋,她低頭一看,是一朵小白花。
她抬頭看,枝繁葉茂之間不知何時冒出了白色的花蕾。此時,六月的太陽從白綠相間的縫隙里落下來,在空中形成光影斑駁的景致。微風(fēng)一吹,能嗅到玉蘭幽幽的香氣。
聶舒幾乎天天經(jīng)過操場,卻絲毫沒發(fā)覺,就像她天天都能見到顧夏明,卻不知道他要走,連最后的告別都沒趕上。
聶舒又看了一會兒玉蘭,直到眼睛酸澀,才重新騎車離去。玉蘭的香味很遠還聞得見,就像顧夏明走了很久,卻還停在她的腦海。
因為忽然長高,聶舒寬大的校服褲子露出一截好看的腳踝。白球鞋的鞋帶系成流行的蝴蝶結(jié),知了藏在某棵樹上拼命地嘶啼。她騎出很遠回頭看那棵玉蘭,驀地濕了眼眶。這構(gòu)成記憶里那個濃墨重彩的夏天,是聶舒初嘗離別的十八歲。
后來很多次回想十八歲那一年,仿佛只有這些記憶點。
誰也不肯先說“你好”
聶舒認識顧夏明是在她十四歲的時候。
夏末初秋的午后,下過一場雷鳴轟動的陣雨。街邊的梧桐葉開始落丁,聶舒跟隨母親一同搬進了環(huán)翠路的早餐店里。母女二人擠在小小的閣樓間,每天早上三四點鐘便起床準備早餐,到熱氣騰騰的包子出鍋天已經(jīng)透亮了。
聶舒吃完稀飯,背著書包按昨天研究好的最近的路線去新學(xué)校。這條路很隱秘,路上有正盛開的秋海棠和不知名的高大樹木,襯得這條路天亮得晚些。她便是在那條路上遇見的顧夏明,他同她穿一樣的校服,胸口繡著“橋亭中學(xué)”的字樣。
他那時還不高,剛經(jīng)過一個夏天,曬得黝黑。他大概是沒想過在這條秘密通道上還會遇見校友,所以多看了她一眼,但沒說話。
第二天,她又遇見他。第三天以至于后來每一個早晨,他們總是一前一后走著,路邊一簇簇海棠暗香浮動,少年沉默清瘦的背影,身后聶舒緊緊追隨的目光,這仿佛已經(jīng)有了故事的開端。
深秋時海棠凋謝,冬天時下了場雪,少年的臉終于白了回來,一日比一日好看起來,也一日比一日高起來,吊起來的褲腳露出清瘦的腳踝。聶舒頭一次覺得,仿佛是親眼看著一個少年的成長和蛻變。
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歡喜從頭傳到腳,她望著他的背影癡癡地笑。
元旦全校一起開大會的時候,聶舒才終于在學(xué)校里碰見了他。他作為學(xué)生代表站在主席臺上,一眾人,而她坐在觀眾席最后一排竟能一眼就看見他,也終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顧夏明。
聶舒心頭兜著的那點歡喜又涌出來,她在心里默默想:連名字都這么好聽。
不知為何,那次之后,聶舒就總能在學(xué)校里看見顧夏明了,有時候在打球,有時候倚在圍欄上和幾個男生說話。她不經(jīng)意走過去,沒去看他,但也感受到身后他的目光,想走得更好看些,卻不知為何心鼓如雷,險些絆了腳,連走路都不會了,但還是裝模作樣地走到教室,才倏然松了口氣。
盡管如此,他們一直到第二年春天開學(xué),也始終沒有說過話。
像王家衛(wèi)電影里的男女主角,矜持到誰也不肯先說一句“你好”。
秋海棠開了,卻不見顧夏明
中考之后,聶舒又奇跡般地跟顧夏明考進同一所高中。
依舊是走那條路,秋海棠長出了新芽,又開了花,一年復(fù)一年,每天都陪彼此走一段熟悉的路程,放學(xué)歸來時,是聶舒在前,他在后。她感覺到他的目光,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端正。
唯一的一次交集,是一個初夏的清晨,因為是周末所以聶舒看店,母親去買菜了,已經(jīng)過了早點的時間,她回房間溫習(xí)功課,下學(xué)期就高三了。
外邊忽然有人來買包子,聶舒透過門簾望見顧夏明。他沒穿校服,穿了清涼的白T,沖里頭張望著,口中不斷叫著“老板老板”,她才硬著頭皮出去。兩人目光對視了三秒鐘,她又立即垂下眼睛,所以沒看到他眼里露出的驚喜。
她給他拿了包子,依舊垂著眼睛,只看到他刷得干凈的球鞋,心里亂成一鍋粥。
“多少錢?”“兩塊五。”
這便是他們所有的對白,也許是習(xí)慣看他的背影,聶舒在他走出很遠之后才敢抬起頭看他,他漸漸變成一個白點,消失在巷子深處。聶舒懊悔得直揪頭發(fā),怎么就沒有勇氣說一句“同學(xué)你好”呢。
那之后,每個周末聶舒都提出主動看店,顧夏明倒也又來過很多次,但是兩人連對話都沒了,他總是買同樣的包子,給她三塊錢,她找他一枚五毛錢的硬幣,默契得要命。
再后來,暑假過去,聶舒高三了,母親特地買了一輛電瓶車要送她上學(xué),她無從拒絕。
因為還要回來賣早餐,所以母親提前半個小時就送她上學(xué),等母親折返后,她再一路小跑跟著回來。
秋海棠又開了,但是她每天這樣刻意折返,卻再也沒有見到過顧夏明。
許久之后才知道他轉(zhuǎn)學(xué)了,至于去了哪里,她沒有打聽到。第二年初夏,她最后一次見到顧明夏,是在另一條街上。她去書店買參考書出來的時候,不經(jīng)意瞥見了遠處一個熟悉的背影,她的心猛然一頓,連忙踩著自行車追上去,但終歸是浸有追到。
一個月后她從考場出來,青空蒼遠,夏日洶涌,她坐著母親的電瓶車,望著一路還未盛開的秋海棠,想哭,卻哭不出來。
如今回憶起當時的心情,聶舒已經(jīng)淡然許多,但跟顧夏明有關(guān)的那些日子,仍舊像殘存在體內(nèi)的余毒,時隔多年再見,仍會掉進回憶的深淵。
蟹黃和蝦仁,哪個更好吃
聶舒沒想過,余生還會再見到顧夏明。
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一年,母親的早餐店重新裝潢。
聶舒坐了很遠的火車回家,跟母親一起在隔壁搭了個臨時早餐點,顧夏明就那樣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她抬起頭看他的時候,心里仿佛流過一股溫開水。她的手頓在零錢罐上,直到回憶從遙遠的風(fēng)里涌來和現(xiàn)實重疊,她才清醒過來。
他拿了三個包子,遞給她三塊錢,她下意識找了五毛錢硬幣。
顧夏明收下硬幣就走了,聶舒望著他的背影,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少年模樣,有了年輕人的意氣風(fēng)發(fā),穿著合身的純色襯衣和九分褲,但腳下仍是白球鞋。
母親見她發(fā)呆,走過來捅捅她的背:“你怎么還找他錢,不是早跟你說漲價了嗎?”
聶舒一旺,笑了出來。
第二天,顧夏明又來了,她仍舊偷偷找他五毛錢,第七天的時候,顧夏明買完包子正要走,忽然被聶舒的母親叫住。
“你每天都來買,覺得蟹黃和蝦仁哪個好吃?”她問完,自言自語地說,她在收集客人反饋,好決定該多準備那種餡料。
聶舒和顧夏明皆是一旺,兩人對視一眼,他說: “蝦仁。”
之后,聶舒母親又拉家常般地問了他口感啊餡料多少之類的問題,聶舒杵在一旁,不知不覺就插上了嘴。之后顧夏明再來的時候,兩人自然而然說上了話。
聶舒知道他當年轉(zhuǎn)學(xué)后去了杭州讀書,現(xiàn)在又回了蘇州,在一家銀行實習(xí)。他問她呢?她垂下眼睛說也留在蘇州,兩人對視一眼。顧夏明走之前給了她一張名片,上面有他的電話,她小心翼翼地收在錢夾里,不久后,聶舒也開始工作,印了名片第一張就給了他。
顧夏明第一次約她吃飯的時候,她盯著那條微信樂了好半天。也許是有了那么多年鋪墊的緣故,一切都進展得自然而然,有了第一頓晚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但聶舒仍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顧夏明還是記憶里的顧夏明,但又不一樣了,他看起來有成長帶來的自信,也有未經(jīng)世事的無畏,而她也比從前健談許多,兩人談?wù)撈鹉承﹩栴}時,也能爭論許久,然后又停下來,相視而笑。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東西瞬間明朗了。
存錢罐里藏著遺失的珍寶
顧夏明跟聶舒表白,是在他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秋海棠正開得鼎盛,他們把那條小路從頭走到尾,仿佛回到了從前的時光,不同的是,誰也不用再眺望誰的背影,兩人并肩而行,能夠看清彼此的面容。
走到那條路的盡頭時,顧夏明忽然頓住腳,問她五年前有一天早晨,她坐母親的電瓶車去學(xué)校,有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人在她身后跑了好久。那時候他其實是想告訴她,他要轉(zhuǎn)學(xué)了。
聶舒的心一緊,那時候她只一心想快點到學(xué)校,等母親走后再折返去找他,根本沒注意到身后的人。
原來他是想過跟她告別的,只是那么不巧地錯過了。
顧夏明又問,她記不記得他第一次去她家買包子,那不是無意經(jīng)過,而是聽人說她家開早餐店,跑了好多條街才找到。
但是那時候他過于靦腆,只能通過用買包子的方式去多看她一眼,卻不敢說一句,同學(xué)你好。說到這里,顧夏明忽然從包里掏出一個存錢罐遞給她。
聶舒打開一看,里面全是五毛錢的硬幣,都是那些年他跟她買包子,她找給他的零錢,他全都仔細地存下來。
聶舒忽然就紅了眼眶,點頭答應(yīng)他的告白。
他們在一起沒多久的時候,聶舒偶然在知乎上看到一個問題:從前暗戀的人,多年后在一起是什么體驗?
她往下翻評論的時候,看到顧夏明一周前的回復(fù):就像丟了很多年的珍寶,又失而復(fù)得。
那一刻,聶舒心上漫過無窮無盡的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