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鵬飛
有個長得極丑但極有錢的男人說:“人的長相和智商成反比?!?/p>
他這話不對,孩子都知道。但因為他有錢,沒人反對。有人曾站到鏡子前,撫著臉嗟嘆自己缺陷不夠。他是把丑當(dāng)做偶像,我對此的態(tài)度是躲遠(yuǎn)。
因為需要,我在生活里也有過偶像,只不過他們不夠丑,也不夠有錢,所以無人知曉。連他們本人也不知道。他們一閃即逝,給我留下的印象只是一個小碎片,碎得都不是個完整的事,而且也不感人。我姑且叫做際遇。但他們對我的影響卻終生難忘。
那年我15歲,從北方的農(nóng)村考到南方的一個城市上學(xué)。有一天因為上課說話,被罰在樓道上拖地。勞動工具,南方的學(xué)生叫它帚布,我們則叫它拖把。先前,我在家從來沒用過,因為地都是土筑的,用不上。很顯然,這種勞動對家里有水泥地面的同學(xué),是不需專門培訓(xùn)的??晌耶?dāng)時還用不慣,一前一后,胡亂劃拉。干了有一小半,走過來一個女老師,這個老師小有名氣,她因為漂亮,從而獲得了嫉妒和緋聞。她穿黑色職業(yè)裝,職業(yè)裙、高跟鞋,高抬頭,目不斜視。高跟鞋“高兒高兒”地響著,節(jié)奏中有一種清高。
我沒有停下手中的活,眼睛卻追隨著她,看她優(yōu)雅地一翹腿,繞過我的拖把,“高兒高兒”繼續(xù)走。走了幾步,她忽然轉(zhuǎn)身,向我走來,“拿著!”她把手里的書塞進(jìn)我懷里,搶過我手里的帚布?!暗匾@樣拖,你那是鬼畫符?!彼龜[動腰肢,橫向揮舞拖把,左一下右一下,來回反復(fù),邊舞邊退。顯然,這樣既快又不留死角。示范完畢,她把帚布塞給我,搶回她的書,夾在咯吱窩,“高兒高兒”地走了。
很久之后,我才回過神。我的感覺很難說清。但有一點不容置疑:我一直在學(xué)她,好像我很了解她似的。另外,我一直按照這個動作拖地,有三十年了,我想今后也不會有什么改變。
再說第二個人。我們趕路到一個小鎮(zhèn)子上,找飯吃。只有十字路口有一家飯館,就是那種“蒼蠅館子”。因為在交通要道上,門前來往的大卡車很多。路面大坑小坑,大卡車都是滿實滿載,呼哧呼哧地,不停地剎車,轟油,剎車,轟油,很嘈雜。
吃飯的人不少,炒菜的是個高個子女人,臉上幾縷汗水粘著頭發(fā),手腳麻利,站在灶臺前,顯得有些霸氣。但不熱情,有些不耐煩。我們點菜的時候,提了一點小要求:炒豬肝時把泡菜多放一些。她白了我們一眼。過了一會,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菜分量很多,擔(dān)心點的菜吃不完,就說:“把臘肉炒了,最后那個竹筍,要是還沒弄,就不要了?!?/p>
她又白了我們一眼,把刀“啪”地放在灶臺上,走開了。那一刻,我擔(dān)心她嫌我們事多,挑剔,得罪了她,不想給我們做了。她到一張桌子跟前,喝了一口水,擦了一把汗,大步又走到灶臺前。打火,顛勺,三兩下就把臘肉做好了。味道真不錯。她坐在墻角歇氣,疲憊的眼神有些發(fā)愣??吹接謥砹巳?,她忽地站了起來,上前問:“吃點啥?”還是那副不太熱情的模樣。這時,我的同伴悄悄說:“打雜的那個矮個子男人,一只眼睛有點問題,是她的男人?!奔偃缒芙邮芩哪歉币荒槻桓吲d的表情,她的手藝的確不錯。菜做得好,男人就算不中意,在這亂哄哄的鬧市從白忙到黑,擺一下面孔又有什么?她有資格這樣擺。
第三個,是個包工頭。那幾年我們單位的房子都是他蓋的。每天早上,大多數(shù)人還躺在床上,就能聽到他準(zhǔn)時破口大罵。他就是我們的鬧鐘。
“你個砍腦殼的,你個短命娃兒,你個龜兒子,你把老子惹毛了,看老子咋個收拾你……”石泉方言婉轉(zhuǎn),被他罵得非常好聽,尤其是罵聲暫歇時,別有滋味暗中生。罵聲再起時,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以至于沒有人因為他吵醒人而提意見。
他罵人的話,細(xì)品起來,可歸類為三項內(nèi)容:一是罵人不注意安全;二是罵人不節(jié)約材料;三是罵人偷懶拖拉。罵得都極有道理。我們領(lǐng)導(dǎo)在會議最后也是提這三方面要求。約半個小時,他罵累了,就貓到一個工棚里喝茶去了。安排布置工作的早會,讓他以獨特而公開的方式,就這么弄完了。
有人說他掙了不少錢,也有人說他沒掙到什么錢,不然總是穿一件破勞保服。因為每天罵人,他一直面色紅潤,精勁十足。到五十多歲的時候,忽然得了個怪病,人一下蔫兒了,也胖了,也沒勁罵人了。罵不了人,不知道他用什么方法管他的那些人。
這幾個與我不相干的小人物,常常在我腦子里晃蕩。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