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
古縣衙
那時我正年輕 與剛剛修葺一新的縣衙一樣
都有著大把的無處打發(fā)的光陰。
那時候盜賊都輕功卓絕 他們
翻墻而過的剎那不會傷到一朵無辜的花
所以 扣在他們脖子上的枷鎖都是木制的
我還會暗中松動那背后的木栓——
讓他們得以回頭記住我臉上的兩粒雀斑。
其實 那擺放整齊的殺威棒
是留給后人看的 能落在屁股上的板子
就不要在內(nèi)心留下陰影。
每次走過后院的甬道都要躡手躡腳
再多走半步就能聽到讀書聲
那是女聲 那是我打發(fā)后半生的養(yǎng)分
她的容貌我無從知曉
我只知道 要疼愛自己的小女兒
只知道要在她出嫁的箱底壓上一卷書
要讓她每次翻開書的瞬間
都會讓一位老人的內(nèi)心晃動半天……
燕子樓
寂寞的都是易碎的?;蛘哒f
過于輕盈的都是容易折斷的 比如
一只落單的燕子
僅僅從細雨中飛過就會留下暗傷。
一位內(nèi)心靜如止水的美人
會讓整個時代不安 會有人為她疲于奔命
為她耗盡內(nèi)心的幻覺。所以
美總歸是需要忌憚的
她可以絕食 但不可以哭泣
因為哭泣會讓更多的人心碎。
至于她居住過的樓
倒是可以留下來 包括她的詩箋
那上面的淚痕可以忽略不計
忽略不計的還有那一行行暗傷。因為
那個朝代的男人們需要這樣的刪除
他們更習(xí)慣于幻想
他們會在稍顯自私的幻覺中
撫平一顆丑陋而又脆弱的心。
大沙河果園
大風(fēng)得吹幾遍才能吹出沙子底下的糖。
一條汗腺茂密的河
它的淚水必然兇狠
有人為它背井離鄉(xiāng)
必然有人為它徹夜難眠。
據(jù)說 最早嘗試栽下果樹的人
他們眼睛里的沙粒
用一條大河的水都洗不凈
大沙河 大沙河
誰的青春轉(zhuǎn)眼間就白茫茫一片
誰的黑發(fā)未及收獲便已枯萎。
究竟被汗水打濕多少遍
才能聚沙成堆
才能貯存夠一棵果樹所需要的鹽
那最甜的果子必然滿面滄桑
它一背臉去就會泣不成聲
蝴 蝶
從她的頭發(fā)間飛出的一大群蝴蝶
我只記住那只黑色的——
像一滴被洇開的墨汁 在宣紙上
稍作停頓后 又倏忽而去。
它朝向南方 策動微翼——
那危險的前方是薄冰 無聲的呼救
可誰能聽見 隔著千里的冰涼
一只蝴蝶所能承受的
必是與眼淚無關(guān)。曾經(jīng)昏暗的舞廳的
一角 瘋狂的發(fā)絲纏繞傷痛
時光在那一刻爆炸。而擔(dān)擾
是多余的 虛脫的身體兀自多余
抓緊的手漸漸松開
誰都無法阻擋她的脫繭而飛。
當世界因缺氧而窒息
她卻打碎沉疴般的冰臼 用輕靈
的舞蹈 完成孤獨的重生。
瓷 器
黑暗中不敢伸手的 必是一件瓷器
或者是像瓷器一樣的人
或者是小女兒 再或者是
命運中的一種隱疾。
思維的慣性具有強大的隱喻性
可是 絕不能理解為慫恿
因為常人無國可誤
誤的只能是招致心痛。
中年豈有心痛的理由 因此
將瓷器置于心中
用揣摩擦亮它。用目光
遠送它 用所謂的
卻是不得以的理性排斥它。
然后 由著它從生存的狀態(tài)
轉(zhuǎn)變?yōu)楦行缘纳睢?/p>
而在生活面前 最好閉嘴
變化足以訓(xùn)練一件瓷器
在黑暗中學(xué)會嘲笑。
廣府甕城
第一撥人進去了
有人在門外等著那鐵門落下來
剛剛導(dǎo)游介紹它的時候
那人就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半步
……可是 銹得太死了
五百年足以讓那鐵門懸著的心放下來
足以讓甕城里面的人進退自如
讓城池上的箭垛不再透出陰鷙的目光。
更多的人著迷于那千瘡百孔的城墻
甚至有人撫摸著不愿離去
那是被消除了箭簇之聲的歷史
已不再隱藏起身上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