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奇飛,生于1984年,畢業(yè)于華南師范大學中文系。
伏虎集
一
一只猛虎,在詞語破碎處
一躍而起,它沉醉于這有力的一躍。
我們則為它虛構出危險的懸崖
和巍峨的絕壁。
而在這躍起之前,
它是一個謎,一種暗示,一個
晦暗不明的象征。
它長久地靜伏于沉默之中。
它就是伏在我們嘴唇上的沉默。
而我們全都暴露在
它的窺視之中。
這是一只為我們陳述和言說的猛虎,
一種可被我們用恐懼
和戰(zhàn)栗把握的存在。
二
猛虎伏草,這是一個隱喻,
一場死寂的風暴,
一股銅質的、靜止的、閃光的力,
顯現在我們的盲視中。
它猝不及防,即將成為一聲驚嘆。
我們都在耐心等待
那致命的猛撲,那躍起于空中的
冷酷而遒健的意志。
事實上,猛虎躍起,封喉
只是一個假設。
羚羊垂死掙扎卻是不爭的事實。
事實上,它靜伏比躍起
更致命,也更有震懾力,
它讓固若金湯的城池不攻自破。
三
猛虎,是一個讓我們心驚肉跳的
動詞,躍上
詞群的頂峰,去尋找一個
與它的身軀相匹配的靈魂,
隨時撲向我們當中的一員。
它像正午的一道陰影,
或我們尚未解答的一個疑問,
潛伏在近處。
它就隱藏在我們表達時的緊張之中,
但它還沒有被說出,
它潛伏在我們欲言
又止的某個瞬間。
它是來不及喊出的半聲驚呼,
突然啞在喉嚨里。
四
三百萬平方公里高原的廣袤荒涼
聚攏成一身斑紋的灼焰,
寂靜撲不滅的灼焰,
炙痛了我們的眼睛。
需要一萬年的混沌,去開啟
瞬間的光輝一閃,
然后沉入長久的寂滅。
像一柄標槍的冷光沉睡在
黑暗的礦脈。
需要顆粒無收的貧瘠和饑餓
去保證一意孤行的高傲。
需要從深深的巖層,
從枯草蕭瑟而搖曳的陰影里
投出一個冷眼。
五
但是此刻,猛虎還只是
礦物中沉靜的鐵,
是林間的一陣暗風。
它是某種未言明的語義
隱藏在詞典的夾層里。
猛虎,一旦被說出
就是一個詞語,干渴的唇上
一聲潛意識的咕噥。
它作為一個致命的謬誤
被我們忽視,毫無覺察。
它偽裝成一個錯覺,
譫妄癥患者的一聲囈語,
幻滅于視野的邊緣。
而突然,向孤獨靈魂操戈一擊!
六
伏虎,始終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一塊松動了的基石。
它對我們明晰地觀察,
而我們對它卻毫無所知。
我們沒有預設防線,
劃分禁區(qū),
也沒有檢查或加固什么,
我們全都太大意了!
它冷不丁地跳出
說出與啞默之間的深壑,
它一口咬定,像一個鐵證。
它剎那間變得不可避免,
不帶一點遲疑,
也不帶一點憐憫和寬恕。
七
那么,這樣一只猛虎
是作為一陣暈眩,一個側臥著做的
噩夢,而被我們預見和感知的,
而此刻,它并沒有暴露自身。
它是盲視而不是洞見。
它是論據而不是論點。
它在每個“下一刻”,而不在此刻。
它出于一次大膽的臆斷。
那么,這樣一只猛虎,
生命在毀滅中上升,
這是它迫不及待為自己作出的
最合理的辯護。
而羚羊也確實享受了
死亡來臨時的喜悅。
八
長庚如一匹布著天,此星見,
兵起,虎出沒。
從斧鉞、符節(jié)和盔胄一躍
而僭越成為青銅寶鼎上的虎紋。
而這一躍,經過怎樣嚴密的公式
和反復的計算!
這是預言中出現的猛虎,
龜殼上也表明了它的兇兆。
但它在偏聽中潛伏成身影,
潛伏成寂靜的轟鳴,大音希聲。
這是它的可畏之處。
還有更可畏的猛虎,
它沒有在預言中出現:
一顆獨夫之心!
九
猛虎猛虎著,而猛虎著的
不一定是猛虎,
還可能是別的事物,
但讓我們驚駭的一定是猛虎。
它出現或者不出現,都一樣
令人震恐不安。
羚羊掛角,以避猛虎。
而畫虎的人,畫皮畫骨,
竟被自己所畫之虎
嚇出一身冷汗。
這是一只誤以為真的虎。
沒有人發(fā)現,
一直讓我們瑟瑟顫抖的
是幽林中的一塊石頭。
十
伏虎,一種用舊了的
而帶點磨損的修辭,
一盞被言說擦亮的燈。
它在對我們的密謀中
言成肉身。
它總在我們的背后在場,
而在我們期待的視野中缺席。
這是一只焊接實與虛,
靈與肉,詞與物的猛虎,
不被我們當中的任何人
捕捉,它最終會逃離
我們的敘述,回歸深山
或者回到詞源學
那古老巖層一樣的隱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