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澄貝
古人說:“一草一木總關情。”我所理解的情,是草藥獨有的靈韻,是穿過唐風宋雨漢長廊的一點苦澀,是從上古洪荒奮力生長至今的一絲清甜。
草藥自是有情癡。我對草藥的迷戀,始于《紅樓夢》,猶記初讀黛玉其人,便被那要香氤氳的瀟湘館所吸引,遙想美人如玉,碗勝霜雪,褐色的湯汁浮動,水霧輕盈。藥香迷離中的瀟湘舊館,才這般幽美動人。自此便覺得,草藥也該是佳人或貴公子的化身,帶著驕矜天成的清高,衣袂飄拂間又流動著山林泉水的空靈之氣,它們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受了佛前金檀的熏染,注定今生這場紅塵游歷,化身草木,護人一時無虞。
兒時隨外婆流連中醫(yī)館,總要為之神魂顛倒。木制的格子中盛著各色草藥,白芷、紫宛、半夏、青黛……常使我想起古時清麗素裝的女子,都有著天外仙人一般動聽的名字。還有許多奇怪的名字,王不留行、防風、積雪、熟地……更像是黑袍長劍的俠客,或白衣超然的隱士。抓藥的醫(yī)女必得著了素色的衣裳,輕輕來開木格,甜苦交織的暗香撲面而來,越嗅越難以自拔。醫(yī)館角落是現熬的藥,我總愛好奇地蹲在一旁,聽銀銚碰撞時的清越聲響,看純白的蓮子在水中翻滾,看碎落的百合、菊花、金銀花在水中綻放,看瑩亮的山楂、鉤藤、木蘭、在水中上下浮動,至于遇水即散的銀朱,久不變色的白花蛇舌草……都曾填滿少時無數個溫潤的寫意空間。
一直以為,就靈性而言,中醫(yī)是優(yōu)于西醫(yī)的存在。西藥高效、機械,中藥卻溫雅、古樸,因此人們常言“西醫(yī)治急,中醫(yī)養(yǎng)生?!睌凳恫菟幖毤毑烧浟税状杀K的搗磨,不同的香氣交融纏綿,加以細熬慢燉,連水的多少、何時加水都極為講究,稍有差池,便是褻瀆了草藥的靈性和高貴,故熬藥實在是門大學問。熬成后,入口為苦,可苦過之后,是深長的清甜,那種幽深奇妙的回甘,實非西藥沖劑所能比擬。服草藥總給人安心舒適的感覺,大抵這便是中醫(yī)精魂所在——長于我詩書之土,也帶著中華溫潤的品行,“何必我千秋不老,但求人百歲莫憂?!敝嗅t(yī)與西醫(yī)各有所長,但中藥因了草藥一族的點染,愈添一份長情與雅致。
草木多情。一棵草中藏世界,半盅藥里煮山川。草藥是大俗大雅之物,據傳每一味草藥背后,都有一個傳奇的故事——王不留行,取“王命不能留其行”之無奈;金銀花,乃金花、銀花姐妹化草救世之壯舉;連翹,相傳是山中靈魅碧血所化;薜荔,據說為西王母百草園中仙子為救神農氏所化……這些只是美麗而凄傷的傳說,卻實實在在凝結著人們對草藥寄托的情思。詩人辛棄疾曾捎信給新婚久別的妻子,信中貫穿二十四味草藥名,最經典的當數以下兩句:
“夜來連翹,防風起,弄水銀堂。驚過半夏,涼透薄荷裳。茱萸熟,地老菊花黃。”
以草藥之名,訴相思之意。草藥中牽引的情絲,綿繞南宋,繾綣千年,時至今日,后人觀之,猶不能不為之傾倒。
一草一木總關情,對草藥的執(zhí)迷,是向往一段紛紜的往事,亦是訴諸一縷亙古的情懷。想那種草藥者,萬千草木皆可入藥;采草藥者,一草一木都是情長。古人如是今人亦然——身處浮華喧囂的年代,品味草藥,宛如是燈火迷離中回首瞥見了蓬萊;參悟草藥,仿佛是微醺之中轉眸尋到了瑤山,遂覓得一絲溫存與寧靜。
草木多情,尋尋覓覓,隔一程山水,還是舊時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