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如果說當代詩歌曾是個“江湖”,那么在布滿歷史迷霧的河津,唐曉渡就是個“擺渡人”。你能看見他手中的煙忽明忽暗,他的身后是一條“時間神話終結”的小徑。
新時期以來的詩歌界,一直是個“殺伐之地”。有無數(shù)“后起之秀”試圖沖破“影響的焦慮”,從而紛紛祭起“弒兄”的大旗。然而,就連最反叛、最傲慢的對手也承認,唐曉渡是“詩歌江湖”的大佬。
一個小的人文生態(tài)
唐曉渡從1982年起歷任《詩刊》的編輯、副編審,作家出版社的編審,編選過許多有里程碑意義的現(xiàn)代詩集,像《新詩三百首》《燈芯絨幸福的舞蹈—后朦朧詩選》等;他是中國最有影響力的詩歌批評家之一,也是一位翻譯家,譯有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翻譯了哈維爾、米沃什等人的作品;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位詩人。
唐曉渡從小背詩。父親有意讓他讀一些與革命教育有關的詩歌,每天背兩首,詩歌都是從兩本書里選的,一本《革命烈士詩抄》,一本《紅旗歌謠》。
“我還記得這首,”唐曉渡說,“滿天風雨滿天愁,革命何須怕斷頭。留得子胥豪氣在,三年歸報楚王仇?!薄斑€有‘爬出來吧,給你自由這種……主要還是培養(yǎng)節(jié)奏感。”
唐曉渡1982年來到《詩刊》工作,很快體會到詩歌中心的狂風暴雨。
每年暑假,母親都要選20本書要他讀完。他回憶,母親總會各個門類都選一些,像《微山湖上》《老水牛爺爺》《奔向21世紀的科學》,十歲生日收到的禮物是《十萬個為什么》,他高興得不行。
“文革”時家被抄了,書架上只?!睹珴蓶|選集》《魯迅選集》《干部學習資料》《聯(lián)共(布)黨史》和《馬列選集》。唐曉渡當時沒什么書看了,翻來覆去地讀書架上的書。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發(fā)黃的《魯迅選集》第四冊,“你看,這就是當年我看的那本”。
1972年進工廠,女友的姐姐在軍隊,寄過來很多“灰皮書”《,多雪的冬天》《你到底要什么》……大家都等著傳閱,唐曉渡一晚上就能“干掉”一本。1973年,有個朋友從部隊回來,帶回一本黃皮精裝書,錫蘭共產(chǎn)黨總書記古納瓦達納寫的《赫魯曉夫主義》,這是當時第一本披露斯大林的“國際共運”書籍。
正是這本書啟發(fā)唐曉渡開始思考?!安辉傧氚磩e人告訴你的東西去思考,相當于有了一個小的人文生態(tài)?!碧茣远烧f,懷疑的情緒慢慢滋生。
唐曉渡進的是船廠,冬天是淡季,就用毛筆抄唐詩,他也制得一手好圖,公司的工程師都說他畫的圖更好。在工廠6年,造十米龍門刨這樣的工程,二級工的唐曉渡就能主持,本來要五級工以上才行?!拔耶敃r還多次和江海公司的總工程師發(fā)生爭執(zhí),但最后我也沒輸”,唐曉渡笑了。
命運開始露出微笑
唐曉渡的父親和幾個老朋友一起寫過《貍貓換太子》的劇本,他們都是老“中央大學”畢業(yè)的,古典文學底子很好,但也因為這個劇本,“反右傾”時受了很多罪,沒完沒了地寫檢查。
忽然恢復高考,政審也放寬了,父親堅決不允許他讀文科,但是考理科,唐曉渡心里有點沒底,畢竟他只上過初中,還是想復習一年數(shù)理化。
一天他去買菜,碰到了父親的學生,對方已在教中學,問他“你不是一直喜歡文科么,想不想考?”
“我說不考了,明年考?!碧茣远傻?,“那位老師就說,‘曉渡啊,以后的事兒可說不好,今年是這樣,明年不一定什么樣,逮著一次算一次?!?/p>
唐曉渡想想也有道理。工程還沒結束,離考試只有11天的時間,他請了11天假,把數(shù)學復習了一遍,依然沒什么把握。
“就在這個時候,命運開始露出微笑?!碧茣远烧f,到了考場以后,考生們聚在一起高談闊論,他聽不懂大家在說什么,就躲在假山里繼續(xù)看數(shù)學書。數(shù)學卷子一發(fā)下來,唐曉渡樂壞了—有兩個大題是他剛看過的例題,加上那些容易的題,大概能有60分了。考完語文后,他更是信心十足,開始準備復試。
復試第一門也是考數(shù)學,但他“完全不會做”,交了卷子就想回家,反正打定主意明年再考。吃完午飯,碰到一位父親的同事打聽情況,唐曉渡說“一塌糊涂,頂多20分”,父親的同事連連說:“20分夠了!”
他感慨道:“讀了一首詩,你就會被它改變,也許只是在靈魂上淺淺地劃了一道痕跡,但是它確實改變了,它會一點一點改變你生命的質地。”
原來,父親的同事是北師大數(shù)學系畢業(yè)的,當年復試,語文才考20分。文科的話,數(shù)學是參考分;理科的話,語文是參考分。唐曉渡一聽,下午才繼續(xù)去考試。
父親在考語文的前一天晚上,給他講了韓愈的《原道》和荀子的《勸學》。第二天語文考試有個加試題:韓愈《原道》,唐曉渡趕緊“趁熱打鐵”,把加試題做了。作文更是寫得得心應手,題目叫《苦戰(zhàn)》,正好把工廠里龍門刨工程寫上,這下一發(fā)不可收拾,一共寫了10頁,最后一個字寫完,交卷鈴響。
就這樣,唐曉渡進了南京大學,這也是他父親的母校??墒撬麤]能遵照父親的意愿,還是讀了中文系。
唐曉渡在中文系表現(xiàn)出眾,詩歌和文學理論都是一等一,等到畢業(yè)的時候,同學們都傳,系主任包老師肯定要收唐曉渡做研究生。當時唐曉渡還沒報志愿,聽同學們都這么說,他“感動不已”,“我就領了一張志愿表,三個志愿填的都是包老師”。
這回命運之手開始“略加捉弄”,唐曉渡沒能讀研究生,而中國作協(xié)的《詩刊》又來要人,系里面就推薦了唐曉渡。他當時還有點拿不定主意,向一個父輩的詩人憶明珠詢問去留。老人家一語驚醒夢中人:“如果想在文學上有所建樹,豈有不去京城之理?”
民間詩壇的眾聲喧嘩
1978年民間文學刊物《今天》的創(chuàng)立,使“新詩潮”開始有了一方天地。1979年,艾青等復出的老詩人紛紛發(fā)表詩歌,形成了“歸來者詩歌”現(xiàn)象。1980年,關于“朦朧詩”的討論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長期爭論不休。
唐曉渡1982年來到《詩刊》工作,很快體會到詩歌中心的狂風暴雨。1983年開始,詩歌界爭議不斷,其間僅在《詩刊》上發(fā)表的有關批判(評)文章就達十數(shù)篇之多,被列入批判的包括北島的《慧星》《一切》,舒婷的《流水線》,楊煉的《諾日朗》,顧城的《結束》等。唐曉渡那時寫了不少文章,為“朦朧詩”和涌現(xiàn)出來的詩人提供理論上的支持。
這之后,民間詩壇迎來了眾聲喧嘩的時代。這既是詩歌生命力的一次大爆發(fā),也是當代詩歌能量的一次大散播,一場不折不扣的巴赫金所說的“語言狂歡”。
唐曉渡回憶道:“這次爭議最令人感動,也最戲劇化的一幕發(fā)生在《詩刊》辦公室。”他當時是《詩刊》編輯,正在看稿,合拎著一個大旅行袋的一男一女風塵仆仆地從身后冒了出來,還未等唐曉渡開口詢問,他們已從旅行袋中取出一面卷著的旗幟,“呼”地一下展開。“旗幟大約有近兩米長,半米寬,紫平絨作底,鑲著金黃的流蘇,上面赫然一行亦魏亦楷、遒勁沉雄的大字,寫的是‘中國詩歌天體星團?!?/p>
唐曉渡一時驚詫,沒說出話來,只見二人收起旗幟,又掏出沉沉一疊紙,是鉛印的詩報。那男子開口道:“我們是貴州的黑豹子,到北京咬人來啦!”
這話怎么聽怎么像背下來的臺詞,唐曉渡忍俊不禁,說“寫詩就寫詩吧,怎么還要咬人啊”。這兩人仍是一臉莊重,也許是緊張,男子說他姓王,本來身患重病,在醫(yī)院躺著,差不多已被醫(yī)生判了死刑。但一聽說要來北京,陡地渾身是勁,瞞著醫(yī)生爬窗戶,從醫(yī)院直接上了火車?!拔姨珶釔墼娏耍彼诉^,“只要是為詩做事,豁出命來我也干?!?/p>
唐曉渡覺得無法不相信他的故事,也無法不為之嘆息。男子指著地下的詩報說:“這是我們自己籌款印的,想送給詩刊社的老師每人一份。如果愿意,就給一塊錢的工本費,不給也不要緊。”唐曉渡二話不說,買了5份。
曉渡他人,搪塞自己
唐曉渡為人低調寬厚是出了名的,詩人芒克曾叫他“肚(渡)子”,因為“唐曉渡人也大度,就是那種‘肚里能撐船的人”。
一次在杭州,芒克酒喝多了,唐曉渡扶他回賓館。芒克眼里已經(jīng)不認人了,揮拳打傷了唐曉渡一只眼,“像熊貓似的”。第二天,唐曉渡搞了一副墨鏡戴上,依然談笑風生,“對誰都不怨恨”。
那個年代,唐曉渡家每周都有聚會,詩人們唇槍舌戰(zhàn),為一句詩爭論不休。這是“詩歌江湖”最熱鬧的時候。那時唐曉渡住在大雅寶胡同,旁邊就是王府井小吃一條街,誰到了家,唐曉渡就給發(fā)一個碗,大家端著碗到街上去吃小吃。
那會兒唐曉渡還愛上了烹調—老有人登門,不管飯說不過去,同時他也發(fā)現(xiàn),“烹調和詩歌有相通之處”。最熱鬧的一回是1986年4月,女兒鬧鬧剛滿周歲,他本來請了8個人來家里聚聚,支好了桌子,分好了碗筷,結果進門30多個人,飯菜不夠了,他趕緊讓保姆買了一大堆香腸、啤酒。大家擠在一間半的小房子里,不管認識不認識,熱烈地討論著詩歌。
詩人芒克和楊煉是座中???,都愛喝酒,唐曉渡也是愛酒之人。三人第一次喝酒是在芒克家里。唐曉渡那時剛來北京工作不久,號稱酒量之大江南文壇第一。芒克和楊煉滿臉懷疑,家中的酒“傾囊而出”。多虧楊煉的妻子友友偷偷給芒克和楊煉的杯子里摻了水,才使得二人不至于輸?shù)簟爸鲌觥薄?/p>
批評家李劼曾回憶,當年他和唐曉渡一起去拜訪一位書法大師。書法大師給李劼寫了“結納山人,入圣無理”,“結”通“劼”,“理”通“李”; 給唐曉渡題的是“曉渡他人,搪塞自己”,在場的人連稱“絕了”,因為唐曉渡正是那種為朋友兩肋插刀的人,反倒是自己的事情總不放在心上。
從1978年《今天》創(chuàng)刊號上北島和芒克的詩造成的最初沖擊和震撼,到來京后與各路朋友無以計數(shù)的徹夜聚談,詩歌給唐曉渡帶來的是“不斷增進的理解、友愛、自信和對詩的敬畏、感激之情”。
“還有什么能比如此織成的紐帶更能體現(xiàn)詩的自由本質,因而更可靠、更值得依賴?”他寫道,“昏黃的燈光、劣質的煙草、廉價的高粱酒、低回的背景音樂、嘈嘈切切的語流……每一次聚談都是一次相互砥礪,都是一次語言慶典,一次小小的靈魂節(jié)日?!?/p>
2017年,唐曉渡參與了豆瓣網(wǎng)上的“詩歌課”,為詩歌愛好者們講了六節(jié)課。他感慨道:“讀了一首詩,你就會被它改變,也許只是在靈魂上淺淺地劃了一道痕跡,但是它確實改變了,它會一點一點改變你生命的質地?!?/p>
唐曉渡有一本書叫《不斷重臨的起點》,也就是說時間在慢慢流逝,但是我們也許每走一步都會踏回起點。在這個意義上,唐曉渡在這30多年里,也是在新的維度上“不斷重臨最初的起點”。他微微一笑:“詩歌是人性內部最隱秘的東西,和你的所來所去致命關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