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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陽南山中學
老家的門口是一條小溪,清澈見底,澄凈的溪水似我童年最溫暖的記憶,水中映著家鄉(xiāng)的風、家鄉(xiāng)的樹、家鄉(xiāng)的景,亦有著家鄉(xiāng)的人。它如一個寶藏,默默等候我那么多年,可待我拾起欲看時,那溫柔遣倦的春風啊,卻是將它吹皺了。
——題記
扶桑
猶記兒時,我總愛纏著他帶我去看那片扶桑。
據(jù)說,那是老家最美的一片花海。
晨光熹微,他總是忍不住我的軟磨硬泡帶我上了山。我們踩著長滿青苔的石子路,哼著不著調(diào)子的山歌緩緩前進,不過走了一小段。我便再不想走了,坐在地上不愿起來。
“起來!地上涼。”他有些嚴厲的呵斥。
我卻是早已摸透了他的性子,不作理會。他只好有些無奈地將我抱起,我也不再鬧,安分地坐在他的臂彎,他的臂彎堅實且沉穩(wěn),溫和而寬厚,讓我至今仍不能忘卻被那雙臂彎所擁著的巨大的安全感,它似乎能抵御一切傷害,去我煩惱、免我苦憂。風吹過,汗珠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我便笑著用手去接。些許沒能接住的,便濺在一地青苔上,繪出點點生意。
跨過那條小溪,再走幾步,便能看到一棵好大的楊柳,雖無參天之勢,卻也足以為其下的花花草草遮風避雨。隨手折下一段嫩綠的柳枝,繞幾個彎兒,便成了一支柳笛,“笛——”清脆的笛聲不絕于耳,終是喚醒了整個春天。
“莫吹!鬧騰”,他說到,我卻是笑,仍不作理會。
陽光透過樹隙,灑下一地的斑駁。
笛聲穿過林間,擾了幾樹驚雀。
我們終是到了山頂。天已大亮,他將我放在地上,用手拭去臉上的汗珠,找塊空地坐下。我也朝他的方向走去。清風拂過,送走了焦躁 ,帶來了平和,隨之而來的還有山崖下的陣陣清香。我不禁更上幾步,向下望去。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開得太亂了的扶桑。片片青山間,是朱紅的綿延,在寧靜卻充滿生機的晨色中。溫暖地閃耀,似冬日燃燒的火焰,帶著暖意而不灼傷,便是立刻知會了白居易的“山青花欲燃”是何等貼切了。
扶桑靜靜地開,我癡癡地看,時光卻是悄悄地流走了。
“祖父”,我叫他,“我們以后經(jīng)常來吧?!彼麉s是沉默,目光投向遠方,那里是新建化工廠的煙囪正沖出一條條黑色的巨龍,緩緩地探入云霄。他目光深遠,沉默了許久,久到遠處的炊煙遮擋了我們視線中的黑霧,飯菜香已是飛遍整個山崗。
“走吧”,他終是開口,復又抱起我,“該下山了?!彼?。
腳下綿延的青綠泛著微微的涼。
扶桑花香飄過整個四季。
胡桃
離溪岸不遠的地方。有兩顆很大的樹,一顆是胡桃樹,另一顆還是胡桃樹,種胡桃樹的人家中有一女,年方二六,因著家中世代以種胡桃營生,便索性起名“胡桃”了。胡桃生得矮小,其貌不揚,圓滾滾的像是顆顆胡桃??陕犝f,村中想娶她的男孩子不少,因為她的嫁妝是兩顆大胡桃樹。
祖父出門時,便將我托到胡桃家,那時我約莫六歲,她正值豆蔻年華。猶記初見時,她梳著是兩個羊角辮兒,坐在庭院,正在剝胡桃,兩只手的前端已是黑黑的,腳邊堆了一尺來厚的油綠的殼兒。我躲在祖父身后,怯怯地,不敢說話。“壯兒,這是你桃二姐”他笑著,叫我打個招呼,我還未開口,臉已是紅了半邊,“爺爺,你看她的臉,像不像猴屁股?”他笑著問旁邊的老人。哦,這可真是一個直言不諱的姑娘,我想。
日后,我理所當然的對她的直言不諱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什么豬鼻孔啊,鳥不站啦,都是我以前未聽過的,她似乎對我這這種城里孩子很有興趣,我也愛聽她講一些村中故事,一來一去很快便熟識了。
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穿了件嶄新的紫色的棉襖,戴了條黑圍巾,在鏡子前得意了許久才出門,她見了,卻是一臉笑意,“怎生打扮成了個茄子?”
她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彎,黑里透紅的臉頰上掛著些許做完農(nóng)活后留下的汗珠,讓我忽地想起她家胡桃樹上的胡桃淋了雨后的澄凈的模樣。胡桃家布置簡陋,和村里人無二的泥瓦房,斑駁的墻壁上還貼著去年的日歷,房檐上掛著幾串玉米和辣椒,為簡單的房子增添了幾分色彩??伤覗|面的屋子放著一個精致的大箱子。箱子是木雕的,上面有著各式的花紋,聽她說,那是她家祖?zhèn)鞯拇髮毾洌怯脕硌b胡桃的。我知道,他們家的胡桃是要留到過年才吃。
那天我確實饞得緊了,便慫恿她去拿箱子里的胡桃。起初她也是不愿的,后來約莫是被我說得心動,竟是應(yīng)下了。那天正巧她家的大人去做農(nóng)活,我們便躡手躡腳地進了房間,我看見她的大眼珠滴溜溜地轉(zhuǎn),帶著幾分慌張和些許害怕,她的眼睛可真大啊,像是兩顆飽滿豐盈的大胡桃。
她撐著箱蓋的時候,我便去偷箱里的胡桃,可惜我的手太小,只拿下四個,我們躲在廚房,吃得好不開心。后來我才知道,那胡桃從一開始就是打算贈與我們家的。
可是快樂的日子終是太短了。我走的那天,她來送我,顯是哭過了,兩只眼睛腫腫的,像是兩顆胡桃,我沉默著抱了抱她,便在父母的催促聲中上了車,透過車窗看,是兩顆好大的胡桃樹,樹下洋溢著我們曾經(jīng)的歡笑,而我是那樣祈盼著,那樣祈盼著能早日與她重逢啊。
又過十年有余。逢春,我坐在窗前,吃著剛從樓下小攤上買來的胡桃,卻再也吃不出當年的歡樂與沉醉了。
樓下小攤的叫賣聲已是愈來愈遠了,可我對祖父、對胡桃、對家鄉(xiāng)的思念卻是愈來愈切了。
“遠遠的街燈明了,像天上的星星”
夜已深。
子規(guī)
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
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宋)翁卷
四月的鄉(xiāng)間是極忙的,祖父幾乎整日不見蹤影,胡桃也幫著家里著農(nóng)活兒,我百無聊賴之時,便想著出去踏青,前腳剛跨出門檻,祖父呵斥的聲音便在我身后響起“人小腿短,你跑哪門子跑?”我只好灰溜溜地回來,村里人俱是熟悉的,原想著能竄個門也好,奈何家家農(nóng)活似乎都不少?!懊χ鴧龋@幾天沒空搭理你。”他們?nèi)缡钦f。我便只好搬張桌子,坐在窗邊,手托著腮幫,看看窗外的仲春景色,間或有兩只子規(guī)從窗檐掠過,留下幾陣余音。沒來由的,我便喜歡上了那種聲音,比黃鸝幽長,比百靈深遠,看著它們自由地穿梭于林間、山崗,又祈盼著它們能再次掠過我的窗前。有是一坐便是一整個上午?;蚍晗掠晏?,整個山野在雨絲的洗禮中,子規(guī)的輕喚聲里,顯得朦朧而神秘。我走出門看,想看看翁卷筆下的“子規(guī)聲里雨如煙”。
“下雨了,往哪里跑?”祖父嚴歷的聲音再度響起。我只好作罷。
待回到誠里,便再沒有子規(guī)光顧過我的窗了,我能聽到汽車的鳴笛聲,能聽到人群的喧鬧,能提昂到廣場舞大媽們跳舞的節(jié)拍聲,可我在沒聽到那清脆幽遠的子規(guī)啼了,競生出幾分悵然。
去云南的當天夜里,竟夢到了離別已久的故鄉(xiāng),夢中的 家鄉(xiāng)溫暖依舊,清晰如昨,一片朱紅的扶桑地里,身著緋紅嫁衣的胡桃,依偎在她旁邊男子的壞里,笑得燦爛,比她的扶桑還要美麗幾分。外公坐在門前,叼著一根煙,吞云吐霧,連同他的雙鬢,都染上了去的色彩。看著院里羽翼豐滿的雞鴨,亦是笑得欣慰。我明知道這是夢,卻固執(zhí)地不愿醒來,可是這天啊,為什么一定要亮呢?
蝴蝶夢中家萬里,子規(guī)枝上月三更。醒來時枕上已是濕濕一片。
身在異鄉(xiāng),聽到久違的子規(guī)的啼聲,沒了當年的欣喜了,卻是多添一縷鄉(xiāng)愁。子規(guī)仍是不知疲倦地叫著,說“不如歸去,不如歸去”
道是無可奈何新白發(fā),不如歸去舊青山。
即使如此,那便是歸去罷。
鄉(xiāng)路
再次真正的意義的歸鄉(xiāng)已是過了十年之久,清明節(jié)也是要回去 的,再次踏上這片黃土地的瞬間,一種巨大的歸屬已將我緊緊包圍,我笑著笑著,竟是想落淚了。
前方的山路是熟悉的,依舊是鋪滿青苔的石子路,走在兒時記憶中無甚差別的山路,鋪天蓋地的回憶奔涌而來……我記得胡桃家的兩顆大胡桃樹,我懷念祖父帶我去看的扶桑,我曾穿過隔壁楊大嫂為我做的襪子,我曾吃過村東頭李阿姨家的甜玉米……我還知道跨過眼前這條小溪,有一顆好大的楊柳,待我折下一段柳枝,欲繞出一段柳笛,繞著繞著,卻再也繞不成了。扶桑地還在,用她溫暖的色調(diào),等待游子的歸來。我站在扶桑地里,思緒良多。聽母親說,老家在這十年里變化不小,村西頭又建了幾家工廠,每年有上百萬的收益。
“嘿,咱村現(xiàn)在有錢了,不僅能吃飽飯了,家家戶戶都蓋新房了。”偶遇的楊大嫂如是說,她的眼里閃著欣喜,臉頰是朝霞一般的紅。是我十年前從未見過的模樣。“這多虧了國家政策好,顧得上咱們老百姓啊”她復又說,遠方陌生的工廠正釋放著條條黑色的巨龍,正緩緩地探入云霄。
我的心中有一種莫大的歡喜,又有一種朦朧的憂慮,卻不知何處去說,如何傾吐了。
祖父這幾年愛上了磨刀,村里家家戶戶的刀幾乎都是被他磨過了,他搬一個小馬扎,在門前坐下,嘴里照舊是一根煙,兩手握著刀,在磨刀石上熟練的推拉,看上去精神不錯,見到我來了,便招呼我坐下,面色平淡,目光仍是不起波瀾,熟悉的神色,幾乎讓我忘卻了我錯過的十年。仿佛我只是個出去玩了一轉(zhuǎn)歸家的孩子。他放下手中的刀,走進院里,說:“前幾天捕了只斑鳩,恰好你今日來了,就吃了再走吧?!蔽覒?yīng)著,他轉(zhuǎn)身,我便看見他被云霧圍繞著的斑白的兩鬢,才重出的點點欣喜卻是化為幾分酸澀,繞在心頭,揮不去了。
斑鳩的腳是被拴著的,似乎明白了祖父的意圖,它拼命地想掙脫束縛,在有限的空間里躲避著祖父的大掌,祖父它身后,幾次撲空,跑得滿頭大汗,競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個沉穩(wěn)的祖父了。他抓住斑鳩,走進廚房。恍惚中,我聽見他喃喃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北穷^酸澀,我緊緊抓住手中被我繞得不成樣子的柳枝,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
飯后,祖父叫我把磨好的刀送到胡桃家去,胡桃家門前的兩顆大胡桃樹依舊是我記憶中的樣子,可她的房子卻是和我記憶中的大相徑庭了,不再是簡陋破敗的泥瓦房,而是嶄新的兩層小洋樓,只是樓前依舊掛著幾串玉米和辣椒。我到時,她正坐在院里剝胡桃,兩只手的前端卻是黑黑的,腳邊已是堆了一尺來厚的油綠的殼兒……
碧溪
老家的門口有一條碧溪,清澈見底,澄凈的溪水是我童年最溫暖的回憶,水中映著有家鄉(xiāng)的扶桑、家鄉(xiāng)的胡桃樹、家鄉(xiāng)屋檐前的子規(guī),亦有著家鄉(xiāng)的淳樸的人。它如一個寶藏,默默等候我那么多年,可待我拾起欲看時,那溫柔遣倦的春風啊,終是將它吹皺了。